第十五章 白色别墅 埃尔莎·格柳克银行——银行照旧用埃尔莎作姑娘时的娘家姓命名——成了金 融界权力无限的主宰。 但埃尔莎本人却丝毫也感觉不出来自己权威日增。她依旧孤零零地在她那一间 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徘徊游荡,渴望着能和施蒂纳见上短短的一面。 可他还是忙得不可开支,腾不出更多的时间给她。 而每当他想和她见面的时候,埃尔莎总有一种预感。她的全身都能感到一阵甜 蜜的颤栗,不等召唤就匆匆下楼,她知道此刻施蒂纳一定有空,决不会把她从身边 支开。 但往往一连几天,甚至是一个星期,他只是每天早晨跟她打个照面,心不在焉 地打声招呼,接着就无影无踪了。 有时他出城走几天。这时就会有一种冷漠的感情向她袭来,她甚至不再想见到 他。即使他出发归来,她当时也显得十分冷漠。 施蒂纳不悦地皱起双眉,匆匆走进自己那间上了锁的房间,这个房间就连她也 不得入内。施蒂纳进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几分钟之后,她突然开始感觉到有一股炽烈 情爱逐渐充满她的身心。等施蒂纳再出来时,她看着他的目光之中就充溢着柔情蜜 意了。 施蒂纳还紧锁着眉头,好象有什么心思叫他万分苦恼。但埃尔莎表现出来的那 种真情很快感染了他。他变得体贴入微,于是她也贪婪地抓住这难得的分分秒秒… … 他们结婚旅行一拖再拖。 施蒂纳又给自己提出了新的目标:利用国内大多数企业都是埃尔莎·格柳克银 行的债户这一点,把全国工业抓到自己掌心。 工厂主们拼死抵抗,但施蒂纳棋高一筹,他们的工厂纷纷易手。 等到斗争进行到大势已定,施蒂纳胜券在握之际,他才把绍尔和埃尔莎召来, 说道: “我终于可以喘口气,进行我们已经略微嫌迟的结婚旅行啦,绍尔,这里的事 务现在您一个人就能对付了。斗争实际上已经结束。剩下的事就是使我们的权益合 法化:给那些‘最后的莫希干人①’的期票发发拒付书,宣布拍卖他们的工厂,扩 充一下我们的企业的实力而已,除了我们谁还有能力会去买那些工厂?我和埃尔莎 明天一早乘飞机走。您妻子的身体怎么样?” ①莫希于人,印第安人一个日趋衰亡的部族,因美国作家库柏的小说《最后一 个莫希干人》而成为一个普通名词,用以指某个衰亡集团的最后残余。 绍尔沮丧地摇了摇头。 “您见了她恐怕都不敢认啦,施蒂纳,她瘦得人都脱了形。” “那还用说,这很正常嘛。”施蒂纳笑着答道。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绍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的脸和脚都肿得很 厉害,是肾的毛病。她没听大夫的劝告,现在是非生不可啦。”他这一回是真着急 了,焦虑不安地说道:“我很担心我的洋娃娃……” “现在您马上就得同时为两个洋娃娃操心啦。别怕,绍尔。会有最好的教授来 帮助您的。别忘了打电报把一切告诉我。代我向您妻子问好吧。” 起程前夜施蒂纳一夜没睡。他又一个人躲在房里忙活着什么。 埃尔莎在卧室里打着瞌睡。朦胧之间,她感到仿佛有股电流传遍她的神经,心 中顿时充满了对路德维希的热爱,而且越来越炽烈。她好几次迷迷糊糊地伸出双手, 温柔地低低唤道: “路德维希!亲爱的路德维希!……” 当旭日放出第一道霞光时,她和他已经坐着他们的私人飞机起飞了。 他们向芒通飞去,那儿有卡尔·戈特利布死前不久购置而现在属于她的一栋别 墅。 在经历了长时间幽禁的孤寂生活之后,这次和路德维希结伴出游使她恍如置身 仙境般美妙。 她的目光既舍不得离开路德维希,又想饱览下方展现的美景。她放眼眺望出现 在面前的广麦空间,快乐地唱着: 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我要展翅高飞!…… “这歌唱得真蠢,”她笑着对施蒂纳说道,“什么‘我要展翅高飞’。不,应 该唱成:‘我是一只自由的鸟儿,我要与你比翼双飞!’你瞧,多好玩呀:从这儿 我们只能看见一片片房屋的瓦顶,房子看起来就像绿地毯上一个个漂亮的小方块儿。 这是些什么蚂蚁呀?哎呀,原来是一群羊!它们可真小哇!那雪山背后远处闪闪发 光的又是什么呀?” “阿尔卑斯山。” “都到了阿尔卑斯山啦!我们会飞得比鹰还高!……” 她感到前所未有过的幸福。 飞机在尼斯附近的一个不大的机场顺利着陆。 1个钟头之后,他们就在自己的 别墅里了。 别墅座落在离文蒂米利亚不远的地方,靠近法国和意大利的国界。 大理石贴面的漂亮白色别墅几乎就矗立在海岸边,掩映在万绿丛中,橙子树上 果实累累。别墅前的空地上栽着几株棕榈,放眼望去,满地都是鲜红的石竹,宛如 一张巨大的地毯。 这栋别墅的唯一缺点就是紧挨着一条铁路。列车川流不息地经过,轰隆隆的声 音终日响个不停。可埃尔莎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这个缺点:她夜里睡得很香,火 车的喧闹也没有惊醒她的好梦,而白天他们或是到山里漫游,或乘着自己的游艇泛 舟海上,要不就坐沿海岸线飞行的水上飞机到尼斯打个来回。 赌国摩纳哥大公国的一座城堡犹如燕巢紧贴在金黄色的峭壁之上,宛如一个玩 具小房子。 海岸边的浪花连成一条白线。海滨浴场上的游人一个个看上去比大头钉还小。 而当驾驶员调头回飞,把灰色的机头对准公海时,景色更令人叹为观止。由于光线 造成的错觉,地平线看上去高高隆起,整个海洋看上去有如一只深蓝色大碗,而天 空也恰似一只倒扣着的蔚蓝色大碗,水上飞机似乎就悬在这两个碗合成的圆球的中 心。玩具似的点点船帆在下边的海面上漂浮…… 埃尔莎又高兴,又幸福,真想放声大笑。 她回到别墅时精神饱满,心里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同那栋阴冷空旷的合理化玻璃匣子——戈特利布的银行大厦——相比,别墅更 显得异常舒适惬意和“生机盎然”。戈特利布生前没来得及把他的怪癖引进到这儿。 屋内的陈设稍微老式了点儿,不过还是蛮漂亮、舒适的。 这里还有一架虽已不新,但音色很好的钢琴,埃尔莎欣喜不已,在这温馨的夜 晚,她可以尽情弹奏。 通凉台的门敞开着,平静的海面上皓月当空,在海中投下一条银带。夜间的清 爽使晚香玉生气勃勃,送出阵阵醉人的甜香。 她弹奏的曲调优美动听,宛如这南国夜色,充满了令人沉醉的欢乐。 施蒂纳似乎也放松下来。他脸部的线条甚至也变得柔和多了,嘴唇上再见不到 那种难看的嘲讽笑容。只是有时当他凝视着埃尔莎之际,目光突然变得若有所思, 露出一种悲凉之色。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星期。 就在第二个星期刚刚开头,埃尔莎内心已经起了某些变化。她仿佛正渐渐从梦 中醒来。埃尔莎常回到自己房中,久久地独自呆坐。意外的思绪纷至沓来,重又使 她感到烦乱。这一变化令她自己都惊愕不已。路德维希渐渐变得对她并不那么宝贵。 她看他的脸好象也越来越长,越来越讨厌。 施蒂纳察觉这点之后,脸色愈加阴沉。绍尔发来的电报也叫他不痛快。他送来 一连串失利的消息。有几家银行趁施蒂纳不在之机重整旗鼓,东山再起了。一些大 工厂主和矿产主得到了国外的贷款,也能偿付到期的期票,从而挣脱了施蒂纳的金 融枷锁,更重要的是,报界自施蒂纳外出起始,就对他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猛烈 抨击。它们煽动说,由于埃尔莎·格柳克银行独家垄断了全国金融和工业的命脉, 国计民生已经岌岌可危。政府报纸也不甘示弱,跟私人报纸一样对施蒂纳发起了攻 击。 施蒂纳所取得的无可比拟的非凡胜利,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猜测和五花八门的解 释,但多数报纸的意见比较一致:不管这种胜利的原因到底是是什么,反正它已经 超出常规,所以,也只有采取非常手段才能同他的强大实力较量,而不能拘泥于现 行法律。可能的话,政府应颁布一项专门法令来对付施蒂纳。 那些曾经否决明斯特伯格和舒马赫股份公司章程的部长们,迫于社会舆论的压 力纷纷辞职——尽管暗中进行的调查并不能找到证据,确认他们的举动是出于私心, 也就是说,被施蒂纳所收买。 明斯特伯格经受不住打击,一命呜呼;舒马赫自杀未遂后,出走美国。 这些就是最近一个星期的新闻。施蒂纳已经名闻遐迩,海内外尽知。他的大名 也算是“有口皆碑”了。在芒通这里,他跟妻子离群索居。他们每次出外都会引起 人们掺杂着恐惧的好奇,所以施蒂纳也竭力避面出头露面。 当埃尔莎对他温柔如水的时刻,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孤独。可是近些日子她变 得对他日益冷淡,他也就益发阴郁。 后来,他突然干起活来,订购了铁片、铁丝网,绝缘子和一大堆电子器材;让 仆人把这些东西搬进一个单独的房间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待了一整天。第二 天早晨,埃尔莎重又含情脉脉,对他满怀柔情蜜意。即使这样,看来也没能让他高 兴。 为了排遣一下郁闷,他邀她一同进山散散步——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足不出户 了,这一回埃尔莎欣然答应。 他们走得很远,最后在一所不大的洁白干净的小房里歇下来。一位十分好客的 老太太端上牛奶款待他俩,老太太又爱说又好打听,问过他们来自哪里之后,便接 着说道: “原来你们从那儿来呀!听说那儿出了个叫施蒂纳的家伙。我们这儿关于他的 传说可多啦!他和老婆现在是世界上最阔的人,可他们的钱来得造孽呀!有多少人 叫他弄得家破人亡,血泪都流成河啦……” 有人敲门,紧跟着没等回音就径自闯进屋来,这是打别墅来的一个仆人,已经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请原谅,施蒂纳先生,您吩咐过的,一收到加急电报就火速送来……”说完, 他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递上电报,“给您,刚刚收到的。” 老太太一听,慌得失手把毛巾扔到了地上,哆里哆嗦、战战兢兢地盯住了施蒂 纳。 施蒂纳拆开电报看了一遍。然后他霍地站起身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可以走了,让!”他对仆人说道,随手丢给吓得痴痴呆呆的老婆子一块金 币,接着把胳膊伸给埃尔莎。 “咱们走!我们必须马上收拾一下回去。” 老太太目送他们远去之后,小心翼翼用两块木片夹起那枚金币,小声祷告着把 它甩进了污水坑: “该死的臭钱!” “出什么事啦,路德维希?”埃尔莎提心吊胆地问。“亲爱的,难道又要回那 儿?怎么这么急呀!”说完,她目光郁郁地环视了天空、岸边和大海一眼,似乎是 在同它们话别。 “我必须得回去,绍尔的电报说,我的敌人已经趁我不在卷土重来。” 路德维希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残酷无情。 他猛地把挽着埃尔莎的手臂往外一抽,吓得她不由倒退一步,然后他恶狠狠地 抡起拳头大吼一声: “我让你们统统给我躺下,该死的畜牲!” 法尔克听见这熟悉的命令,立刻乖乖地躺到道上,把尖尖的嘴巴搁在伸出来的 两只前爪上。 施蒂纳回家之后,发现局势比他预料的更为严重。 几十个破了产的银行家联合起来,成立了新银行,成功地展开了同埃尔莎·格 柳克银行的竞争,他们不仅吸引了一批客户,而且赎回几家本已受施蒂纳金融势力 控制的大工厂。此外,政府也准备推出一部显然旨在对付施蒂纳的《银行法》。于 是施蒂纳又把埃尔莎抛到脑后,重新全力投入战斗,一连几天不出他那间房间一步。 不过这一次施蒂纳很快就制服了对手,与之竞争的银行重又落入他的手心,至 于限制施蒂纳活动自由的法令,连提也没人再提。相反倒是颁布了一系列新法令, 使施蒂纳在银行活动领域所建立的新体制合法化。 对他来说,重新又进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阶段。 他和埃尔莎见面相处的时候多了,也恢复了科学研究,经常待在自己的“动物 园”里,还制造了一些复杂的仪器。 尽管如此,他却感到心力交瘁。他的神经总是高度紧张,精力消耗过多。请来 的医生认为他是患了神经衰弱。一得病更加重了他的孤独感,现在的日子过得相对 平静,这种感觉便显得犹为强烈。甚至连埃尔莎的爱抚也无法使他感到安慰,有时 反而惹他发火。 “假的,假的!这到底是你在爱抚我,还是我自己借你的手自慰?”他总说这 些使埃尔莎听得摸不着头脑的话。 但她弹起琴来对他还能产生点儿良好的影响。每逢夜晚降临,当孤独的魔影开 始对他大肆折磨之际,施蒂纳就像扫罗①一样跑去找他的“大卫”——每逢这种时 刻他总是这么称呼埃尔莎——对她央求道: ①扫罗,《圣经》中的以色列王,苦于魔鬼困扰,令大卫为之操琴驱魔;事见 《圣经·撒母耳记(上)》。 “弹琴吧,弹吧,埃尔莎!我想听听音乐,它能使我平静……” 于是埃尔莎就坐到钢琴前,弹起了肖邦的小夜曲,柔美的琴声传出淡淡的哀怨。 他俩的眼前浮现出南国之行那最初的日子,那无忧无虑的欢乐。冬园里送来阵 阵花香,他们宛如又沐浴在令人心醉神迷的南国夜色之中。可如今的悠悠神往之中 却透出失去往日欢乐的哀伤。 “对不起,我打扰你们啦,”他们突然听见绍尔的声音,“祝贺我吧,今天早 上我添了个儿子!” 施蒂纳和埃尔莎站起身来,不知是为什么,这个消息使他俩都有些激动。 “我甚至都顾不上打电话告诉你们这个喜讯啦,”绍尔接着说道。他看起来累 得疲惫不堪,可脸上却喜形于色,“我整夜都没睡……一直提心吊胆。现在她睡着 了。” “顺产么?” “难产,我妻子太虚弱了。肾脏病又使情况变得更复杂。大夫们说,她必须到 南方去疗养,而且时间恐怕得要长一些。可她没我陪着就不肯去。你们能答应让我 去吗?” 绍尔恳切地望着施蒂纳,又望望埃尔莎。 施蒂纳沉吟不语。 “那还用说,对不对,路德维希?”埃尔莎问道。 “过两天我再给您答复。我想是可以的。现在还是先让我恭喜您添了个小绍尔 吧!” 绍尔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得赶回去啦!”他匆匆告辞,走了。而埃尔莎和施蒂纳两人都把 胳膊肘支在钢琴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