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特丽尔比》 “路德维希,你总算来了!”埃尔莎伸开双臂,说着总是一成不变的老词儿迎 接施蒂纳。“你简直就把我给忘啦!” 他们伫立在冬园里,就像久别重逢似的互相打量着。事实上他们也是已经有一 个多月没见过面了,在这段时光里两人都有了些变化。 施蒂纳的脸变得更瘦削,眼窝深深地塌了下去,目光游移不定,心情喜怒无常。 埃尔莎也瘦了不少,颧骨突了出来,鹅蛋脸快变成长条脸了。她的目光呆滞, 眼睛上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动作也没精打采,像个机器人。 她内心里的变化更大。由于长期反常的精神生活的影响,她的个性渐渐消失, 思路经常中断,心思往往会突然之间就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念头。她 的情绪也是这样不稳定。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已经日益变得像一台自动机器。即使她 和施蒂纳在一起时,这种特点也能反映出来。他们的谈话不是说到半截就突然中断, 就是突然之间变得异常亢奋…… 施蒂纳让埃尔莎坐在自己身旁,然后把腮帮子贴到她的面颊上。她用一只手抚 摸着他的另半边脸。 “光溜溜的吧?这是鲁道夫·戈特利布给我刮的!” “戈特利布?”埃尔莎惊愕地问道。 “对,是戈特利布,他打算开个理发馆,就先给朋友们刮刮,好练练手艺。” 施蒂纳做作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路德维希,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用不着明白是怎么回事。忘掉这个戈特利布吧。” 两人都不再吭声,沉默了片刻。 “你变得简直都快让人认不出来啦,路德维希,你太劳累了……” “没什么!” “你干吗要干那么多的活儿?是不是你又遇上了什么麻烦?” 施蒂纳站起身来,开始神神经经地来回溜达。 “麻烦?恰恰相反!什么都顺顺当当。可我累了……就是……都快累死啦!” 他小声说道,接着半合上了眼睛。“真想忘掉一切呀……可你对我那么冷冰冰,埃 尔莎!” 他又睁开眼睛,叉起双手,两眼死死地盯住了埃尔莎的眼睛。 埃尔莎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突然脸色发白,微微张开了嘴巴,喘开了粗气。接 着她就如醉如痴地呻吟一声,喘息着扑到施蒂纳身上,搂住他的脑袋,在他的眼睛、 额头和脸颊上吻了个遍地开花。最后竟然把他的嘴唇给咬出血来。 施蒂纳却意外地把她推到了一边去。 “够啦!回原地去!安静点!” 埃尔莎乖乖地在沙发上坐下。她的那股子激情顷刻间烟消云散,来去都像大风, 现在她只剩下了倦意。 “这不是我要的,不是……真他妈的!”施蒂纳嘀嘀咕咕地在棕榈树间蹿来蹿 去。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埃尔莎?”他心情平复之后问道。 “我在想你……”她无精打采地答道。 施蒂纳点了点头,样子就像个证实了自己的诊断无误的医生。 “还干了些什么呢?” “看书呗。我在藏书馆里找了本旧小说《特丽尔比》,又看了一遍。你看过吗? ……斯文加利用催眠术控制了特丽尔比,把她变成自己手中的玩物。我真可怜特丽 尔比。我想,一个人丧失了自己的意志之后,别人叫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叫她爱谁 就爱谁,这有多可怕呀!” 施蒂纳皱起了眉头。 “我还想,我们俩自由相爱,这有多好哇,我们可真幸福!” “你幸福?” “是的,我幸福,”埃尔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无精打采,“斯文加利真可 怕,他真厉害!……” 施蒂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随便笑笑。我想起来个笑话……斯文加利嘛,不过是一只小狗崽子 而已,”他又用凝视的目光盯住了她,说:“忘掉斯文加利!好,你看什么来着?” “我什么都没看。” “我觉得你刚才好象提过一本什么小说?” “我什么小说也没看。” “弹琴消遣来着?” “我早就不弹了。” “走吧,给我弹点什么。我好久没听音乐了……” 他们走进大厅。埃尔莎坐到钢琴前,弹起格里格的《春》。她一边弹,一边小 声说道: “这支曲子使我想起了芒通。静悄悄的黄昏……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晚香玉 的芬芳香气……最初的那几天,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难道现在你不幸福?” “不,可是……我能见到你的时间太少了。你变得动不动就发脾气,总是那么 劳累。于是我就想,我们要财产干吗?幸福难道需要很多钱吗?应该到那儿去,到 蔚蓝的大海边,住在百花丛中,尽情地享受阳光和爱情。” 施蒂纳突然又刺耳地发出一阵狂笑。 “开个菜园,养上一群羊。我来当牧童,你就是美丽的牧羊女,像书里写的保 罗和维吉妮那样……还有一头心爱的小白羊,脖子上用天蓝色的绸带挂着银铃。头 上戴着在小河边摘来的野花编成的花环。好一曲田园牧歌!……你是在想入非非呀, 埃尔莎!田园牧歌!……让路德维希·施蒂纳去当好心的牧人去放羊!哈哈哈!… …当然,你也许是对的,埃尔莎。同四条腿的畜牲打交道是比对付两条腿的要省事 得多。可你得忘掉芒通,埃尔莎!必须忘掉一切,往前走,一直向上,再向上,到 那雄鹰飞翔的高空,再向上……要直上云霄,窃取天上的圣火或者……堕入深渊, 摔得粉身碎骨,停下来!别再弹这甜腻腻的牧歌啦。弹点儿叫人振奋的曲子。来一 首肖邦的火热的《波洛涅兹舞曲》,弹李斯特的,使劲弹,把琴键弹裂,把琴弦弹 断!” 言听计从的埃尔莎来了个超常发挥,气势空前地弹起了拉赫玛尼诺夫的《波利 希内尔》。施蒂纳狂躁不安的灵魂似乎同它融为一体。 他大踏步地在大厅里来回乱转,神经兮兮地绞着手指头。 “对!……就要这样!……要毁灭!要破坏!……我就要这样!……世界上唯 我独尊,世界就是我一个人的私产!……现在好啦……够啦,埃尔莎……你歇歇吧! ……” 埃尔莎精疲力竭地软软垂下双手,气喘吁吁。这种超出常态的紧张几乎使她晕 过去。 施蒂纳挽着她的胳膊走进冬园,让她坐下来。 “在这儿歇会儿吧。你额头上全湿啦……” 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理理耷拉下来的几绺头发。 “埃玛来信说什么了?你很久没收到过她的来信了吗?” 埃尔莎稍稍精神了一些。 “对啦,我忘跟你说了,我昨天还收到她一封长信呢。” “她的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不过大夫说她还得在南方待上两个月。孩子也挺好。” “就这么点儿事还用得着写一封长信?” “她写了好多她丈夫的事,她跟我诉苦,说绍尔的脾气变坏了。整天沉着个脸, 动不动就发火。已经不那么关心她了。埃玛担心他对她的爱冷下来啦……” 施蒂纳非常认真地听完埃尔莎跟他讲的情况,颇为不安。看来他关心绍尔对埃 玛的感情要比关心埃玛对绍尔的感情更甚。施蒂纳沉吟着皱起了眉头,喃喃地自语 道: “这不可能啊!……难道我的计算有误?是距离太远……可这个失误……不会! 这不可能!……得验证一下……” 他霍地站起身来,连招呼也没跟埃尔莎打一声,就自顾匆匆出了花园扬长而去。 “路德维希,你这是去哪儿呀?路德维希!路德维希!……” 大厅里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埃尔莎垂下头,若有所思地望着金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儿。 它们在绿色玻璃缸内无声无息地游着,摆着柔软的尾鳍,不断地张开嘴巴。水 面上泛起许多小小的水泡,像一串串亮晶晶的水银珠儿。 “我又孤零零的一个人啦!……”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