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收场 埃尔莎·格柳克裹着细密的金属纱网坐在冬园里。 暴风雨即将来临,远处传来的隐隐雷鸣,在和花园相邻的大厅里发出沉闷的回 声。空气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埃尔莎一如既往,正在苦苦思念着路德维希,她突 然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不由浑身一激灵。施蒂纳走进冬园,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金 属服,随后走过来也替她揭掉了,埃尔莎十分惊讶。 “今天我们能休息一下啦,埃尔莎,再不用穿这别别扭扭的玩意了。呸!”说 完,他轻松地舒了口气。 埃尔莎已经很久没和施蒂纳打过照面了,此刻望着他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不由 暗暗吃惊。他的鼻子就像重病人一样变得更尖,眼窝塌得更深,头发胡子又长又乱。 “你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路德维希!都叫人快认不出来了!” 施蒂纳苦笑一下。 “这就更好。我现在是不是真有点儿像个老苦行僧啦?走吧,埃尔莎……你给 我弹点什么……我好久没听音乐了……这是最后一次……” 他们走进大厅。埃尔莎坐到钢琴前,弹起了肖邦的一首小夜曲。 “等一等,埃尔莎……别弹了……不弹这个……当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候,难 道还能弹奏这种哀婉缠绵的曲调吗?……你听见滚滚的雷鸣了吗?暴风雨要来啦… …它将使一些人得到重生,振奋起来,同时还给另一些人带来毁灭……今天夜里, 施蒂纳将寿终正寝……” 埃尔莎惊恐地站了起来。 “路德维希,你这是怎么啦?你吓死我啦!” “没事儿……你就当没听见吧……今天夜里这样的话你还得听见很多呢……我 有不少事得跟你谈谈……快点弹……弹贝多芬的,就是那首纪念一个英雄的送葬曲。 英雄!哈哈哈!” 埃尔莎弹了起来。 施蒂纳扭绞着双手,在大厅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给一个身败名裂的英雄送葬……据说贝多芬这支曲子是为纪念拿破仑之死谱 写的,可是后来他对拿破仑失望了,就把乐曲简单地称为:《纪念一个英雄》①。 我还想说什么来着?”施蒂纳看了看表,说道,“算啦,埃尔莎。时间已经不多了。 现在吻吻我,吻得热烈点,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 ①1804年贝多芬作《英雄交响曲》献给叱咤风云的青年拿破仑,并题词“贝多 芬献给拿破仑”,后来当贝多芬得知他所敬崇的拿氏戴上皇冠之后,大骂其为叛徒、 暴君,把题词扯掉,多年之后,他把这一作品题上了“纪念一个伟人”。该曲最后 一个乐章为《英雄的葬礼》。 ……施蒂纳挣脱了埃尔莎的嘴唇。 “甜蜜的自我欺骗!……” 钟响了,报出的时间是午夜12点。 “结束啦!”施蒂纳低低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埃尔莎感觉到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就像她近日一直蒙 得严严实实的金属纱衣被突然从眼前揭去一样,顿时出现了拨云见日的感觉。思想 立刻变得出奇地清晰。她一下子就变成了原来的埃尔莎,变成了卡尔·戈特利布死 前的埃尔莎。魔法已经消失了。 她吃惊地望着半明半暗、令人感到不适的大厅。一道闪电照亮了施蒂纳的脸, 看到那张胡须丛生、难以辨认的面孔,她不由打个寒噤。 “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儿?”她困惑地问道,“您是谁?” 施蒂纳注视着这种变化,心里又难受,又感到好奇。 “这儿是已故银行家卡尔·戈特利布的大厅。女速记员埃尔莎·格柳克以前从 未到过这里……而此刻站在您面前的是路德维希·施蒂纳。您没认出我来?埃尔莎! ……我对您有罪,可我并不请求您宽恕。唯一能替我开脱的,就是我曾真心实意地 爱过您,并且……还在爱着您……爱得很深,是发自内心……” 埃尔莎瘫坐在钢琴前的圆凳上,往后缩着身子,几乎是恐怖地望着施蒂纳。 “请不要这么看着我,埃尔莎!”施蒂纳用手掌揉揉额头,仿佛在集中思想, “是啊,我还在爱着您。难道我是第一个受爱情驱使而犯下罪过的人吗?我曾在很 长时间内自我斗争。您还记得很久以前的那次郊游,我们在小船上的那次谈话吗? 我当时说过,我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这并非空话。我真的拥有过这种力量。我第 一个发现了传递思想的方法。我手中拥有过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曾拥有过的威力。所 以我就……昏了头。我的头脑里产生了野心勃勃的计划。我还利用这种力量强制您 爱上了我。” 埃尔莎恐惧万分,不由又朝后缩去。 “我还暗示绍尔去爱埃玛。我像演木偶戏一样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人,用线牵着 他们,想叫他们怎么跳舞他们就得怎么跳,我想发财,金钱就滚滚而来。不过,当 我还没确信自己无所不能时,我还是谨小慎微的。我走的是迂回的路线。是曲线! 它在达到目的上更靠得住。这一点当时我在小船上就讲过。为了掩人耳目,不惹火 上身,我的办法不是由我直接拿到戈特利布的遗产,而是让您得到它,然后我…… 就得到了您,再加上一份好嫁妆!哈哈哈!……” 埃尔莎瞪大眼睛望着施蒂纳。 “我对人干了不少坏事。但您别以为这些坏事给我带来了什么快乐。我渴望成 为伟人。我觉得我法力无边啦。只要我想成名,人们就拍起巴掌向我大喝其彩,即 使我的著作狗屁不通,也得捧到天上。可这不就是傻丫头照镜子——自己哄着自己 乐吗,就跟我用暗示法使您爱上我一样,仅仅是自欺欺人罢了。” 突然,他耷拉下脑袋,苦涩地接着说道: “我就像托尔神。埃尔莎,您还记得斯堪的那维亚史诗中描写的托尔神吗?他 同我一样,自以为无所不能。有一回他闯入了巨人国。人家嘲笑他身材矮小,托尔 气坏了,就让人家考考他本事有多大。巨人们说道:‘那你就把这只角杯里的水喝 干了吧。’他就没完没了地喝起来,可怎么也喝不干。巨人们又叫他跟一个老婆子 角斗,他使出浑身力气也斗不过那老婆子,后来连自己的两条腿都齐膝陷到了地里。 原来那角杯通着大海。就算你托尔是个神仙,可也没本事喝干大海呀。而那个老婆 子原来是死神,谁跟她斗还不都是有输无赢。我就像这个想喝干大海的托尔。妄想 独自扭转乾坤,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亿万人海中每一颗‘沧海一粟’。我仗着机 器想给自己开一个‘幸福工厂’,可造出来的全是假冒伪劣产品。” 施蒂纳神经质地又看了看表。 “我好象还没说到正题上呢……而要说的话是那么多……埃尔莎,您是不知道 我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啊,无穷无尽的敌人把我团团围住,我像头困兽一样缩进了阴 暗的角落,日夜提心吊胆,神经一直是高度紧张,丝毫不能放松。” “哪怕我的身边就是有一个朋友,就一个真诚可靠的朋友也好哇!……要是您 对我的爱不是我自己人为制造出来的假货有多好!那也许还会使我能继续奋战下去。 可我是孤家寡人哪。我累了……我彻底累垮啦!……” 施蒂纳住了口,默默地垂下头去。 埃尔莎望着施蒂纳,心想,这张饱经忧患的苍白脸上并没有任何诡秘可怕的东 西。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劳累过度的人的一张脸。 施蒂纳到底该算什么人?也许是个天才发明家和实验家;也许不过就是个庸才, 碰巧发现了控制他人意志的方法,结果几乎被自己的“无所不能”弄得发了疯。他 干尽蠢事,非但没有战胜“世界”,反而被自己弄到肩上的力不胜任的重担压垮了。 埃尔莎明白了这一切,与其说这是她用理智想到的,还不如说是用感情感觉到 的。 在她看来,眼前站着的既不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也不是个超人,他不过是因 自己铸成大错而付出代价、受到无情折磨的普通人。 这样一个施蒂纳她更能够理解,也引起了她的怜悯。 “您一定受了不少罪!”她低声说道。 “谢谢您!这句同情的话,要比我用人为暗示方法得到的亲吻更为宝贵……是 的,我累得要命。于是我……”施蒂纳顿了顿,低沉压抑地说道,“我决定放弃抵 抗。我决定一了百了,结束施蒂纳本人的生命。” 他又掏出表来,看了看。 “施蒂纳只剩下几分钟可活了。” 埃尔莎恐怖地望着他。 “您服毒了?” “是的,服了,但这种毒药不大寻常。您马上就会明白一切……在结果施蒂纳 之前,我决定,就是多少赎回一点儿我对您犯下的罪过也好。我恢复了您以前的意 识。我在晚上11点对您做过暗示,要您在12点整变成原来的埃尔莎。所有人为给您 安排的生活从此烟消云散,您可以脱壳而出。现在,您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恢复您 的本来面目吧。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安排生活,想爱谁就爱谁;祝您幸福。” 埃尔莎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施蒂纳呢?正直的人甚至不屑与之握握手的施蒂纳又该怎么办呢?”他继 续说道,“施蒂纳该死掉。我已经给我的思想发射机下达了指令。我把机器的功率 开到最大。午夜1点整,”施蒂纳又望了望表,“还有6分钟,它就要把施蒂纳下达 的命令发射给施蒂纳。于是,施蒂纳就将忘掉他是施蒂纳。他会失去本来的自我。 他将忘记他生活中所经历的所有事件。他将成为一个具有全新意识的新人,他叫施 特恩。” “施特恩将离开此地,到施蒂纳命令他要去的地方去。” “将来,施特恩甚至想不到,在他的潜意识的铁笼之中禁锢着一个施蒂纳,在 苟延残喘,打发余生!……这就是死亡……是意识的死亡!” “您会不会被抓住?”埃尔莎问道,情不自禁地替他担起心来。 “谁能认出这个苦行僧就是施蒂纳呢?我这满脸胡须的样子,还从未有一个人 见到过。我事先把一切都周密考虑过了。今天夜里敌人不会发射思想波。就算他们 发射了,对某个施特恩也毫无危险。思想波之所向和要打击的是施蒂纳的意识。而 这一意识从此不再存在!……” 埃尔莎睁大眼睛盯住施蒂纳。她将目睹这一转化的奇诡场面。 “还有句话,埃尔莎。等我一走,这儿就会闹个天翻地覆。您的全部财产势必 会被全部剥夺。为了不使您受苦受穷,我早有考虑,您拿着这个,”施蒂纳把一个 纸包递给埃尔莎,“您在这里面会看到一笔路费和一个人的地址,我给他名下汇去 了一大笔款子。用您的名字不保险。他受过强烈的暗示,一定能把钱保管好。您上 那儿去吧。那地方离这里很远。但这样更好。发生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您也应该 好好休息一下,到时间啦。别了,埃尔莎!……” “等一等,还有一个问题……告诉我,施蒂纳,您……对卡尔·戈特利布的死 有罪吗?” 钟响了一下。施蒂纳的脸猛然一阵痉挛发作。他的眼珠上翻,变得混浊起来。 他抓住钢琴边儿,沉重地喘开了粗气。 埃尔莎注视着这一转变,紧张得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施蒂纳叹了口气,渐渐清醒过来。 “您倒是快回答我的问题呀,施蒂纳!” 施蒂纳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声音说出来有些异样,但很平静: “对不起,女士,我和您素昧平生,也不知道您所说的问题是怎么回事。”说 完,施蒂纳深深鞠了一躬,便从容不迫地走出大厅,他走路的姿势,埃尔莎感到非 常陌生。 埃尔莎惊得目瞪口呆。 施蒂纳从此不复存在。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