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打碎的鱼缸 埃尔莎彻夜未眠。天已破晓,她还坐在原处,坐在钢琴前。夜里发生的一切使 她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苦苦思索,她竭力想从施蒂纳给她搞得乱成一团的思想中 理出一个头绪来。她回忆起在卡尔·戈特利布死后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从施蒂纳身 边逃遁未成,对施蒂纳突如其来的爱情,芒通的蜜月之行。但这一切好象都是别人 遇上的事,像是她在小说里读到的故事。她也清清楚楚想起与绍尔订婚后的那段时 光,不过这昔日的画面已经有所变化。她想到了绍尔,觉得自己还爱着他。然而爱 得又跟以前不一样:绍尔的形象已经显得模糊黯淡。他出了什么事?他有没有变化 呢?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埃尔莎暗暗吃惊,她没有想到自己此时竟然想到这一 点:她其实并不了解绍尔。现在他俩的关系怎么处? 埃玛不期而至,打断了她的思路。埃玛风尘仆仆,苍白的脸上充满倦意。 “埃尔莎!”她叫了一声,扑向女友,泪如泉涌。 “你好,埃玛!你哭什么呀?干吗事先不通知我一声你要来?你的孩子呢?” 埃尔莎向哭得泪水满脸的埃玛提出了一大串问题。 “孩子在楼下,跟保姆在一起。奥托甩了我就走了,连一个钱也没有给我留下。 我是卖掉了衣服杂物,好不容易凑钱上路的。” “一个钱也没给你留,连孩子也给你撇下了?” “他简直发了疯。我现在是孤苦零丁。除了你谁也没了……”说完,埃玛又歇 斯底里地号啕大哭一阵,这才又抽抽搭搭地接着说道:“你千万别打我这儿抢走奥 托!他爱你。他藏着你的照片,常拿出来看。我并没有盯着他,我是偶然进屋撞见 的,可他蛮不讲理地把我撵了出来……他爱你!……别抢走他。你样样都有,日子 过得那么美满。你有钱,你爱路德维希,你还要奥托干吗?……” 埃尔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眼睛里却满含哀伤。 “可怜的埃玛,”埃尔莎望着形容尽失、面色憔悴的女友想道,“她脸上的红 晕,那银铃般的笑声,现在都到哪儿去了?可怜的小洋娃娃,奥托是怎么待她的? 难道他真是个这么没心肝的人?” “我并不比你幸福,”埃尔莎阴沉着脸说道,伸出手抚摸着埃玛的一头乱发, “我没有钱,也不再爱施蒂纳,再没有什么施蒂纳了……” 埃玛大吃一惊,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悲哀。 “他死啦,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真的人死情绝?真没想到!” 埃尔莎又淡淡一笑。 埃玛又满面愁云。 “这就是说,”她抽抽噎噎地说起来,“这就是说,你对他承认自己爱奥托, 结果他一气之下就自杀了。你还真要把奥托从我这儿抢走?” “放心吧,傻丫头,”埃尔莎温柔地说道,“我不会从你那儿抢走你的奥托。 他是你的丈夫,又是你孩子的父亲呀。” “这些算得了什么!”埃玛答道,“他说过,他说过不止一次,说他对我的爱 只不过是中了别人的魔法,要不是这个魔法,他才不会爱上我这么个傻瓜呢。他还 说,这种婚姻可以解除。要是奥托这么说,那就对。我的确是个傻瓜。可是……傻 瓜也盼着能幸福啊!”她又哭泣起来,“当初他爱上我的时候,我也就是这样呀! 后来……后来,他好象是为了他爱过我而拼命对我进行报复。” 接着埃玛哭一阵,说一阵,详详细细对埃尔莎讲了她的情史。她受孤独的煎熬 时间太久了,现在把闷在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奥托怎么蛮不讲理,吹毛求疵,又 如何尖酸刻薄地笑话她,欺负她,侮辱她。 埃尔莎听着听着,心里不由越来越凉。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奥托。这已经 跟什么“魔法”毫不相干了。他的这些行径已经是在摆脱施蒂纳控制之后才干出来 的。 他可以不爱埃玛。但他难道就连那么一点儿人情味儿都不讲,连最起码的面子 都不顾,就不能换一种方式对待自己的妻子,非得这么肆无忌惮不可?等到回想起 自己也曾爱过绍尔,不由不暗自想到:“难道施蒂纳说的对,我们只是听任本能摆 布的盲目的玩物,在本能的驱使下可以爱上一个莎翁笔下的驴头国王①?真可怕! ……” ①见莎士比亚的剧本《仲夏夜之梦》。 埃尔莎耳朵听着女友诉说,心里自顾想着心事;二楼传来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她侧耳细听。 “那儿能出什么事呢?” 那儿正在演出斗争的最后一幕。 绍尔和戈特利布一马当先,率领一支身穿防护服的武装部队,冲进了埃尔莎大 楼。 绍尔用巴拉贝伦自动速射手枪的枪柄猛击办公室的门,大声嚷道: “开门,施蒂纳!不然我们就砸门啦!” 突然,进攻者听到办公室里传出卡钦斯基的说话声和群狗狂吠声。 “施蒂纳不在,可我开不了门。施蒂纳出去后从外面把我反锁在里面了,还派 了3条狗看着。” “是您吗,卡钦斯基?您还活着哪?”绍尔转身命令士兵道:“砸门!” 几个膀大腰粗的士兵横过肩膀头子撞了上去,房门喀嚓一响,裂开了大缝。狗 在门后恶狠狠地狂吠起来。恶狗从裂缝中探出头来,个个龇牙咧嘴,口沫四溅。 砰砰几枪,猎犬应声倒地。 “干什么要打死动物?”传来了卡钦斯镇定自若的声音。 “那您的意思是不是让狗把我们撕成碎片才好?”绍尔咕哝了一声,从打开的 缺口爬进了屋里。他一见之下大为惊讶,卡钦斯基稳稳当当地坐在桌子前,双手托 腮;发明家正在聚精会神翻看图纸呢。 “施蒂纳呢?”绍尔问道。 “不知道,”卡钦斯基回答,连头都没抬一下,“他原先说早晨要弄瞎我的眼 睛,闷死我或是用诸如此类的方法来弄死我,但看来他是忘了,要不就是忙别的事 ……”卡钦斯基把手往图纸上一拍,赞叹道:“这玩意儿绝啦!施蒂纳没有骗我。 我度过了极其有趣的一夜!施蒂纳这家伙真是个天才。有用变频器、电子管组成放 大装置的天线的线路图,天线振荡电路的耦合电感的线路图……” 绍尔和戈特利布面面相觑:难道施蒂纳让卡钦斯基丧失了理智? “得上上下下把大楼搜它个底儿朝天,再派几个士兵看好思想发射机。”绍尔 说道。 搜查先从施蒂纳的密室开始,这儿有一架思想发射台。第二台机器设在二楼的 另一端,就在“动物园”旁边。两个发射台都没有运转。 “好啦,先生们,我想,现在已经没什么危险啦。可以摘掉我们的防护面罩了。” 戈特利布说完,头一个摘掉了脑袋上的笼子。 其他人也随后一一摘掉。戈特利布发现来人之中有几个老相识:检察官、警察 局长和“钢铁将军”,将军参加这次对施蒂纳的军事讨伐是“为了研究战争的新战 术”。 他摊开双手,仿佛是替自己以前对施蒂纳几次军事讨伐失利进行辩解: “谁能想得到呢,对付施蒂纳还得在脸上遮上女人用的面纱?”他拧起两道粗 大的灰眉毛,指着卡钦斯基伤心地说道:“现在,该由他们当未来的统帅啦,就是 你们,诸位工程师先生们!我们的调调唱完啦!既然这玩意儿想让刺刀对着哪儿就 对着哪儿,我们要刺刀又有什么用?”说完,他指着透过施蒂纳密室的房门就能看 到的机器,悻悻不平。 “现在应该公布于众啦:控制思想的武器已经被我们缴获,”绍尔走进施蒂纳 的房间。“呸,他妈的!”他骂了一声,望着没见过的机器不知所措。“卡钦斯基,” 他叫发明家来帮忙,“您多少懂点儿这玩意吧?” 卡钦斯基走到机器前,信心十足地扳动着一个个开关。机器开始运转。 “应该发射一个思想,让所有受制于施蒂纳的人都得到解脱。”卡钦斯基说道。 “对!”有几个人附和道。 于是,卡钦斯基便着手进行——按屋子里人们当中一个的说法就是——“遥感 治疗”。 “怎么样?”绍尔问一个搜查地下室回来的士兵。 “没发现施蒂纳!” “到一楼去找!角角落落都要搜到!” “请原谅,检察官先生,”卡钦斯基对检察官说道,“我能拿走这些图纸吗? 施蒂纳把它们交给了我……” “现在我无权允许触动和拿走任何物品。这里的一切都是侦察时的物证,以后 也许……” “非常遗憾!”卡钦斯基回答道。 “好在这些图纸我已经瞧了一遍,最重要的公式也都记了下来。不要图纸我们 也能对付!”卡钦斯基想道,“可他们呢,恐怕连公式也未必都能看懂。” “我对您也有个请求,检察官先生,”戈特利布说道,“必须增派部队保护存 有大笔款项的地下金库。我想,我现在是合法继承人,我有权要求这么做。我想, 现在对我们的遗产继承权不会再有人提出疑议了吧。” “你们的继承权问题,这是后事,”检察官回答道,“但我对加强保护工作毫 无异议。” 绍尔听见他二人的对答,不由沉下脸来。他走到戈特利布眼前,刻薄地说道: “您跑得有点儿过头了吧,戈特利布先生?想必您已经十分清楚,法院早把遗 产判给了埃尔莎·格柳克,这个判决早在法律上生效啦。” “鉴于目前的新情况,这个判决要重新审议!”接着,这位前盟友突然怒火中 烧:“您有什么理由插手这桩案子?您是不是还嫌水搅得不够浑!要是您想再一次 在遗产问题上挡我的路,我就要求逮捕您。您曾经出头替格柳克打官司,这就是说, 您是这一罪行的同谋犯!” “可是有关您那可敬的父亲被取消继承权的原因问题……”绍尔也火了。 克兰茨的露面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啊哈!”克兰茨激动得手舞足蹈,“就是这地方!这不就是我同您,戈特利 布,给施蒂纳先生刮脸、刷衣服的地方吗,嘻嘻……还收了他赏的小费呢!您还记 得吗,阁下,我在牢里还给您提供过物证呢,”他对检察官说道,“您还记得那枚 小钱吗?这正是我所犯下的罪行。可以说,这是血的教训哪。我本该宰了他,结果 反倒给施蒂纳先生刷开行头啦!” “谁也不会责怪您这一罪行的,克兰茨。您在牢里已经坐够了,现在需要您干 正经工作啦。我们占了庙,可和尚跑啦。施蒂纳无影无踪了。” “能抓到!能抓到!掘地三尺我们也要找到他!”克兰茨兴奋得直搓手。 “不幸的消息,”传来卡钦斯基的声音。他放下电话听筒,说道:“刚才有个 工厂打来电话说,施蒂纳的影响力一消失,马上有好几百个工人昏死过去。这显然 是过度疲劳后的反应,因为他们一直被施蒂纳遥控着拼命干活。现在必须马上进行 抢救。” 绍尔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离开了房间,登上三楼。他在冬园里碰到了埃尔莎和 自己的妻子。 埃玛向他扑去,喜出望外地大叫一声: “奥托!” 他粗暴地把她推到了一旁。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虎着脸问了妻子一声。“走开,我有事要跟……施 蒂纳夫人谈谈。” 埃尔莎责难地看了他一眼。而埃玛满眼是泪,望望埃尔莎,似乎在说:“你瞧 他是怎么待我的?” “还等什么?”绍尔冷森森盯住妻子问道。 埃玛叹了口气,乖乖地走了出去。 “奥托·绍尔,您变得叫我认不出来啦!”埃尔莎责备道。 “她就是我的灾星!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甩掉她,”绍尔愤愤地说道,“您该 知道,我对她的爱完全是施蒂纳一手人为造成的。” “就这也不能使您有权这样对待她呀。她有什么错,而且她早在施蒂纳为所欲 为之前就爱上了您。” “她关我什么事?”绍尔依旧愤愤不平地答道。“施蒂纳在哪儿?” “他走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我,但家里肯定没有他。” “您在撒谎!是您把他藏起来了!” 埃尔莎站了起来。 “您听着,绍尔,要是您不改个腔调,我马上就离开这儿。” 绍尔竭力克制自己,挨着埃尔莎坐下。 “原谅我,埃尔莎,”他几乎是温柔地说道,“这段时间我始终神经紧张。您 说施蒂纳走了。这么说,您现在自由啦?” 埃尔莎点了点头。 “现在没什么再妨碍我们在一起了吧?” “绍尔,您有了孩子和妻子啦……” “别跟我提她,埃尔莎!” 他握住了她的手。埃尔莎眉头一皱,动作极轻但又十分坚决地把手抽了回来。 现在,使她和绍尔疏远的不单单是他有了妻儿。绍尔性格中表现出来的新特点 把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特点;也许这种粗暴和冷酷早 就隐藏在彬彬有礼的外表之后,而只是她早先未察觉而已。 还有一个原因使埃尔莎不愿破镜重圆。最后一夜她看到的施蒂纳震撼了她的心 灵。他有罪。他违背她的意愿强奸过她的意志和情感,可他毕竟在她生活中留下了 痕迹。他最后一夜在她面前坦诚地将内心的无限痛苦和盘托出,这使她不能不激动。 他恢复了她的自由,这表明他还有几分良心。 绍尔不理解埃尔莎内心的变化,还以为她这么说不过是女人家撒娇作态呢。 他又试探着抓住了她的手,说了起来,越说越起劲儿: “只要您说声‘行’,埃尔莎,我们就能得到幸福。我俩饱经磨难,已经赢得 了获得幸福的权利。还有,埃尔莎,您还记不记得,当初您决定拒绝接受遗产的时 候,我是多么的高兴,因为我一直在担心会失去您呢!我想,现在这笔遗产不再会 成为把我们俩隔开的高墙壁垒啦。既然施蒂纳不在了。还有什么可以妨碍您行使自 己的权利呢?戈特利布吗?我才不怕那个狗崽子呢!” 埃尔莎望了绍尔一眼,又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绍尔在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又惊 又怕的眼神。 “您别以为我这是出于自私!”他急忙辩白起来,他是按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埃 尔莎的恐惧之情,“不,我爱的是您,只爱您,不是爱您的财。但您也该讲究点儿 实际。您得明白,茅草窝里的天堂,不过是诗人的梦幻而已。想一想自己的未来吧。 您给我签一份委托书,我敢担保,最起码能替您保住继承来的遗产中的一部分。” 埃尔莎站起身,抬起了双手,仿佛要自卫。 “不,绍尔,不!别跟我提什么遗产!我不想再经历一回那些可怕而肮脏的事 了……我们别再谈这些了……我太累了……一夜未睡,一直是勉强撑着……” “可是,这不是您的最后答复吧?”绍尔朝着埃尔莎远去的身影还不死心地问 道。 她匆匆离去,再没有回答。 埃尔莎跑进自己房间,抱住哭哭啼啼的埃玛。 “别哭啦,我的小姑娘!我决不会抢走你的奥托,但我担心你再也不能使他回 到你身边了。” “你真这么想?”埃玛孤苦无依地望着埃尔莎。 “也许,以后有可能……”埃尔莎说道,她只是给女友宽宽心,而自己并不相 信他俩会破镜重圆。 “现在我和你都该好好休息一下。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咱们一起到一个很远 的地方去,忘掉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吧。别哭啦!你得保重身体呀。你不是孤零零一 个。你有个儿子,咱俩一起来抚养他。你会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幸福。” “好吧,我们走。你千万别离开我,埃尔莎!” 绍尔依然坐在冬园里,面对着鱼缸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的暴戾之气。 “噢,真他妈的!……”他突然大喝一声,连自己也没料到一拳砸到鱼缸的玻 璃上。 玻璃被砸得粉碎,水一泄而出,金鱼沉到了缸底,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 尾巴不断地拍打着缸底铺着的一层湿漉漉的沙子……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