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挣扎 “我一直没有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也想不起父母的样子。尽管他们总在我的梦 中出现,但只是模糊的轮廓,他们的脸苍白、平坦、一无所有。如果这片碎石瓦砾 残垣断壁的废墟还能称得上城市的话,我混迹于它的各个角落,和大多数人一样, 我并不明白自己正在干些什么或想要干些什么。很长时间了,这里的天空不再有太 阳。” 水泡背靠着一堵破墙望着头顶灰蒙蒙厚厚一层烟雾,莱昂晃动着双腿坐在墙头, 不时地往手心吐上两口唾液, 然后小心地涂抹在腐烂的伤口四周。 水泡皱眉道: “你在干吗?”“听人说这样对伤口有好处。”莱昂说。水泡“哼”了一声,不再 言语。莱昂突然停下来,盯着水泡道:“昨天晚上,豆子和他弟弟到下面去了。” 水泡的眼角猛跳动了一下,他别过脸去,声音还是那么冰冷,“怎么样?”“早上, 我和老爹埋了他们哥俩,尸体就丢在口子上。”莱昂的声音有些悲伤。“你呢,一 点感觉都没有?”“总是要死的,现在选择死,至少还有人可以掩埋你。”水泡冷 冷道。“看来还是我了解你。风铃说,听到这个消息你至少会流泪的,豆子到底也 是我们的兄弟,我说你不会,有时你就象块冰一样不近人情。”莱昂笑了笑,“如 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伤心吗?”他挥挥手阻止抬起头的水泡继续说道,“什么都 别说,水泡,留给我一些美丽的期望吧。”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坐着聆听风穿 过片片废墟时留下的歌声。尘雾中四五个人影簇拥着一个大汉迅速地走过来,每个 人手拿着棍棒铁链满脸杀气。“水泡。”中间那个黑大个恶狠狠地说道,“我是东 城的黑熊。 ” 莱昂继续晃动着双腿,水泡道:“滚,别来烦我。”黑熊冷笑说: “昨天你居然敢打伤我的一个弟兄,不想活了?”水泡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道:“活该,光天化日抢劫一个老头,他不是个东西,他大哥更加不是东西。”黑 熊怒吼一声,手拿匕首扑上来,在水泡面前却一下子僵住了,一把乌黑的枪顶着他 的脑门。四周一阵骚动,黑熊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有这个,长老知,知道, 会要你的命的。”水泡用枪柄猛砸在黑熊脑门上,后者一声未吭烂泥般瘫倒在地, 手下人呼啦一跑而光。沉默了半晌,莱昂问道:“你哪来的那玩意?”“捡来的。” 水泡又坐了下来。“真是个冷酷的家伙。”莱昂从墙上跳了下来。“我先走了,晚 上别忘了到老爹这来。”水泡点点头。“哦,还有,风铃让你有空去找她。”莱昂 唱着歌走远了,那是首在废墟的年轻人中最流行的一首歌,断断续续随着风飘来。 “···一起来快乐吧···什么都别问···反正我们没有明天···”水泡的 眼神变得迷茫和空洞。 “每个人表达自己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人放纵、有人疯狂、也有人沉默。我想 我并不冷酷,只是冷漠而已,冷漠地对待周围的一切,生命、感情、未来···, 但是,并不是我要冷漠,是这个世界教我冷漠。” “尘归尘,土归土,愿上帝收留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吧,阿门。”老爹的声音低 沉而又缓慢。篝火一闪一闪的,映着每个人的脸或明或暗,看着眼前的这些年轻人, 老爹一阵心痛。他们都是他收容下来的,他就象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爱护关心他 们,先是阿凯,然后是瑞,现在是豆子兄弟,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还会有谁呢? 也许就该是自己这把老骨头了,这样也好,不必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了,他想。 风铃开始哭起来,女人总是比较脆弱。达达也带着哭腔说:“都是我不好。昨天那 场黑雨后,看到街上的死人豆子就开始胡乱骂着,说再也受不了这种日子了,豁出 去到下面闯闯。我以为他一时激动,只是劝了他几句,要是早点告诉大家就不会有 事了。”莱昂安慰地拍拍达达的肩膀说:“别这样,谁也不知道他真的会去。”老 爹说:“达达,别难过了,我们不可能再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在心里留下他们的 名字也许就是最好的一种方式。活着的就要好好地活,孩子们,生命是宝贵的,一 定别再干什么傻事,嗯。”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老爹看到了角落中水泡冷冷的不屑 的眼神。“这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老爹淡淡地说:“水泡,你也不听老爹的 话了?”“不,老爹,你一直是我的老爹。”水泡摇头道:“我没有忘记如果没有 你,我早就死在街头了。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会是这样的?你一直不告 诉我们,为什么?难道我们没有权力知道自己的过去吗?”“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何必让自己凭添痛苦呢?”老爹说道。“但是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直到有 一天象豆子那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水泡猛站起身来,冰冷的眼神此刻却灼热和疯 狂。“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猪狗不如的在一块废墟里活着,少得可怜的水和 食物,到处是污染,还有致命的黑雨,为什么?看看我们自己,浑身的伤疤象鬼一 样,还有地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不停地有人偷偷下去,却都成了尸体。老爹,这 是为什么?”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看着老爹。老爹面无表情地看着水泡,然后向所 有人问道:“你们都想知道?”莱昂第一个点头,然后是风铃,达达,所有的人。 “好吧,你们有权力知道过去的事情。”老爹说,“一切的灾难起源于那场核战, 是的,人类迫不及待地开始毁灭自己,没有真正的胜利者,只有幸存者。活下来的 只是一小部分,所有的城市都被摧毁了,还有环境已经恶化到几乎无法生存。有人 开始想方设法筑地下城市,这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下面”。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去, 幸存者中也有两类人,我们是属于被遗弃的,因为在核战中我们的身体已经被污染 了,是污染体。所有的被遗弃者集中的地面的这块废墟自生自灭,同时按照和“下 面”的协定,我们不准到下面去,否则格杀不论。而“下面”则提供我们有限的水 和食物。你们那时还小,不知道这些内情,看到你们,我总是想起战前我的孩子和 家人···”老爹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在徒然间苍老了许多,他仰起头,两颗晶莹 泪珠划过苍白的脸颊。死寂。水泡突然转身奔了出去,屋外是漆黑的夜,比夜更黑 的是废墟的明天。 “在老爹流泪的一霎那,我有一种哭的冲动,但是没有,因为在我心中同时还 燃烧着一股愤恨。虽然对这样的结局早有感觉,可是当真相真的摆在面前时,我依 然无法控制心底的怨气,那一刻,我是绝望的。” 在北面有一座山坡可以俯瞰整个的城市,水泡的居处就在那里,其实那只是一 个稍微整理过的洞穴。水泡就象一尊没有思想的雕像,一动不动静静地坐着,面对 着他的废墟。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风铃犹豫的声音。“嗨,你,你不 要紧吧。”“哦,没什么,我想刚才我是太冲动了。”水泡摇摇头说,“我根本不 该多嘴的,那样的话大家还能好受些。”“不,我也不愿不明不白地死去。”一阵 风吹起了风铃的长发,她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战前我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父母非常疼爱我,我还有一个可爱的弟弟风波。”风铃从脖子上褪下她的那根项链 递给水泡,项链的坠子里是风铃一家的照片,小风铃靠在母亲的怀里,红彤彤的脸 蛋挂着无邪的笑容。“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还都不懂事,只记得父亲的脾气一天天 的暴躁,而母亲搂着我和弟弟不停得哭泣,后来父亲决定把我和弟弟送到一个老朋 友那儿,好象是个什么基地,可能比较安全。我执意不肯离开父母,最后父亲只送 走了弟弟,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后来就是一次巨大的爆炸,我失去双亲,如 果没有老爹,也许我也早死了。”风铃缓慢的语调诉说着往事,水泡转过头,发现 她的双眼里晶亮晶亮的。“当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我也说不清到底怕什 么?是怕自己悄然死去,还是怕大家离我而去。”风铃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别 怕。”水泡悄然地伸手揽住了风铃的肩。风铃把头埋进水泡怀里,“答应我,别再 让我孤单。” 厚厚的灰尘使废墟白天黑夜界限不再分明,但水泡还是感觉到了黎明的到来。 风铃睡得正熟,泪痕还挂着脸色却不那么苍白了,水泡轻轻站起身来走出洞穴。屋 外,莱昂坐在山崖上,晃动着双脚。“老爹说不用追你,只要让你冷静一会就没事 的,你是我们中间最坚强的一个。”莱昂转过头来。“是最冷酷的一个。”水泡纠 正说。 “呵呵。 ”莱昂笑了,但是水泡却发现他的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心事。 “她好吗?”莱昂朝着洞里努努嘴,水泡点了点头。“那就辛苦你啦。”莱昂站起 来朝山下走去,又停了停犹豫了一下说:“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水泡奇怪道: “你怎么了?”“呵呵,没什么,其实就是想逗你说说话。”莱昂笑着走远。这次, 他没有唱歌。 “其实,这天清晨的莱昂是来和我道别的,我却什么都没注意到。时光是无法 倒转的,就象死去的人不能复活一样,当一个人无法选择怎么生存,至少他可以选 择如何面对死亡。我想说的是:莱昂,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从达达嘴里听到莱昂的消息,水泡整个人都呆住了,在愣了半晌以后,他才发 疯似地奔去。就在前天躺着豆子兄弟尸体的地方,莱昂的躯体已经失去了生命,脸 上却似乎还带着他一贯的笑容,红色的鲜血触目惊心。“为什么,老爹,他为什么 下去?”水泡近乎失态地拉住老爹的衣服。老爹的嘴唇哆嗦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张带血的纸片从他手上滑落。水泡迫不及待地捡起来,上面是一幅地图和莱昂的 字迹。“老爹,我发现了一条秘道,只要能躲过最初的岗哨就有可能到地下,我准 备试一试。莱昂。”水泡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莱昂的身边,“下去了又有什么用? 你真傻,莱昂。”水泡一字一句地说。然后他埋下头去,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嚎哭 起来,声音就象一只受伤的野兽。 午夜,风铃突然惊醒过来,水泡笔挺地站在她面前,“我准备下去。”“下去 又有什么用,这不是你说的吗?”风铃说。“我想,我应该做一次挣扎,不管有没 有用。”风铃坚毅地说:“那好,我和你一起去,你答应的,不再让我孤单。”他 紧紧抱住了她。 “看到前面的那个弯了吗?大概40米远。秘道就在那儿,跟着我一起跑,一定 要快, 这40米就是一道封锁线,知道了吗?好,我数1、2、3,跑。”水泡拉起风 铃拼命地跑起来,然后就听到了连续的枪声。“快,快。”他们俩和死亡赛跑。还 有10米处,水泡突然听到风铃一声闷哼,她踉跄着倒地。“你快走。”她说。“不” 他返身抱起她,密集的子弹打得他们俩又摔倒在地。“为,为什么你不走?”风铃 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他。“我答应的,不再让你孤单。”水泡笑了,他第一次笑,居 然笑得很好看。 “我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头脑却猛得清晰起来,所有关于儿时的记忆 就象一部黑白放映机在我的脑海里播放,秋千,生日蛋糕,我在花园里玩耍,父亲 把我高高抛起,我的母亲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她非常的美丽······” 一个身穿防护衣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两个入侵者已经死去了,他发觉他 们是一对青年男女,而且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上等兵风波,情况怎么样?”“入 侵者已经消灭。”“好的,把尸体处理掉吧。”“明白,长官。”上等兵风波开始 了最后的尸体清理工作。 —————— 失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