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的时间
迟卉时间崩塌的那一年,我十二岁,姐姐十八岁。
姐姐抓住我的手,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拼命地奔跑。在我们身后,这个城市唯
一的太空港从三楼到一楼静静地崩塌进它的时间里,“跳回”许多许多年前那片空
旷的乱石岗。
我们一直跑到立交桥上才停下来,十九层的太空港大楼悬在一片荒草上面,一
只麻雀飞过时间崩塌的幻象。我们看着崩塌扩大,乱石岗那方兰色的天空瘟疫一般
向上方蔓延,大楼里面的人在尖叫着,试图跳下来,但是他们却消失在兰色的天空
里。姐姐说,他们“跳回”了自己的时间。
没一会儿,太空港和那些能够载我们离开地球的飞船都消失了,只有湛蓝的天
空下面笼着一大片乱石,杂草间零星开着几朵野花。那天空是很久以前的天空,我
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里见过那样清澈的兰色。
姐姐深深吸入一口气,又从她薄薄的嘴唇吐出来:“快走,丫头,崩塌还在扩
大。”
我们又开始奔逃,穿过还不知灾难将要来临的人们。姐姐的手象铁钳一样抓住
我的手臂,带我绕过空气中或马路上出现的小崩塌。身后传来大片的尖叫声。一个
和我们擦肩而过的男人突然失去了自己的手臂,他惊悸地看着自己的肩膀——那里
摆动着数根柳枝。
我觉得我快要累死了,风呼呼地擦过我的脸颊,除了自己的喘气声我什么也听
不见。除了姐姐的后背,我什么也看不清楚。跑了好久好久姐姐才停下来。
前面有一家学校改建的避难所。
“我们去那里过夜吧,姐姐”我一边喘息一边央求着。虽然那里肯定挤满了象
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和大人。但至少睡觉的时候可以有一块布垫在身子底下,
早上起来有一碗米汤喝。
“不行”姐姐昂起头,深深的呼吸着,我看到她的鼻翼在翕动,“味道不好,
有崩塌的味道。”
我没有姐姐那么敏感,只有在崩塌来临前一刻,我才感觉到“味道”——那种
好象烧焦了的塑料发出的刺鼻气味。但是我相信姐姐。虽然很不情愿离开避难所,
却还是跟着她去寻找废弃的地铁站过夜。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铁站,我们一进去,就看见那里面有几个男人正把一个人
围在中间狠揍。姐姐立刻拉着我跑了出来。
“是林清文。”姐姐低声说,看我不明白,她又解释道,“就是那个发明了空
间迁跃技术的人。”
“为什么要揍他?”
我们又困又累,坐在地铁外面的花坛边上,姐姐说,因为那个人发明了空间迁
跃技术……啊,迁跃就是在空间上挖洞。就象时我们给火车挖过山隧道一样,图个
方便。但后来洞越挖越多,空间边成了被虫子蛀坏的苹果,再后来,就崩塌了。我
问姐姐那空间崩塌了时间为什么也会跳转,姐姐说时间和空间是一样的。
我们在外面等了好久好久,后来那些人很满足地走了,姐姐拉着我钻进地铁站,
那个在空间上挖洞的人躺在那里,全身都是血。我和姐姐找了个看不到他的角落,
一觉睡到天亮。
我们离开地铁站的时候,他躺在地上,还是昨天晚上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和姐姐手拉手走在街上,有时候姐姐走地很慢,很小心,有时候又飞快地拉
着我跑过即将崩塌的地方。到处都是崩塌的时间。我看到路灯顶着树冠,街上游过
奇形怪状的鱼,岩浆在大楼的半腰冒着血红的气泡,恐龙悠闲地散步在我们头顶的
天空里。
姐姐告诉我时间的崩塌是会扩大的。一个崩塌会引发他周围一连串的崩塌。这
个城市正被支离破碎的时间所吞没。幸存下来的人多半是象我和姐姐这样可以感受
到时间崩塌的预兆的人。因为一旦踏入了时间崩塌的地方,你就会被拉进崩塌里,
“跳回”到你自己的时间的某一个时刻去,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因为混乱和饥饿,大人们开始抢劫商店,而我和姐姐则在他们扫荡一空后拣拾
残渣。
但是能够找到的食物越来越少了,我们吃不饱。有时候我饿的实在受不了,就
问姐姐:你怎么就知道我们比那些跌入时间崩塌的人过得好?
姐姐叹了口气,在地上画了两个圆圈,中间连了一个箭头:“丫头你看,这是
现在,这是过去,如果我们的时间崩塌了,让我们跳回到十年以前,那么我们过上
十年日子,又到了现在,又跳回……”她画了一个环,“我们在时间里就成了一个
环,永远这样下去,没有尽头,你懂了吗?”
其实我不明白。但知道姐姐宁可揍我,也不会让我跳进时间的崩塌里面去,所
以我就点了点头。看着周围的时间慢慢崩塌,我想起不知道在那一段时间里的爸爸
妈妈。
时间崩塌开始的那个下午,太阳其实很温暖。我和姐姐放了学,在校门口等着
爸爸和妈妈接我们离开。广播喇叭里传出推销个人用迁跃旅行器的广告声。我看到
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来,爸爸和妈妈下了车,向我们招手。
车流隔开了我们,我焦急地等着绿灯,好快点过马路去。
绿灯没有来,永远不会来了。
细碎的声音穿过我的耳朵,就象是一只小虫子爬过一张粗糙的纸。火烧塑料的
味道突然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街道的时间和爸爸妈妈一起崩塌了。他们站立的地方
出现了几棵高大的松树,刚刚飞驶着汽车的马路变成了草地,一条小溪静静流过长
满青苔的石头。
姐姐死死抓住我,骂我,用胳膊拦我,抱住我,最后狠狠地揍了我,才让我从
歇斯底里中安静下来,不再拼命扑向那片崩塌的时间。在我们的房子也跳回之后,
她就抓住我的手,开始在这个崩塌的城市里流浪。
那天,我们听说银行大楼崩塌回了它建筑的时候,所以旁边那栋百货大楼的人
都跑光了,然后又又很多人去哄抢。
“去看看能不能拣点什么。”姐姐把最后一包饼干塞进我的口袋,拉着我的手
走出了地铁站。
银行大楼的时间跳转了不知多少年。漂亮的玻璃幕墙现在变成了用绿色安全网
包围着的工地。有很多人影在上面忙碌。我跟着姐姐避开不稳定的地方和小块崩塌,
小心翼翼的接近在它旁边的百货大楼。我的心砰砰地跳着。这时候,崩塌的时间里
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越走越近,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脸。黑瘦黑瘦的,笑着,戴
着一顶画了笑脸的安全帽。
“爸爸!”我尖叫起来,挣脱了姐姐的手,扑向爸爸。
“啪!”一声脆响,世界旋转起来,我头晕眼花地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明
白过来。
姐姐打了我一个耳光。
“那不是爸爸!”姐姐吼叫着。
“他是!你看,他是爸爸!”我吼回去。那当然是爸爸,只不过是年轻时候的
爸爸——比我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年轻。
“那只是时间崩塌的幻影!”姐姐蹲下身,口气柔和了些,“对不起,姐姐不
该打你。但那个真的不是爸爸,那时很久很久以前的爸爸,他在他的时间里,看不
到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你就是跳进崩塌里也碰不到他……”她抱住我,瘦
瘦的身子陡地好象秋风里的树叶。
我平静下来。姐姐是对的,姐姐总是对的。但是既然姐姐没有错,她又为什么
要哭呢?
爸爸的幻影转了几圈,走开了。姐姐站起身抹去眼泪,抬头看着被抢地一片狼
籍的百货大楼。
“你在这儿等我啊。我去那边看一下。”她指着靠近崩塌那一侧的食品超市说。
“别,姐姐!”我叫了起来,“那儿太危险了。”
“没关系。”姐姐抬起头闻了闻,“味道还行,现在不会塌,你在这儿等我啊,
别乱跑。”她拍拍我的肩膀,飞快地跑向超市。
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进了超市,跟一群大人拼命地抢那些吃的东西。突然外面
的人发出一阵喧哗。细碎的声音划过我的耳朵,空气中弥漫开烧焦塑料的味道。我
猛地抬起头,看到一群鱼游过我的视线。
大楼顶端变成了蓝黑色的海水,飞快地向下扩散着。
“姐姐!跑!快跑!”我跳起身冲向大楼,拼命地喊叫着。姐姐似乎也察觉了,
她抱着一大堆饼干罐头向外面飞快地跑着,撞开超市大门的时候,她的身后已经被
海水淹没了。
“姐姐!抓住我的手!”我喊着,向姐姐伸出手去。她的嘴张开着,好象在喊
我的名字;她松开手臂,怀里的食品散落一地,拼命向我伸出手来。
我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我们的时间崩塌了。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快点,丫头,快点,抓住我的手。”姐姐向我伸出手来,我握着她的手,跟
着她跑向学校。
今年我七岁,姐姐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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