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蓝色是天空万里无云时的颜色。 桑德拉仰望头顶的蓝天。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与沮丧的心情搏斗。眼看就要到 三月末了,春天正悄悄降临。今年春天她就要满三十五岁啦。 “你还年轻,”她大声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你这个大孩子。”但是每当 她看到天空,她就觉得抑郁,她甚至想哭。无论在中国,还是在非洲,无论在英国 的王宫还是在越南的孤儿院,人们头顶的都是同一片蓝天。 她看见那些高楼大厦里,只有几扇窗户有灯光。大多数公寓都放下了窗帘。她 习惯了在睡觉之前,看着城市醒来。过去的四个月里,她一直在圣心医院值夜班, 她在那儿当护士。 对面大楼一扇亮着灯的大窗户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窗户正对着她,那是顶楼上 的一间画室。一个男人正在一个画架前画画,他的对面,一个女人正坐在一个用黑 布罩着的椅子或是凳子之类的东西上。 桑德拉虽不是过份拘谨的人,但也决不是爱偷看下流场面的人。然而她还是被 眼前的情景迷住了。那男的在画架和画布之间娴熟地挥舞着画笔,桑德拉足足看了 几分钟,才发现那女的全裸着身子。 当晨光直射到那扇窗户时,它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桑德拉再也看不见里面了。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脱衣服,准备睡觉。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窗户,确 信没人能从窗子那看见她。从她现在的角度看,窗外除了晴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鲜红色是从遍地的红花中提取的颜色。 这个城市大约有十二万六千人,包括那些无家可归者和来往过客,同时还包括 那些未透露数字的罪犯。 这个城市的人口时涨时落,生老病死,循环往夏,就像一个庞大的沉睡的野兽 在呼吸,像一个动物的生物周期。 说不定哪一天,公寓空了;家被遗弃了,汽车生锈了;房子里堆满了杂物,人 却不见了。 一些人的消失会程度不同地引起恐慌,这就要看消失的人与被他们抛下的人之 间的关系如何了。 这个城市的人喜欢成群地隐居。 就像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一样,很多单身女人消失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赭色是很容易和景物协调的颜色。 圣心医院的特护病房具有很多特性。它很像教堂、坟墓、宇宙飞船的船舱、太 平间,还有中世纪的监狱。病房只能容纳八个患者。患者之间是用一些不透明的米 色挂帘隔开的。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与木本色的地板很协调。 有些患者产生幻觉,不停地与死去的亲友说话,还有一些神志不清的患者,他 们的亲友每隔两小时就会来陪伴他们三分钟。然而有些患者无人陪伴。大部分患者 身上都带有用来监测,调整,控制甚至刺激他们生理功能的仪器。 桑德拉每天夜里都在这些人中间穿行。她工作兢兢业业,克尽职守。她还时常 提醒自己要有同情心,要善于在困境中展望未来。 她有时还不知不觉地流泪。 她认认真真地做病情记录,一丝不苟地做好护理工作。 由于工作需要她还经常触摸死人。 翠绿色有点透明,但是它能经受得住光的长期照射。 那件事之后不久,桑德拉偶然碰到了那个画家。她路过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便进去坐坐。他也正好在里面,坐在一个小隔间里。她不能解释,她是怎么认出他 的;反正她认出他了。他长着一双略呈绿色的眼睛。他的头发很稀,颜色不太分明。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翻开的素描簿。他右手边上凉着一杯淡茶,清晨的阳光照 射着茶杯里升起的淡淡的热气。他的手很瘦,手指修长。他用右手慢慢地翻着素描 册,手指的动作轻巧而优雅。 “我认识你啦,”他说。 桑德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很 尴尬,想躲开,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他的神态平静而安详,像个困了的孩子。 “对不起,”她笑着搭讪道。 “不用道歉,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它要你去认识,探索。雕像总是埋没在 石头里,精神则隐藏在肉体中,而图画又被夹在纸页之间。” 他举起素描簿,桑德拉看见那上面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她泰然自 若的样子真像一个神,而不是一个人。桑德拉楞楞地看着,眼睛都觉得酸了。可是, 当她眨眼的时候,她发现,那儿根本没有画,只是一张白纸。不用说,在医院里工 作了六个小时让她很容产生幻觉。 “也许,什么时候我会画你,”他说。 “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桑德拉回答道,她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在这座充 满了强奸犯和冒牌画家的城市生活了八年,她很惊讶,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她转回身吃她的吐司,喝她的苹果汁。她感觉到他还在背后盯着她,不过她并 没有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于是,她又回过头去看他,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靛蓝是从靛蓝根里提取的一种颜色。它容易褪色。 “‘那个角’,今天晚上很不好,”米切尔护士从眼镜后面瞟了桑德拉一眼说, “她不会活太久了。” 桑德拉点着头,心想,是那个女人不是“那个角”。她不叫“八号床”,她不 叫“接受治疗者”,她也不叫“支付每天三百四十美元护理费者”。她有名字,还 活着。他们仍然有名字,还活着。 晚上,桑德拉调对好一剂抗凝血药并准确而麻利地在那个女人的手腕上注射了 输液。虽然已经给那女人打了麻醉药,但是当桑德拉的针头刺进她的手腕时,她由 于疼痛而动了一下。在昏暗的荧光灯下,桑德拉注意到女人的皮肤已经老化,出现 了色素沉着。然而这深暗的肤色却包容了各种色彩,有碰伤后的紫色,有瘀血的青 色,还有伤疤下面的惨白色。当针头扎进静脉后,在淡蓝色的灯光下,塑料输液管 里涌起的回血,呈靛蓝色。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孤独地躺在床匕我将跟她一样。” 她不会活太久了。 棕色主要用来画房间的暗处。 在他公寓的淋浴间,桑德拉脱去了衣服。作为护士,她成百上千次地见过人们 裸体。她没有想到,当她在这儿脱去衣服,穿上浴袍的时候,会觉得这么不自在。 那浴袍是他建议她带来,好在间休的时候遮掩一下身体的。 当桑德拉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画架旁,望着画布,画笔和油彩井井有条地摆 在一边。他把一些颜料管混在一起,这让桑德拉想到了淋巴。她慢慢地脱下浴袍, 再把它叠好,放在一边。他为她准备了一只罩着米色台布的椅子。 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脱光衣裳之后,她就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乳房不够丰满。 以往,每当她在一个男人面前第一次脱光衣服时,她总是很注意自己的乳房。那都 是些可怕幼稚的少女的想法。“他会以为它们太小、太大,还是正好?”当他开始 注视她时,她的这些顾虑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自己的魅力。 他从调色刀上蘸起一些颜料,就开始在画布上画起来。他洒脱自信地挥舞着手 臂。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当他再次看她的时候,她说:“你想让我这样坐着吗?” 她摆好一个姿势,双肩向后,下巴稍微向上扬,她想像着,这可能就是一个模 特儿的姿势。 他笑了笑,不过,他看上去有点被迷惑了,像一个聚精会神地给患者治病的医 生,“噢,你用不着一动不动地坐着,我不给你摆任何姿势。我只拿你做参考,我 倒希望你动一动,自然些。否则,就好像在画一具尸体。你还得……嗯……”他用 画笔指了指她的腰。 她站起身。通常她总是穿棉制的衣服,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却穿了件化纤 的衣服,她喜欢它的手感。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却端详着画布,显然没有注意 她),她把手伸到背后内裤的松紧带里,慢慢地把内裤从后面退了下来……,在有 些人之间就是没有秘密。 大约在上午的阳光里坐了十二分钟以后,她说:“你干过吗?” “干什么?” “画尸体。” 他眼睛盯着画布,迅速地在画布和调色刀之间挥舞着画笔。画笔上粘着粘乎乎 的棕色和灰色的颜料。她不敢肯定他能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是的。”他说。 铬黄本来是一种格外辉煌的颜色——就像在凡高的《向日葵》里那样——但是 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会变成恐怖的绿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