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砰!砰! 我睡觉从来都不会睡得很死,听到敲门声,我一下坐起来,扣好衬衫扣子,折 叠好毯子,和枕垫一起放在长沙发椅后面。如果是你,你也不想让你的客户发现你 在办公室里睡觉的,那是有违职业准则的,在私家侦探行业里更是大忌,即使(特 别是)…… 砰!砰! “这里是超自然私家侦探所吗?” 我将占边波本牌子的威士忌往抽屉里一扔,拿起手机,装着像在工作的样子, 说:“请进。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杰克·维洛恩,超自然私家侦探?” 她属于那种最普通的,到处可见的三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在这个年龄,男人会 变得温柔起来,女人则会变得尖锐起来,特别是那些有品味、有地位的人。这两样 她似乎都不缺。 “我是维洛恩,”我说,“您……” “那就对了。”不等我邀请,她就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进到我的办公室里,用 一种掩饰不住的嫌恶目光四下里扫视着,“您难道连领带都没有吗?” “当然有,不过现在才早晨8点,这个时候我并不总系上领带的。” “快系上领带跟我走,已经快9点了。” “您是……” “付了钱的客户没有时间好浪费,”她说,打开她的黑漆皮包,拿出一包骆驼 牌香烟来,扔掉手里抽剩的短烟头,点上了一支长的,“我是伊迪丝·普朗,新奥 尔良艺术和文物博物馆馆长。要付您多少钱,说个价,我甚至还可以多给你一点, 但是我们得快点。” “您不能在这里抽烟,普朗太太。” “是普朗女士,已经没有时间好浪费了,”她说,对着我的脸喷了一口烟, “警察已经在那里了。” “已经在哪里了?” “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她合上皮包,不等我回答就走出了房间,不过在她 走之前,还是不忘给了我两个非跟她走不可的理由,两张印有总统头像的美钞。 “现在我成了某人的扈从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将钞票折起跟着她上了波旁 大街。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边走边说吧。”她说,拉开一辆豪华宝马车的车门,是740I型的,我在 杂志上看到过。高级的皮革座椅,GPS全球定位系统地图显示,还有一个特大型 的V-8引擎。 车子上了路后,她点燃了最后一支骆驼烟:“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是新奥尔 良艺术和文物博物馆的馆长。” “你刚才闯红灯了,知道吗?” “两年前,我们在墨西哥湾进行一项考古挖掘工作,”她继续说着,又加速经 过了一个十字路口,“我们打开了一个前哥伦比亚文化的古墓。” “前面那不是停车信号吗?” “我们有了许多惊人的发现——一个近乎完美的大雕像,当地人称之为维拉· 克鲁兹·埃诺梅的巨人。我们已经和罗浮宫联系……” “罗浮宫?”前面又是一个十字路口,我闭上了眼睛。 “我们的一些同行机构纷纷打电话过来,因为这尊雕像是墨西哥湾东部出土的 一件非比寻常的文物。你看吧。” 她递给我一张照片,我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是一张雕像的照片,它比边上站着 的一个男人还高出一半,铜铃般的眼睛,隆起的肩部,充满野性的脸上露出嘲弄的 神情,看上去有点眼熟。 “怪兽状滴水嘴?” “没错,”普朗说,“事实上,和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上面的怪兽状滴水嘴非常 相似。”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我这么想着就说道:“这么说,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有着 某种超自然的联系。” “当然不是!”普朗喷了一口烟,“一开始,我们的设想是,这可能是法国人 19世纪短暂统治墨西哥时期雕刻出来的,或者只是一件被人遗忘了的愚蠢的假冒 品。” “这里是学校区,你应该减速。”我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不过即使是这样,它仍然具有很大的历史价值。埃诺梅被放在一个仓库里, 有警卫把守,因为墨西哥盗贼遍地,他们非常清楚这件文物的价值,即使它只是一 个赝品。” 我似乎听见了警笛声,虽然我和警察没有很多的交往,但这会儿我倒情愿他们 在追踪我们。虽然我很怀疑他们是否能追得上我们。 “然后就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了,那是一个月圆之夜。第二天早上,两个守卫 的脑袋部丢了,埃诺梅又回到了原来的墓地里。” “我明白了,”我说,“你们发现,你们遇到了一种远古时代的诅咒……” “当然不是!”普朗说,她的声音盖过了备受折磨而发出怪声的轮胎,“我想 这一定是有人捣鬼,吓唬无知的乡下人,这样他们就好乘机敲诈我们。我多方打点, 才让当局保持沉默,并将埃诺梅装在板条箱里运往新奥尔良。” “你将一桩凶杀案掩盖了?” “是两个,”她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在现代墨西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 难。” 宝马车平稳地刹车停下,我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已经到了博物馆的停车场。我 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从一辆740I宝马车里出来的感觉会这么好,哪怕只坐过一 次。 普朗在台阶上停了下来,又点燃了一支骆驼烟。把刚才抽剩的那点烟头掐灭了, 说:“罗浮宫已经派来专家来看埃诺梅,昨天到的。” 我跟在她后面穿过博物馆宽敞的前门,快步走过大厅,然后沿着一段短短的楼 梯往下走。 “后来,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私人侦探,”她说着推开一扇门,上面写着“闲人免进”,“你说呢。” 经过这道门,我们进了一个很大的底层实验室。一面墙壁全由窗户组成,窗户 都被打碎了,房间里挤满了警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还夹杂着略 带芳香的化学物质味道。 两个身着警服的警察戴着胶皮手套站在那里,俯身面向门边一堆皱巴巴的衣物 和肉体。两个身穿白大褂的法医一边拍照,一边在手提电脑上记录着什么。 我好奇地走过去,一面强忍着心里的反胃恶心。作为一个私人侦探,并不是没 有见过世面,但很少会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人的头被生生地拧了下来。 终于,恶心的感觉占了上风。 “他是我们的前保安主任,”我到洗手间呕吐完回来,普朗对着地板上那个无 头尸体对我说,“昨天晚上将埃诺梅从板条箱里取出来后,他就一直负责守卫它。 我之所以赶紧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想在警察把现场弄得一团糟之前,看你能够发 现点什么。我没有告诉他们关于墨西哥的考古发现,我不想在我们弄清埃诺梅的真 相之前就被他们给没收了。” “我明白。”我说。 “他在这里做什么?”艾克·沃德,这个城市里以先开枪再问话而出名的警长 走了过来,对我怒目而视,“我们不需要一个游魂样的人在这里晃来晃去碍事,这 里是犯罪现场。” “维洛恩先生是我们新任命的保安主任,”普朗解释道,“他将代表博物馆参 与调查。” “别让他影响我们!”沃德说着,转过身去,给了我们_ ‘个宽阔的后背。 “你没告诉我你认识沃德警长。”等沃德大摇大摆走开后,普朗埋怨道。 “你也没问啊。你也没告诉我,我是这里的保安主任。” “这是临时任命的,”她说,“只是让你在这群警察中间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而已。” 那我就要好好利用一下这个身份了。沃德的那班警察按照他们的方式勘察现场、 守卫现场,我装出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跟在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又不让 他们觉得自己在另搞一套。 破碎的窗户向着东面。透过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望出去,可以看到停车场上溅 得到处部是的碎玻璃,这说明窗户是从里面被击碎的。显然是有人先行潜入,然后 敲碎玻璃,将埃诺梅运出,装上事先等在那里的车里,可能是一辆卡车。 我走到外面,沥青路面上有一些血迹,从停车场一直延伸到街上,然后血迹渐 渐淡没。 这些不是我想寻找的轮胎痕迹,这些都是脚印,它们让我毛骨悚然,一股寒意 从心里升起,如果我真的相信某种超自然现象的话,不过说起来那不正是我从事的 专业嘛。 那是巨大的、三个脚趾的脚印。 回到屋里,看着沃德的法医们正在将我的“前任”铲起,分别装入两个袋子, 一个大些,一个小些。然后我看到了普朗,她正忙着拆开第二包骆驼牌烟。 “我们需要谈谈。”我说。 “上楼吧。” 她的办公室俯瞰着停车场。我引她到窗户边,让她看那些脚印。 “这么说是真的了,”她低声呢喃道,“它是活的!” 我始终也弄不明白,人们怎么会相信那些超自然的现象,似乎发现一些不合理 事情的存在就会让他们安心似的。 “我们先不要匆忙做出结论,普朗女士,”我说,“告诉我,阿兹特克人①的 传说究竟是怎么说的?” “是奥尔麦克人②,”她更正道,“反正总是那一套,月圆之夜,无头尸体, 活人祭品之类的。我们在墓中确实找到了一堆骨头,多数都是年轻女子的。根据传 说,埃诺梅每个月都需要一次祭品,当然,都是童贞少女。”她微笑着又点着了一 支骆驼烟,“所以我是安全的,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编造出来的故事,是用来吓唬头 脑简单乡下人的,但是现在我相信了。” “现在该怎么办?” “你说吧,你是私家侦探。你是不是有什么预感?”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任何预感,”我说,“不过我可以肯定这是某种骗局, 是精心策划的致人于死命的一个阴谋。” “不管它是什么,”普朗说,“我都要把埃诺梅找回来,不管它是不是一个骗 局,它总是一个世纪前的文物,它属于我的博物馆。这也正是为什么要你来这里的 原因,除非我们赶在警察之前找到它,否则我们将永远失去它。” “他们会将它作为赃物来处理,”我说,“至于那些脚印,沃德不会让媒体知 道的,这点我们完全可以指望他,至少他会给媒体一个解释,他看起来并不太愚蠢。” “我也不笨,”普朗指出,“我们从哪里着手,怎么做?” “我们这就开始,”我说着向门口走去,“想想看,如果要藏起这么大的一尊 雕像,并让人们相信它是一个传说中复活了的怪物,我们会先把它藏在哪里,然后 再去那个地方把它取走。” “等等!”普朗说,“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新奥尔良公墓被称为“死亡之城”,因为这里部是坟墓,一排排就像小小的石 头房子。死者都不埋在地下,因为这里的水位太高了。最近的坟是属于一个名叫拉 坎尔·德斯摩特的人的,离博物馆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有价值的发现。”我说, 因为我发现古旧的墓门已经被强行打开过了。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这是一个骗局?”我们在曲曲折折的墓道中走着的时候, 她问道。 “百分之九十七的超自然事件都是些拙劣的骗局。”我说。 “还有那百分之三呢?” “聪明的骗局。”我说。 从墓门处开始,墓中狭窄的“街道”通往三个方向。我正准备开始搜索,这时 手机响了起来。 “我是杰克·维洛恩,超自然私家侦探。” “杀了我……”一个男人的声音,嘶哑的嗓音,梦呓般的呢喃。 “你是谁?” “树……”咔哒一声,断了。“是谁?”普朗问。“我的直觉。”我说,收起 手机。公墓里只有唯一的一棵树,是一棵巨大的槲树。寄生藤张灯结彩般地缠绕在 树上,树下有一个显然是被强行打开的墓,铁门的铰链处已被弄扭曲了。两个无头 尸体躺在外面,衣服已成碎片,披在那一堆扭曲的肉体上,惨不忍睹。尸体似乎经 历了漫长的岁月,已经风干,不再闻得到尸臭味。尸体的头颅就在近处,没有眼睛, 仰面望向天空。 但是我对尸体没有兴趣,即使是无头尸体。让我感兴趣的是一对巨大的三个脚 趾,是石头的双脚,它从墓里伸出来,指向天空。 我们找到埃诺梅了。 普朗在我的旁边,我试探着去摸那三个脚趾,再往上是粗壮的脚,花岗岩般光 滑,花岗岩般冰凉,像任何其他石头一样凉。 墓室里光线很暗。雕像面朝上躺在两具打开的棺木中间。我想,外面那两具尸 体原来就应该属于这里的。墓穴里腐败的气味让人难受,虽然已经消散得不很强烈 了。大石雕像的眼睛空洞地向上直视着。 我碰了碰埃诺梅狼一样的嘴。石质的——无生命冰凉的石头。 “现在怎么办?”普朗低声说道。 “你已经找回了你被偷的财物,”我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电话给沃德, 向他报告这件事,这样一切才能合法化。”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在返回博物馆的路上,普朗问道,沃德那些手下为了 寻找脚印,把那里搞得乌烟瘴气。墓地管理员们都围拢过来,博物馆人员用平板卡 车将埃诺梅运了回去。 “一个古代雕像在月圆之夜复活,并且还会杀人!如果不是超自然现象,又是 什么?” “根本不是,”我说,“没有什么超自然现象,世界万物只能有自然的、科学 的、唯物主义的解释。你有没有读过柯南·道尔的小说,或者爱德华·O·威尔逊 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超自然现象私家侦探!”普朗说,扔掉一个烟头,又新 点了一支,“这就是我为什么会雇用你的原因。” “这里是新奥尔良。”我说。我们的车跟在那辆平板卡车后面一起回博物馆。 没有人注意到卡车上那块巨大的石头。“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专业,越不可思议越 好。再说,我把你的埃诺梅给找回来了,不是吗?‘,”很好,但是这样的事情还 会再次发生。昨天晚上的事件只是’热身‘准备,今天晚上才是满月。“ “很好,”我说,“我会亲自在那里观察。告诉沃德,博物馆有自己的警卫力 量。” 在普朗的办公室里,我们发现一个身穿皮尔卡丹西装、瘦得像麻秆一样的黑人 在那里等着我们。 “布丁,”他伸出手来说道,“罗浮宫来的。” “欢迎来到新奥尔良,”普朗说,“有何见教?” “照片很有意思,但还不能据此做出结论。”布丁说。他拿出一个小小的仪器, 就像我的手机那般大:“我要对它进行量子磁扫描,你们也一起看看。” 所幸的是,实验室窗户上还没有装上新玻璃,可以用吊车将埃诺梅从实验室窗 户吊进去,并搁放在实验桌上。这时已近傍晚,修窗户的工人已经下班了。 普朗走到外面点了一支烟,布丁用他的设备对埃诺梅进行扫描,我趁此机会好 好地观察这尊雕像。他们雇我来是要我找出真相,保护雕像的。它是用某种材质非 常滑润的石头雕刻而成的,除了特别大之外,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看上去与其说是一个中世纪的怪兽状滴水嘴,倒不如说是孩子们心目中的一 个怪物更贴切一些。它有着一双大而茫然的眼睛,短短的手臂,粗壮的腿,巨大的 爪子,还有两排石头“牙齿”,像鲨鱼的牙齿。它的脸看起来有点像玛雅人,又有 点像欧洲人,甚至还有点像东欧人。它有着世界各地能够想象出来的怪物的综合特 点。 布丁很赞同我的看法。“Trèsgén érique ③,”他说,“如果它不是用这 种奇怪的石材做成的,那它就没有什么可引起人们兴趣的了,这种石头是墨西哥独 有的。至于它的年龄……” “它的年龄?” “根据我的扫描结果,这尊石像已有将近50万年的历史了,用来雕刻它的石 料也有同样悠久的历史。当然,有可能存在某种量子误差,50万年的岁月对于岩 石来说还年轻,对于一件艺术品来说却是够悠久的了。此刻巴黎方面正在进行进一 步的校准。”他拿起扫描仪器,不无骄傲地微笑着,“它与卫星全天候连接,就像 GPS全球定位系统一样。” 我装得大为赞赏的样子,因为显然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反应,但是事实上我并 不惊讶,毕竟我们大家生活在一个非常小的世界里,小得没有什么事情会让我们大 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