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胖查理坐上去往英国的回家的飞机,那里至少是他心目中最像家的地方。 他带着个小手提箱和一个胶带粘好的大纸板箱,刚走出海关就看到来接机的罗 茜。她给了胖查理一个大大的拥抱。“情况如何?”她问。 胖查理耸耸肩,“不算太糟。” “那就好,”她说,“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会来参加婚礼,让你难堪了。” “是啊。” “我妈妈说,咱们应该把婚礼推迟几周,以示对他的尊重。” “你妈妈只是希望咱们把婚礼一直推迟下去,干脆画上个句号。” “胡说。她觉得你很不错。” “就算把布莱德·彼特、比尔·盖茨和威廉王子混成一个人,也不会从你妈妈 嘴里得到‘很不错’的评价。在地球上生活的男人,没一个配得上她的女儿。” “她喜欢你,”罗茜的回答尽职尽责,可惜毫无说服力。 罗茜的妈妈不喜欢胖查理,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罗茜的妈妈是个神经过敏, 充满了偏见、焦虑和怨怼的女人。她住在温坡街的高档公寓中,超大号冰箱里除了 维生素饮料和黑麦饼干外,什么都没有。古董餐柜上的碗里放着蜡制水果,每周要 除尘两次。 胖查理头一回造访罗茜的母亲时,曾经咬过一口蜡苹果。他当时特别紧张,紧 张到随手拿起个苹果——他辩解说,是个特别逼真的苹果——就咬了上去。在此之 前,罗茜还一直玩命地给他暗示。胖查理把蜡团吐到手中,脑袋里还冒出了这样的 念头,要不要干脆假装说自己喜欢蜡水果,或者装作打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做不过是打个趣儿?但罗茜的妈妈已经扬起一条眉毛,走过来,把剩下的苹果 从他手中拿走,解释说这年头真正的蜡水果有多么昂贵,又有多么难找,然后把它 扔进了垃圾桶。胖查理整个下午都坐在沙发上,嘴里一股蜡烛味儿,罗茜的母亲直 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是要确保他不会再去咬自己珍贵的蜡水果,或是把齐本戴尔式 古董椅的椅腿啃下来。 罗茜母亲公寓的餐柜上,摆着几个银相框,里面有些彩色大照片,包括罗茜小 时候的相片,还有她父母的合影。胖查理仔细研究着他们的相貌,寻找罗茜的影子。 罗茜十五岁时,父亲就过世了。他是个大块头,一开始只是厨师,然后变成了主厨, 最后作了餐馆的老板。他在所有照片上都很醒目,就好像每次拍照之前都有个服装 道具组来帮他打扮。罗茜的父亲身材壮实,笑容灿烂,胳膊始终弯着,好让罗茜的 母亲挽住。 “他是个绝妙的厨师,”罗茜说。在那些照片里,她的妈妈身材较好,满面笑 容。可现在十二年过去了,她成了骨感版的厄莎姬特⑩,而且胖查理从没见过她笑。 “你妈妈做饭吗?”胖查理曾经问过罗茜。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她做过饭。” “那她吃什么?我是说,她不能光靠饼干和清水过日子啊。” 罗茜说:“我想她是叫外卖的吧。” 胖查理觉得罗茜的妈妈很有可能会在夜里变成蝙蝠,去吸食那些沉醉在梦乡里 的无辜者的鲜血。他曾经跟罗茜提过一次这个念头,但她体会不到其中的幽默之处。 罗茜的妈妈曾经跟她说,胖查理跟她结婚肯定是为了钱。 “什么钱?”罗茜问。 罗茜的母亲抿着嘴做了个手势,比了比这间公寓,把蜡水果、古董家具和墙上 的画卷全部囊括在内。 “但这都是你的,”罗茜说。她在伦敦一家慈善机构工作,就靠薪水过活—— 而且薪水实在微薄。所以,为了维持开销,罗茜还得动用父亲留给她的一笔钱作为 补充。她用这钱买了辆二手的大众高尔夫,还支付了一间小公寓的房租——这是她 是跟一连串来自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室友合租的。 “我不能永远活下去,”她妈妈不屑地说。可这语气却暗示着她要永远活下去 的坚定信念:逐渐变得更瘦更硬更难对付,吃得越来越少,最后只靠空气、蜡水果 和恶意就能生活了。 罗茜开着车从希思罗机场送胖查理回家。她考虑应该换个话题,就开口说: “我的公寓进水了,整栋楼到处都是。” “怎么搞的?” “楼下的克林格夫人。她说有什么东西漏了。” “可能就是克林格夫人。” “查理!嗯,我在想……我今晚能在你家洗个澡吗?” “要我帮你擦肥皂吗?” “查理!” “当然,没问题。” 罗茜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后屁股,把手从变速杆上移开,握了握胖查理的大手。 “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的。”她说。 “我知道。”胖查理说。 “嗯,我的意思是,”她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做这些,不是吗?” “很多。”胖查理说。 “你知道我妈妈说过什么吗?”罗茜说。 “呃,是说应该恢复绞刑吗?” “不是!她说,如果一对夫妻在结婚的第一年中,每做一次爱就在罐子里放一 枚硬币,以后的日子里每做一次就从罐子里拿走一枚,结果发现罐子永远不会变空。” “这说明……?” “哦,”罗茜说,“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我晚上八点带我的橡皮鸭子过去。 你有多余的浴巾吗?” “呃……” “我会带上我的浴巾。” 胖查理觉得,在他们确定关系、切开结婚蛋糕之前,即便有一枚硬币偶然掉进 了罐子,世界也不会就此终结。但罗茜有她自己的看法,所以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 了。罐子仍然空空荡荡。 胖查理刚到家就发现一个问题:你经过短期旅行返回伦敦时,如果航班在上午 到达,那么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无所事事。 胖查理是个以工作为重的人。躺在沙发上看日间电视节目,会让他回想起自己 也曾是无业游民的一员。他觉得现在应该干的,就是早一天回去上班。在奥德乌奇 街办公楼六层,也就是顶层的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中,他才会感觉如鱼得水。在 休息室和同事们聊天打趣,也让他惬意安然。华丽的生活画卷将在他面前展开,图 案中透出壮美,技法里蕴藏着跃动不息的活力。人们见到他回来,肯定会非常高兴 的。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胖查理走进公司时,前台安妮说,“别人打电话来, 我都告诉他们你明天才会回来。”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没办法的事。”胖查理说。 “当然,”安妮不屑地说,“你得给梅薇·利文斯敦回个电话,她每天都打来。” “她不是格雷厄姆·科茨的客户吗?” “对,但他让你跟她讲。等一下……”她说着拿起电话。 提到格雷厄姆·科茨时,必须用全名。不是科茨先生,也不能称呼格雷厄姆。 这是他的事务所,专门为各色名人作代理,并以代理人的身份从他们的收入中提成。 胖查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他和几个档案柜所分享的小房间。他的电脑 显示屏上贴着一张黄色便笺,上面写着“来见我。格·科”。他穿过走廊,来到格 雷厄姆·科茨宽敞的办公室。门是关着的,他敲了一下,不敢确定里面到底有没有 人搭腔,便推开门,把脑袋探了进去。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呃,您好?”胖查理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 没有回答。但这房间里确实有点乱。书架离开墙壁,歪成了一个角度,胖查理还听 到一阵类似锤打什么东西的巨响从书架后面传来。 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我是格雷厄姆·科茨。到我的办公室来。” 这回格雷厄姆·科茨就坐在办公桌后,书架也回到了靠墙的位置。他没有请胖 查理坐下。格雷厄姆·科茨是个中年白人,一头很漂亮的金发往后背着。如果你见 到他,突然觉得他很像一只穿着昂贵西服的白鼬,那你肯定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 的人。 “看来,你又回到我们中间了,”他说,“可以这么说。” “是的,”胖查理说。接着,因为他觉得格雷厄姆·科茨对自己的提前归来似 乎不是很高兴,就又加了一句,“抱歉。” 格雷厄姆·科茨抿着嘴,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一份文件,然后又抬起头来。“实 际上,我本以为你明天才会来上班。在我们看来,有点早,不是吗?” “我们——我是说,我——是今早回国的。从佛罗里达。我想应该来上班。有 很多事儿要做。表达心意。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 “绝定,”格雷厄姆·科茨说。这个词——“绝对”和“肯定”撞击后的产物 ——总是让胖查理精神紧张。“毕竟这是你的问题。” “实际上,是我父亲的问题。” 白鼬似的脖子扭了一下。“但你还是用掉了一天的病假。” “当然。” “梅薇·利文斯敦。莫里斯忧郁的遗孀。需要安慰。好听的话和可信的保证。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实际事务还在处理中。要梳理莫里斯·利文斯敦的财产,并 保证为她提供稳定上升的进项。她几乎每天都来电话,希望得到保证。现在,我把 这个任务转交给你。” “好的,”胖查理说,“这么说,呃,是阴魂不散啊。” “多干一天,多挣一元,”格雷厄姆·科茨摇着手指说。 “孜孜不倦?”胖查理提示说。 “埋头苦干,”格雷厄姆·科茨说,“好了,很高兴和你聊天,但咱们都有很 多活儿要干。” 一待在格雷厄姆·科茨旁边,胖查理就老是忍不住(一)说成语,以及(二) 开始做白日梦:梦中会出现巨大的黑色直升机群,首先是朝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 密集扫射,然后投掷燃烧弹。在这些白日梦中,胖查理肯定不会待在办公室里。他 会坐在奥德乌奇街对面的小咖啡馆外,喝着香浓的咖啡,不时为某颗扔得特别准的 燃烧弹喝一声彩。 你可以从这一点推断出来,并不需要深入了解胖查理的工作,就可以知道他不 喜欢这份活。总的来说,你是正确的。胖查理对数字很在行,所以总能找到工作; 同时他又有种笨拙和自卑的心理,没法告诉别人他到底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胖查 理这一辈子,总是看着周围的人不可容忍地爬到他们能力不及的位置,而他还留在 最底层,起着关键性作用,直到某一天重新加入失业大军,开始看日间电视节目。 胖查理从没有过长期失业的经历,但过去十年里这种事发生得过于频繁了,让他在 任何岗位都无法安心。不过,他倒觉得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胖查理给梅薇·利文斯敦打了个电话。她已故的丈夫莫里斯·利文斯敦曾是约 克郡最著名的喜剧演员,也是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长期客户。“您好,”他说, “我是查尔斯·南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财务部的人。” “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对面传来,“我还以为格雷厄姆会亲自给我打 电话呢。” “他被一些事绊住了。所以他,呃,把这件事指派给了我,”胖查理说,“那 么,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哦,银行经理想知道……莫里斯留下的钱什么时 候能转账过来。上次通话时,格雷厄姆·科茨跟我说过……嗯,我想应该是上次… …他说那笔钱已经投资……我是说,我知道这种事情需要时间……他说要不然我就 会损失很多钱……” “是的,”胖查理说,“我知道他正着手处理。但这种事情需要时间。” “是的,”她说,“我想也是。我给BBC 打了电话,他们说莫里斯过世后,已 经拨出几笔报酬了。知道吗?他们已经发售了全部《莫里斯·利文斯敦,我猜想》 的DVD 版,还在圣诞节推出了《排除万难系列短剧》。” “我不知道,”胖查理承认道,“但我想格雷厄姆·科茨肯定知道。这种事, 他总是一清二楚。” “我还得自己花钱去买DVD ,”她期冀地说,“不过它勾起了所有的回忆。演 员们的喧嚣,BBC 俱乐部的味道。我跟你说,这让我怀念聚光灯。知道吗,我就是 在那里遇到莫里斯的。我过去是个舞蹈家,有自己的事业。” 胖查理告诉梅薇·利文斯敦,他会通知格雷厄姆·科茨说她的银行经理有点担 心,然后就挂上了电话。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怀念聚光灯。 在胖查理最可怕的噩梦中,一束灯光从黑沉的天空中照射下来,将他笼罩。他 当时在一个宽大的舞台上,隐身在黑暗中的观众们强迫他站在光束里唱歌。无论胖 查理跑得多远,跑得多快,或是藏得多好,他们都会把他找出来,揪回舞台上去, 面对数十张充满期盼神情的面孔。他总是在真正开口唱歌前惊醒,大汗淋漓,不住 颤抖,心脏好像一门大炮正轰击着胸膛。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胖查理已经在这里干了将近两年。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 的人员流动率相当高。所以除了格雷厄姆·科茨本人,这里就数他资格最老了。可 就算这样,还是没人喜欢他。 胖查理有时会坐在办公桌后,望着清冷的灰雨敲打着玻璃窗,幻想自己住在某 个热带海滩附近,不可思议的蓝色海洋拍打着不可思议的黄色沙滩,泛起片片碎浪。 胖查理还时常思忖,住在他想象中这片沙滩上的人,注视着浪花白色的手指,聆听 着棕榈树上热带鸟类的歌唱,或是在沙滩上散步时,会不会也曾梦想自己住在英格 兰,坐在某栋办公楼六层一间橱柜大小的屋子里,看着灰蒙蒙的雨滴,以求远离金 色海滩和完美生活的空洞乏味?——这是一种就连插着小红伞,朗姆酒成份稍微过 多的利口酒也无法驱走的无聊感。这种想法让他倍感欣慰。 胖查理回家时,在外卖酒吧买了一瓶德国白酒,又从隔壁小超市里买了根薄荷 香型的蜡烛,然后到附近的比萨连锁店买了份比萨。 晚上七点半,罗茜从瑜珈课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会晚点过去,八点又从 车里来电话说遇到交通堵塞,九点一刻告诉他车子已经开到街口。此时的胖查理几 乎喝光了那瓶白酒,比萨也只剩下一角了。 后来,他曾想过是不是白酒让他说了那句话。 九点二十分,罗茜终于到了。她随身带着浴巾,还有个装满香波、肥皂和一大 罐护发油的塑料袋。罗茜精力充沛神采飞扬地对一杯白酒和一角比萨说了声不。她 解释说自己在塞车时就吃过了,是她叫的外卖。所以胖查理坐在厨房,给自己倒了 最后一杯白葡萄酒,从冷掉的比萨上挑着奶酪和腊肠吃。与此同时,罗茜走进浴室, 然后很突然、很大声地开始尖叫。 胖查理跑进浴室时,第一声尖叫还未消失,罗茜正给肺部补充空气,准备发出 第二声。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罗茜鲜血淋漓的样子。但令他既意外又安心的是,罗茜 身上没有血。她穿着蓝色胸罩和内裤,手指着浴缸。那里正趴着一只硕大的棕色花 园蜘蛛。 “抱歉,”她哀叫着说,“它把我吓了一跳。” “它们总是这样,”胖查理说,“我来把它冲走。” “你敢!”罗茜厉声说,“这是条性命。把它拿出去。” “好吧。”胖查理说。 “我到厨房等着,”她说,“弄出去后告诉我。” 如果你喝了一整瓶白葡萄酒,那么用旧时的生日贺卡把一只相当警觉的花园蜘 蛛哄进塑料杯,就像是对手眼协调能力的一次挑战。而一位号称要到厨房等着,可 实际上却趴在你的肩膀后面提供建议,身上只穿着内衣的未婚妻,在这项挑战中也 起不了什么正面作用。 但尽管有罗茜的“帮忙”,他还是很快就把蜘蛛哄进了塑料杯,用一张贺卡捂 住杯口。这张卡片是一位学校里的老朋友送的,上面写着“心有多老,你就有多老”。 (而在内页则用“所以别老在心里意淫了,你这个色情狂——生日快乐”把上一句 话完全颠覆。) 他带着蜘蛛下楼,走出正门,来到一个很小的前院花园。这座花园有一道可供 人们翻越的篱笆,还有几块大石板,石板间长满了青草。他把杯子举起来,在钠灯 昏黄的光线下,蜘蛛变成了黑色。胖查理想象着它大概也在注视自己。 “很抱歉,”他对蜘蛛说道。随后又在体内荡漾的白葡萄酒的驱使下,大声重 复了一遍。 他把杯子和卡片放在一块破碎石板上,然后拿起杯子,等待蜘蛛匆忙逃走。但 它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贺卡正面那只卡通泰迪熊的笑脸上。人和蜘蛛就这样对视着。 希戈勒夫人对他提过的几句话突然冒了出来,胖查理未及阻止,话语已经脱口 而出。也许这要怪他心中的恶魔。也许只是体内的酒精。 “如果你见到我的兄弟,”胖查理对蜘蛛说,“就跟他说,他应该过来打声招 呼。” 蜘蛛趴在那里,抬起一根细腿,几乎像是认真考虑着什么。随后它飞快爬过石 板,消失在篱笆之间。 罗茜洗了个澡,又在查理脸上留下了一个似有还无的啄吻,然后就回家去了。 胖查理打开电视,但却发现自己开始打瞌睡,于是就关上电视,上床睡觉。他 做了个特别逼真的怪梦,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有个办法可以判断是不是在做梦,那就是看看你是否出现在某个现实生活中从 没去过的地方。胖查理从没去过加利福尼亚,从没去过比佛利山庄。但这地方他已 经在电影电视里见过太多次了,足以产生一种惬意的熟识感。 一个派对正在举行。 洛杉矶的灯火在他们身下闪烁变幻。 派对中的人似乎被整整齐齐地分成了几群:一群是拿着放满精致开胃点心银盘 的人,一群是从银盘子里拿点心的人,还有一群是谢绝的人。那群接受服务的人正 围着大宅闲聊、微笑、交谈,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是好莱坞世界中的重要人物,就像 古代日本宫廷中的庭臣——而且,和在古代日本宫廷一样,每个人都相信只要再往 上迈一步,自己就安全了。这里有想成为明星的演员,想成为独立制片人的明星, 渴望得到制片厂稳定工作的独立制片人,想成为明星的导演,想给实力更足的制片 厂当老板的制片厂老板,希望别人能够喜爱自己这个人的制片厂律师——失败后, 就退而求其次,只希望别人喜欢自己。 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可以同时从内外两个角度看到自己,而且他也并非自己。 在平时的梦里,他也许只是在参加一次忘了复习的复式记账法财务考试,而且在那 种环境下他可以肯定自己最后一站起身,就会发现早上穿衣服时不知怎么的竟忘了 穿裤子。在胖查理的梦中,他就是自己,只是更笨拙些。 但这个梦不同。 在这个梦里,胖查理很酷,而且不止是酷。他游刃有余,他聪明绝顶,他潇洒 自如,他是这个派对中不拿银盘子的人里,惟一没有接到邀请的。而且(这让睡梦 中的胖查理大感惊异,他想不出有什么事会比没接到邀请就出现在某个地方,更令 人尴尬的了)他如鱼得水,过得很快活。 他给每个问起他是谁、他在这儿做什么的人所讲的故事都不相同。半小时后, 派对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某个外国投资公司的代表,到这儿来是为了彻底买断某家 制片厂;又过了半小时,他将出价投标派拉蒙公司的事,就已经是派对上的共识了。 他似乎比所有人都要快活,沙哑的笑声极富感染力。他指导侍者调制一种被他 称作“双重领悟”的鸡尾酒。虽然这酒是用香槟打底,但他还是非常令人信服地解 释道,这是无酒精饮品。它包括一点这个一点那个,最后变成了鲜艳的紫色。他把 饮料分发给在场的宾客,热心地要他们品尝,最后就连那些小心翼翼地抿着苏打水、 好像生怕它会消失的人,也开始兴奋地喝起这种紫色饮品。 接着,依照梦境的逻辑,他带领人们走到游泳池旁,提议教他们“水上行走” 的把戏。他对所有人说,这完全是个信心的问题,还有态度,还有迈出第一步的勇 气,还有知道该怎么做。似乎派对里的人都觉得“水上行走”是个值得一学的好把 戏,仿佛某种深埋在灵魂中的东西,他们过去都会,只是暂时忘记了,而这个人会 帮他们回想起这个技巧。 把鞋子脱下来,那人说,所有人都脱下了鞋子:瑟吉欧·罗斯牌、克里斯蒂· 洛布丁牌、勒内·考维拉牌⑾,紧挨着耐克、马丁和某些不知名的黑色皮鞋。他领 着人们,排成某种康茄舞的队形,绕着游泳池转了一圈,然后走上水面。池水碰上 去有点凉,在他们脚下果冻似地颤动;有些女人,甚至有几个男人,冲着池水嗤嗤 傻笑。几个年轻的经纪人开始在水面蹦跳,就像一群玩蹦床的孩子。在山下,洛杉 矶的灯光透过迷雾,宛若遥远的银河。 没过多久池面上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人,有人站着,有人跳舞,有人摇摆,有 人蹦上蹦下。人群如此拥挤,那个潇洒的男子,也就是梦中的查理干脆退回到混凝 土池边,从一个银餐盘上取了些生鱼片沙拉。 一只蜘蛛从茉莉花上垂到男人的肩头,顺着胳膊一路走到他的手掌。男人高兴 地对它说了声“嗨!”。 接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倾听只有他能听到的蜘蛛的话语。他随后开口说,勤 问必有所得。不是这样吗? 他把蜘蛛小心地放到一片茉莉叶片上。 几乎与此同时,赤脚站在游泳池水面上的人们,突然想起水是液体,不是固体 ;而且人们通常不在水上走路是有原因的,何况舞蹈甚至蹦跳。因为,这不可能。 他们是梦境的推进者和动摇者。转眼之间,这些人就衣着整齐地落入四到十二 尺深的池水中,不停手舞足蹈,浑身湿透,吓得不轻。 潇洒的男子却随意地走过泳池,踏过一些人的头顶,和另一些人的手掌,始终 没有失去平衡。他走到泳池对面,再往前就是陡峭的山崖。男人高高跃起,扑进洛 杉矶夜晚的灯光中,这闪烁的光芒一下子将他吞没,宛若浩淼海洋。 水中的人们爬出泳池,气愤、沮丧、困惑、湿透,有几个还被淹得半死…… 南伦敦的黎明,泛着蓝灰色光芒。 胖查理下了床,走到窗前,昨晚的梦让他心绪烦乱。窗帘是拉开的。他可以看 到日出,一轮巨大的橙色朝阳,正环绕在泛着猩红色的灰云中。面对这种天空,就 连最俗气的人也会发现心中深深埋藏着的作画的冲动。 胖查理看着日出。早晨天发红,他心想,船员要慎行。 他的梦实在古怪。好莱坞的派对。水上行走的奥秘。还有那个人,是他又不是 他的人…… 胖查理意识到自己见过梦里的男人,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他也意识到如果放 任自流,这件事就会像断在两颗牙齿间的一丝牙线,或是淫亵和淫贱这两个词的精 确差异,惹得他一天不得安宁。它会留在那里,会把他纠缠。 胖查理望着窗外。 此刻才刚过六点,世界一片寂静。街口有个清早出来遛狗的人,正在鼓励一只 小博美清清肠胃。一名邮递员在几座住宅之间来回晃悠,最后回到他那辆红色货车 里。胖查理窗口下的人行道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低头看去。 一个人站在篱笆旁边。他发现穿着睡衣的胖查理正低头注视自己,便露出了笑 容,冲他挥了挥手。似曾相识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钻进胖查理的心窝:虽然他一时想 不起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确认识这个笑容和挥手的姿势。梦中的感觉还萦绕在胖查 理的脑袋里,让他很不舒服,也让这个世界显得缥缈虚妄。他揉揉眼睛,篱笆旁的 男人已经不见了。胖查理希望他已经离开,顺着街道走入黎明的残雾中,把自己心 中的躁动、疯狂和笨拙一并带走。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 胖查理穿上晨衣,走下楼梯。 他以前开门时从没栓过安全链,这辈子从来没有;但这次,他在转动把手前, 却特意把安全链挂好,将前门打开了六寸的缝隙。 “早上好?”他谨慎地说。 门缝里透进来的笑容足以照亮一座小镇。 “你要我来,我就来了,”陌生人说,“可以替我把门打开吗,胖查理?” “你是谁?”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想起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他母亲的 葬礼,火葬场的附属小教堂。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副笑容。胖查理已经知道自己 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在对方还没开口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是你兄弟。”男人说。 胖查理关上门,将安全链滑下来,然后把门打开。男人还站在那里。 胖查理不知该如何向传说中的兄弟问好,他过去可从不相信有这个人存在。所 以两人就这样一边一个,面对面站在房门两侧,直到他兄弟说:“你可以叫我蜘蛛。 不想请我进去吗?” “哦,是的。当然。请吧。请进。” 胖查理带他走上了楼梯。 不可思议的事情时有发生。当它们发生时,大多数人只是视作平常事来处理。 今天,和每天相同,全世界大约有五千人经历了几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 却没有一个人拒绝相信他们的感官体验。大多数人都会用他们本国的语言说一句, “大千世界无所不有,不是吗?”,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所以当胖查理的部分思 绪,开始为眼下的情况寻找合情合理的解释时,他的大部分心神只是简单接受了这 个概念:一位未曾谋面的兄弟正跟在他身后走上楼梯。 他们来到厨房。 “想来杯茶吗?” “有咖啡吗?” “恐怕只有速溶的。” “那也行。” 胖查理拧开电热壶。“远道而来,嗯?”他问。 “洛杉矶。” “飞机怎么样?” 男人坐在餐桌旁,耸了耸肩。这是那种足以表达任何意思的耸肩。 “嗯。你计划待多久?” “我还没仔细想过呢。”男人——蜘蛛——兴致勃勃地环顾着胖查理的厨房, 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没见过厨房似的。 “咖啡怎么喝?” “黑若夜,甜如罪。” 胖查理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又把糖罐递了过去。“自己来吧。” 蜘蛛一勺接一勺地往咖啡里加糖,胖查理坐在对面凝视着他。 他俩的相貌有种亲人的相似性,这点勿庸置疑。但如果仅此而已,就根本无法 解释胖查理看到蜘蛛时,心中那种强烈的熟识感。蜘蛛的模样很像是胖查理心目中 自己的样子,而不是那个每天一成不变地出现在浴室镜子里,略有些令人失望的家 伙。蜘蛛更高,更瘦,更酷。他穿着黑红色的皮夹克和黑皮裤,而且十分合身。胖 查理试图回忆起梦中那个潇洒男人的穿着打扮。蜘蛛身上有种传奇色彩,光是坐在 这个人对面,就能让胖查理觉得自己局促、笨拙,还有点蠢。这不在于蜘蛛穿的是 什么样的衣服,而在于胖查理知道自己穿上这身衣服,只会像是个打扮糟糕的人妖。 这也不在于蜘蛛微笑的样子——很自然、很快活——而在于胖查理笃信不疑,他就 算从今天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直到世界末日,也挤不出一半的魅力、自信,还 有那耀眼夺目的气派,哪怕一个都不可能。 “你参加了妈妈的葬礼。”胖查理说。 “我也想过等仪式结束后去跟你打声招呼,”蜘蛛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 个好主意。” “真希望你当时就来见我,”胖查理想了想又说,“我本以为你会参加父亲的 葬礼。” 蜘蛛说:“什么?” “他的葬礼。在佛罗里达。几天前。” 蜘蛛摇摇头。“他没死,”他说,“我敢说,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的。” “他死了。我把他埋了。哦,我是说我填好了墓穴。你可以去问希戈勒夫人。” “他是怎么死的?”蜘蛛说。 “心脏病发作。” “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只能说他死过。” “哦,是的,他确实死了。” 蜘蛛的笑容消失了。他盯着手里的咖啡,似乎觉得可以从中找到答案。“我应 该去确认一下,”蜘蛛说,“不是说我不相信你。可这事关我的老爹。虽说我的老 爹也是你老爹,”他做了个鬼脸。胖查理知道这鬼脸是什么意思。每当父亲的话题 冒出头来,他都会做这个表情,当然是在心里。“她还住在老地方吗?我们小时候 的隔壁?” “希戈勒夫人?对,还在那儿。” “你从那里带回什么东西来了吗?画片?或是照片?” “我带了一箱子照片回来。”胖查理还没打开过那个大纸板箱,它还在客厅里。 查理把箱子拿进厨房,放到桌上。他用一把餐刀切开箱子周围的包装带。蜘蛛把手 伸进箱子,用细长的手指翻找着照片,好像在玩扑克似的。他最后拿出一张母亲和 希戈勒夫人二十五年前的合影,她们就坐在希戈勒夫人家的门廊上。 “这个门廊还在吗?” 胖查理努力回忆起来。“我想,还在。”他说。 后来他回想此事时,实在记不起是照片变大了,还是蜘蛛变小了。他可以起誓 说这两件事都未曾发生过,但无论如何,蜘蛛走进了照片,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照片闪烁微光,泛起涟漪,把他吞了下去。 胖查理揉了揉眼睛。他独自一人坐在厨房,时间是早晨六点。餐桌上放着一盒 子的照片和文件,还有个空杯子。他把杯子放进水槽,走回卧室,躺在床上,一觉 睡到了七点一刻。 胖查理醒了过来。 两个梦境在他脑袋里混成一团。一个是和明星兄弟相见,另一个是塔夫脱总统 带着《猫和老鼠》的全体演员来他家造访。他洗了个澡,搭地铁去上班了。 这一整天,胖查理的潜意识里都有个什么东西作着怪,但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他放错东西、忘记东西。有一次,他居然坐在桌子后面唱起歌来,并不是因为心情 愉快,只是因为他忘了不该这么做。直到格雷厄姆·科茨从门口把脑袋探进小房间 里斥责他时,胖查理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唱歌。 “办公室不准使用收音机、随身听、MP3 播放器或者其他音响设备,”格雷厄 姆·科茨像白鼬一样冲他怒目而视,“这体现了一种懒散作风,身处工作环境的人 都深恶痛绝的作风。” “不是收音机。”胖查理觉得耳朵发烧。 “不是?那么好,请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是我。”胖查理说。 “你?” “对。是我唱的。我很抱歉……” “我敢发誓那是收音机。但我居然搞错了,仁慈的上帝啊,好吧,既然拥有如 此卓越的天赋、如此精湛的技艺,那你也许应该离开我们去做个歌手、去娱乐大众、 来一场处女秀演唱会,而不是在一个其他人还要工作的地方——一个人们需要认真 经营自己职业生涯的地方——捣乱,嗯?” “不,”胖查理说,“我不想离开。我只是没注意。” “那么,”格雷厄姆·科茨说,“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不要唱歌——除了在浴 室洗澡、或是偶尔支持自己最喜欢的球队时——我本人支持水晶宫队。要不然,你 就去别的地方给自己找个好差事吧。” 胖查理露出微笑,接着马上意识到微笑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便又摆出严肃的表 情,但此刻格雷厄姆·科茨已经离开了房间。胖查理在心中暗自咒骂,双臂趴在桌 上,把脑袋埋了进去。 “是你在唱歌吗?”她是艺人联络部门新来的女孩。胖查理从来搞不清她们的 名字,这个部门的人多半在他认识之前就会离职。 “恐怕就是我。” “你唱的是什么?很好听。” 胖查理发现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清楚。我都没在听。” 女孩笑了起来,当然声音很轻。“他说的对。你应该去灌唱片,而不是在这里 浪费生命。” 胖查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脸上发烧,便开始处理数据、作笔记、翻 出写着各种消息的贴纸,并把它们都粘在电脑屏幕上,直到确定女孩已经离开为止。 梅薇·利文斯敦打来电话,她问胖查理是否能提醒格雷厄姆·科茨,让他给银 行经理打个电话。胖查理说自己会尽力而为的。梅薇则直接了当地说,希望他赶快 处理。 下午四点,罗茜往他的手机上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公寓又发大水了,还告诉 他一个好消息:她妈妈终于对即将到来的婚礼提起兴趣了,要她晚上过去讨论一下。 “哦,”胖查理说,“如果是她来安排宴会,咱们就能在食物这一项上省下不 少钱。” “别胡说了。我今晚会打电话,告诉你事情的进展。” 胖查理说他爱她,然后就断掉了电话。他感觉有人在注视自己,连忙转过身。 格雷厄姆·科茨说:“在工作时间打私人电话之人,将承受十倍的业报。你知 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您?” “确实是我,”格雷厄姆·科茨说,“确实是我。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话了。 把它当作一次正式警告吧。”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种洋洋自得的微笑,会强迫 胖查理想象把拳头埋进格雷厄姆·科茨那柔软舒适的上腹部所引发的各种可能性。 他估计的后果,会在开除和因人身攻击而被起诉之间随机选取。他心想,无论如何, 都是件好事…… 胖查理本质上不是个习惯暴力的人,但他可以梦想。他的白日梦通常都是些惬 意的小事。有足够的钱;可以随时在好馆子吃饭;一份没人对他指手画脚的工作; 可以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放声歌唱,而不必感到难堪。 但这天下午,他的白日梦有了全新的内容。首先他会飞,而且子弹会被他强健 的胸膛弹开。他幻想着从高空飞速下降,从一群无赖和懦夫中间救出罗茜。她会紧 紧地抱住他,两人一同飞向夕阳,飞向他的冰冷城堡。在那里,罗茜心中将充满感 激之情,并热情洋溢地决定把那个“等到结婚之后……”的问题抛在脑后,只想看 看他们能把罐子填得多快、塞得多高…… 白日梦可以疏解压力。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枯燥的压力,不断告诉别人他们 的支票还在邮局,还有那些催促别人偿还欠事务所债务的压力。 下午六点,胖查理关掉了电脑,走下五道楼梯来到街上。天空没有落雨,欧椋 鸟在他头顶盘旋鸣叫:这是一座城市的暮歌晚唱。人行道上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 他们大多数和胖查理一样,沿着国王路向赫本地铁站走去,低着头,带着那种希望 早点回家过夜的神情。 但在人行道上有个人一动不动。他站在那里,面对胖查理和其他行人,皮夹克 在风中飘摆。他没有笑。 胖查理在街尾就看到了他。他向这人走去,万物都变得缥缈起来。白昼消融, 他终于想起一整天都在试图回忆的那件事。 “嗨,蜘蛛。”他走过去说道。 蜘蛛看起来就好像体内正肆虐着一股风暴,他可能快要哭出声了。胖查理也说 不好,他的表情、他站立的姿态,蕴含着太多的情绪;街上的行人都禁不住把头扭 开,感觉惭愧。 “我去了一趟,”他的语气阴沉,“我见到希戈勒夫人了。她带我去了墓地。 父亲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胖查理说。“他也是我的父亲,蜘蛛。”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忘记蜘蛛,怎么 会把他当成一场迷梦轻易地抛弃。 “是的。” 暮色的天空被欧椋鸟划出一道道阴影,它们在空中盘旋,在屋顶间飞掠。 蜘蛛猛地一颤,挺起胸膛。他似乎做出了决定,“你说的太多了,”他说, “我们应该一起干。” “一点没错,”胖查理说,然后他又追问道,“干什么?” 但蜘蛛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们正在饱尝痛苦,”蜘蛛大声说道,“父亲没了,我们的心沉甸甸地坠在 胸中。悲痛落在我们身上,就像春天的花粉。黑暗是我们的全部,不幸是我们惟一 的伙伴。” “对,先生们,”出租车司机快活地说,“你们要去哪儿?” “去寻找可以治疗灵魂中黑暗的三个药方。”蜘蛛说。 “也许我们可以来一份咖喱大餐。”胖查理建议说。 “世上有三种东西,而且只有这三种东西,可以驱散死亡的痛苦、治愈生命的 创伤,”蜘蛛说,“这三种东西是醇酒、美人和歌。” “咖喱饭也不错。”胖查理明确指了出来,但是没人听他的。 “有什么特别的顺序吗?”司机问。 “首先是酒,”蜘蛛宣布,“整河、整湖、整海的酒。” “没问题。”司机说着把车并入了车流。 “我对这件事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胖查理提醒道。 蜘蛛点点头。“不好的感觉,”他说,“是的。我们都有不好的感觉。今晚我 们要接纳这些不好的感觉,并且分享它们,面对它们。我们要哀悼,我们要浸没在 死亡那苦涩的沉渣里。分享你的痛苦,兄弟,痛苦不会加倍,只会减半。无人是孤 岛。”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司机吟咏道,“它就是为你而鸣。” “啊,”蜘蛛说,“你这话真是不错的禅语心印。” “多谢。”司机说。 “就是这么回事,没错。你是某个哲人。我是蜘蛛。这是我兄弟,胖查理。” “查尔斯,”胖查理自我介绍道。 “斯蒂夫,”司机说,“斯蒂夫·伯里奇。” “伯里奇先生,”蜘蛛问,“你愿意做我们今晚的私人司机吗?” 斯蒂夫·伯里奇解释说,这是他的最后一趟活儿,而且他今晚要开车回家去, 跟伯里奇太太和小伯里奇们共进晚餐。 “你听见了吗?”蜘蛛说,“一个有家的人。如今,我和我兄弟是家族中仅存 的两个人了。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似乎是个挺曲折的故事,”司机说,“故事里有世仇吗?” “完全没有,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有个兄弟。”蜘蛛说。 “你知道?”胖查理问,“你知道有我这个兄弟?” “我本该知道的,”蜘蛛说,“不过这种事很容易从脑子里溜走。” 出租车停在路边。“我们在哪儿?”胖查理问。他们似乎没走多远,他估计才 刚到舰队街。 “他要来的地方,”司机说,“酒。” 蜘蛛走出汽车,看着一个老酒吧外壁肮脏的橡木和污浊的玻璃。“很好,”他 说,“给他钱,兄弟。” 胖查理付清了车费。两人进入酒吧,走过一道木质楼梯来到地下室,这里,许 多脸色红润的律师和面色苍白的货币市场基金经理,正肩并肩地坐在一起饮酒。地 板上有些锯末,吧台后面的黑板上写着字迹难认的酒单。 “你喝什么?”蜘蛛问。 “来杯佐餐红酒就行了,谢谢。”胖查理说。 蜘蛛难过地看着他。“我们是安纳西最后的子孙。我们不能用佐餐红酒来悼念 过世的父亲。” “呃。好吧。那么你喝什么,我也喝什么。” 蜘蛛轻松自如地游身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吧台,就好像那些人根本不存在似 的。几分钟后他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酒杯,一把开塞钻和一个满是尘灰的酒瓶。 他随手打开瓶子,让胖查理这个最后总是要从酒杯里挑拣瓶塞碎片的人大为震撼。 蜘蛛从瓶子里倒出黄褐色的酒液,颜色深的几乎发黑。他注满两个杯子,把其中一 杯放在胖查理面前。 “干杯,”他说,“为了纪念父亲。” “敬父亲,”胖查理说着碰了一下蜘蛛的酒杯,酒居然没像过去碰杯时那样撒 出来,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他尝了一口,味道苦的很特别,还有些草药和盐味。 “这是什么?” “葬酒,就是为诸神而饮的酒。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酿过这种酒了。用苦芦荟、 迷迭香和处女心碎的泪水调味。” “一家舰队街酒吧会卖这种酒?”胖查理拿起瓶子,但商标早已褪色而且布满 了尘土,很难辨认。“从没听说过。” “这种老地方总有好东西,只要你问他们要,”蜘蛛说,“也可能只是我这么 觉得。” 胖查理又抿了一口,感觉醇烈辛辣。 “这不是用来抿的酒,”蜘蛛说,“这是哀悼酒。你要灌下去。像这样。”他 痛饮一口,然后做了个鬼脸。“这样喝味道也比较好。” 胖查理犹豫片刻,然后猛喝了一大口。他觉得自己可以品出芦荟和迷迭香,他 想知道那盐味会不会真是泪水。 “他们加迷迭香是为了怀念,”蜘蛛说着又开始倒酒。胖查理试图解释自己今 晚真的不能喝太多,明天还要上班,但蜘蛛把他的话截住了。“轮到你祝酒了。” 他说。 “嗯,好吧,”胖查理说,“敬妈妈。” 他们为母亲喝了一杯。胖查理发现苦酒的滋味开始在体内滋长,他感觉眼睛发 酸,一种深刻而痛苦的失落感涌遍全身。他想念母亲,想念他的童年,他甚至想念 父亲。桌子对面,蜘蛛正摇着头,一滴泪珠顺着蜘蛛的面颊,扑通一声落入了酒杯。 他拿起瓶子,又为两人添满苦酒。 胖查理喝了下去。 悲恸随着酒液在体内蔓延,在他的脑袋和身体里注满失落和空虚的痛苦,像海 洋的波涛一般将他淹没。 泪水滑下面颊,溅入酒杯。他在兜里翻找着纸巾。蜘蛛为两人倒空最后的黑酒。 “他们这里真卖这种酒?” “这里有一瓶,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只要你提醒一下就行了。” 胖查理擤了下鼻子。“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兄弟,”他说。 “我知道,”蜘蛛说,“我一直想来找你,但总是被其他事情分心。你知道是 怎么回事。” “我不太清楚。” “事情层出不穷。” “什么事儿?” “事儿。它们层出不穷,这就是事儿的天性。它们层出不穷。我怎么可能把它 们都搞明白?” “好吧,给我举个例子。” 蜘蛛又喝了一口。“好。上次我打定主意要来见你时,嗯,花了好几天计划这 件事,希望一切都尽善尽美。我必须选好自己的行头,然后必须想出见到你时要说 的话。我知道两兄弟的相逢,哦,这是个史诗母题,不是吗?我认为只有用诗歌的 语言,才能恰当地体现出这份庄严感。但是用哪种诗歌呢?轻快的韵律?还是高声 的朗诵?我是说,我可不想用打油诗向你致意。所以嘛,它必须是某种黑暗的,某 种有力的、富有节奏感的、宏大的词句。然后我有了主意。完美的第一句:血脉呼 唤血脉,像夜晚的警钟。说起来简单,但我自己知道得把一切都安排好——死在巷 道里的人,汗水和梦魇,坚韧不屈的自由精神。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但我必须想 出第二句啊,结果这件事一下子垮了台,我只能想出这种词:巴拉——巴拉——巴 拉——巴拉魂飞胆散。” 胖查理眨眨眼。“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到底是谁?” “谁也不是。只是说明那里应该填上几个词,但我一个字儿都想不出来。而且 只有一首史诗的第一句、几个巴拉外加四个字,我不可能就这么出现吧,对不对? 那对你就太失礼了。” “哦……” “没错。所以那个礼拜我去了夏威夷。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事情总是层出不穷。” 胖查理又喝了几口。他开始喜欢这种酒了。有时浓烈的味道正合浓烈的情感, 此刻正是如此。“但不可能总有第二句诗的问题啊。”他说。 蜘蛛把他修长的手放在胖查理的大手上。“我的情况已经说得够多了,”他说, “我想听你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胖查理说起了自己的生活,说了罗茜和罗茜的母亲、格雷 厄姆·科茨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蜘蛛不时点点头。胖查理把自己的一生都付 诸语言,不过听起来并不精彩。 “不过,”胖查理达观地说,“我想你在八卦报刊里也读到过那种人。他们总 是说自己的生活多么沉闷、空虚、毫无意义。”他拿过酒瓶,往杯子上一倒,希望 里面还有一口的量,不过只倒出了一滴。酒瓶已经空了,它坚持的时间远比一瓶酒 能够坚持的时间要长,但现在终究还是点滴不剩。 蜘蛛站起身。“我遇见过这些人,”他说,“八卦杂志里的人。我曾行走在他 们中间。我曾亲眼见证他们空虚苍白的生命。当那些人自以为孤身一人时,我会从 他们的影子中窥视。但我可以这么跟你说:恐怕即便在枪口的威逼下,他们之中也 没有哪个人会愿意和你交换人生,我的兄弟。来吧。” “喔?你要去哪儿?” “是我们。我们已经完成了今晚三个任务中的第一部分。酒已被饮下。还有两 部分需要完成。” “呃……” 胖查理跟着蜘蛛走出酒吧,希望夜晚的清凉可以让脑袋清醒一点。但事与愿违, 胖查理感觉自己的脑袋要不是被牢牢拴住,可能就要飘走了。 “下一个是美人,”蜘蛛说,“然后是歌。” 可能有必要提一句,在胖查理的世界中,女人不会随随便便地出现,你需要被 介绍给她们;需要鼓起勇气和她们说话;还需要提前想出个话题。即便你达到了这 个高度,前面却还有更高的山峰。你需要敢于问她们周六晚上有没有安排,等你问 出这句话以后,大多数女孩都会发现那天晚上可能需要洗头,或者写日记,或者喂 鹦鹉,或者只是要等另一个男人不会打来的电话。 但蜘蛛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他们往伦敦西区溜达,来到一个人满为患的夜总会门前。排队的客人已经淤到 了人行道上,蜘蛛过去打了声招呼,原来这是在给一位叫茜比拉的女孩开生日派对。 蜘蛛坚持要请她和她的朋友们喝一轮酒以示庆祝,这让茜比拉受宠若惊。他讲了几 个笑话(……鸭子说,算在我的账上?你——以——为——我是谁?某种性变态?), 然后自己先笑了起来,声音响亮,感觉特别快活。他能记住周围所有人的名字。他 跟人们讲话,然后听他们讲话。当蜘蛛宣布该去找另一家酒吧时,所有参加生日派 对的人都决定要跟他一同前往,整齐得好像是一个女人…… 等他们来到第三家酒吧时,蜘蛛就像从摇滚影片里走出来的明星。他身上挂满 了女孩,她们都依偎着他,有几个人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吻了他几下。胖查理又是 嫉妒,又是惊骇。 “你是他的保镖?”一个女孩问。 “什么?” “他的保镖。你是吗?” “不,”胖查理说,“我是他兄弟。” “喔,”她说,“我还不知道他有个兄弟。我觉得他酷毙了。” “我也是,”另一个女孩说。她刚才腻在蜘蛛身边,直到被其他抱有同样意图 的人挤开。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胖查理,“你是他的经纪人吗?” “不。他是他兄弟,”头一个女孩说,“他刚告诉我的。”她有意补充了一句。 第二个女孩没有理她。“你也是从美国来的?”她问,“你有点那边的口音。” “小时候,”胖查理说,“我们住在佛罗里达。我爸是美国人,我妈是从,哦, 她生在圣安德鲁斯,但是长在……” 没人在听。 他们离开第三家酒吧后,派对中剩下的人也都跟了上来。女人们围绕在蜘蛛周 围,打听下一站是什么地方。有人推荐了几个饭店,还有些夜总会。蜘蛛只是笑着 继续往前走。 胖查理跟在他们后边,觉得比平时更受冷落。 他们在霓虹灯下蹒跚而行。蜘蛛抱着几个女孩,一面走,一面不加分别地吻着 她们,就像拿过一颗夏天刚上市的水果咬上一口,然后就换成下一颗。但她们似乎 都不在意。 这不正常,胖查理心想,这完全与正常相悖。他甚至没有跟上去的动力,只是 努力不被落下。 他的舌尖还有那种苦酒的滋味。 胖查理意识到有个女孩正走在自己身边。个子小小的,很有种小仙子的美丽。 女孩揪了揪他的袖子,“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她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在悼念父亲,”胖查理说,“我想是这样的。” “这是不是那种真人电视秀?” “希望不是。” 蜘蛛停下来,转过身,眼中的光芒有些迷离。“就是这儿,”他宣布说,“我 们到了。换作是他,肯定会来这种地方。”酒吧的大门上贴着一张鲜艳的橙色海报, 上面有手写的通告。今晚。楼上。卡拉OK。 “歌,”蜘蛛说,“演出时间到了!” “不,”胖查理猛地停下脚步。 “这是他的爱好。”蜘蛛说。 “我不能唱歌。不能公开唱,而且我喝醉了。而且,我真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蜘蛛脸上挂着说服力十足的微笑。如果运用妥当,一 个这样的微笑足以发动一场圣战。但胖查理没有被说服。 “你看,”他试图掩饰话语中的慌乱,“有些事是人们不会去做的。对吧?有 些人不会飞,有些人不在公开场合做爱,有些人不会变成一缕烟消失了不见。这些 事我都不会做,而且我也不唱歌。” “就算为老爹也不行?” “为老爹就更不行了。他不能进了坟墓还让我难堪。好吧,除了他已经做到的 部分。” “抱歉,”一个女孩说,“抱歉,但是我们要不要进去啊?我在外面快感冒了, 而且茜比拉要嘘嘘。” “我们进去。”蜘蛛说着冲她露出微笑。 胖查理试图反驳,试图表明立场,但已经被人群涌了进去,心里只恨自己没用。 他在楼梯赶上蜘蛛。“我可以进去,”他说,“但是我不唱歌。” “你已经进来了。” “我知道。但我不会唱歌。” “既然你已经进来了,再说自己不会进去,实在没什么道理。” “我不能唱歌。” “你不会是说我把所有音乐天赋也都继承了吧?” “我是说,如果我在公开场合开口唱歌,就会难受。” 蜘蛛安慰似的捏了捏他的胳膊。“看我的吧。”他说。 过生日的女孩和两个朋友磕磕绊绊地走上了小舞台,一边唱起《舞后》,一边 笑个不停。胖查理喝着别人递来的奎宁杜松子酒,台上三个女孩每次跑调、每次走 音都令他难受得直皱眉。参加派对的人群中爆出一阵掌声。 又一个女孩走上了舞台,正是那位询问胖查理这是要去哪儿的小仙子。《与我 同行》的前奏响起,她以歌唱这个词所能包容的最边缘最离谱的方式唱了起来:她 搞错了每个调门,每句歌词都起得太早或是太晚,大部分还都唱错了。胖查理真替 她感到难受。 一曲唱罢,女孩跳下舞台,走向吧台。胖查理准备说点安慰的话,但却发现她 散发着愉快的光芒。“真是太棒了,”她说,“简直不可思议!”胖查理替她买了 一大杯橙汁加伏特加。“真是笑死人了,”她对胖查理说,“你不试试吗?去吧。 你一定得试一下。我打赌你不会比我更烂。” 胖查理耸耸肩,希望能够以此表示他烂得程度深不可测,无远弗界。 蜘蛛走向小舞台,就仿佛有一束聚光灯一直打在身上。 “我打赌他唱得肯定不赖,”橙汁伏特加说,“是不是有人说过,你是他兄弟?” “不,”胖查理别别扭扭地嘟囔道,“是我说过他是我兄弟。” 蜘蛛唱了《木板路下》。 要不是胖查理太喜欢这首歌,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胖查理十三岁时,坚信《 木板路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歌曲(等他长到饱经沧桑看破红尘的十四岁时,这个 宝座才让给了鲍勃·玛利的《没有女人,没有哭泣》)。现在蜘蛛唱着他最喜欢的 歌,而且唱得很棒。他唱得有板有眼,唱得真情流露。人们不再饮酒,不再说话, 所有人都看着他,所有人都在倾听。 蜘蛛一曲唱罢,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要是他们戴着帽子,肯定早就抛到空 中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跟来了,”橙汁伏特加对胖查理说,“我是说,你跟不 上他,对吗?” “哦……”胖查理说。 “我是说,”她露齿一下,“你知道兄弟中继承了所有天赋的人是谁。”她说 这话时,歪着脑袋,翘着下巴。肯定是这翘下巴惹得祸。 胖查理直奔舞台,一步步往前猛走,敏捷的身手让人印象深刻。他在冒汗。 接下来的几分钟变得一片恍惚。他对DJ说了两句话,从单子上选了《永志不忘 》,等待了仿佛永恒的几秒钟,然后接过了别人递来的麦克风。 他的嘴很干。他的心在胸中乱蹦。 屏幕上显示出第一句歌词:永志不忘…… 胖查理真的可以唱歌。他有音域,有嗓子,有能力。他唱起歌来整个身躯都会 变成一件乐器。 音乐响起。 在胖查理的脑海中,他已经做好开口歌唱的一切准备。他会唱出《永志不忘》, 他会唱给死去的父亲,还有他的兄弟和这个夜晚,告诉他们所有人,他们都将被永 远记住。 但是他做不到。这里有很多人正仰着头注视他。在这间酒吧二楼的房间中,差 不多有二十多人,大多数都是女孩。在听众面前,胖查理根本张不开嘴。 他听到乐声流淌,但却只能僵在原地。他觉得很冷,双脚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 他强迫自己把嘴张开。 “我想,”他冲着麦克风说,声音非常清晰,甚至盖过了音乐。他可以听到自 己的话语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回荡。“我想我要吐了。” 这座舞台上没有体面的退场门。 在此之后,万事万物都有点恍惚了。 世上有些神秘的领域,它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有些覆盖在我们的世界之上, 有些在这世界之下,就像一层底色。 世上有山。它们是岩石密布的所在,在你到达世界尽头的悬崖之前,肯定会经 过它们。这些山上有洞,很深很深的洞。远在人类始祖在大地上行走之前,这些洞 里就有了住客。 它们现在还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