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胖查理很渴。 胖查理很渴,而且脑袋疼。 胖查理很渴而且脑袋疼而且嘴里有股怪味而且眼睛抠在脑袋里而且牙床抽痛而 且胃里像着了火而且背部的疼痛从膝盖一路窜到前额而且脑子似乎被挖出去换上棉 花球和针钉所以才会一转脑筋就疼;而且他的眼睛不止是抠在脑袋里,它们夜里肯 定滚了出去,又被人用油毡钉重新钉好;而且他发现任何比空气分子轻轻交错的柔 和布朗运动更响的声音,都会突破可以忍受的疼痛极限。胖查理真希望自己死了算 了。 胖查理睁开眼,这是个错误,因为照射进来的日光,又带来了新的痛苦。不过 这也让他了解到自己身处何方(在他家卧室,自己的床上),而且正好看到床头柜 上的闹钟,所以知道现在是11:30. 这回,胖查理一个字一个字地想,麻烦大了。 《旧约》中上帝用来击败米甸人的那种宿醉令他饱受折磨,而且下次见到格雷厄姆 ·科茨时,他肯定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开除了。 胖查理思索着能不能通过电话表现出一些可信的病痛,接着就意识到要想表现 出病痛以外的感觉,那才比登天还难。 他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回家的。 一旦回忆起事务所的电话号码,他就会打个电话过去。他会道歉——忍受着流 感全天不间断的折磨,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躺在旁边的人说,“我想你那边有一瓶水。可以递过来吗?” 胖查理正要解释说他这边没有水,而且最近的水源是浴室龙头,还得先把刷牙 杯消毒一下才能接水,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正注视着床头柜上的几瓶水。胖查理伸出 手去,用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手指握住其中一瓶。然后咬着牙翻了个身,感觉就像是 攀岩者拼尽全力把自己拉过最后几尺岩壁。 床上躺着的是橙汁伏特加。 她也没穿衣服。至少,胖查理看到的部分没穿。 女孩接过水瓶,用床单盖住胸部。“谢了。他让我告诉你,”她说,“你醒了 以后,不用操心给公司打电话说病了之类的事。他说这件事已经搞定了。” 胖查理的心情还没平静。他的恐惧和忧虑也尚未疏解,但在当前条件下,他脑 袋里的思维空间只够一次为一件事担心;而现在他所担心的是能不能及时赶到浴室。 “多喝点水,”女孩说,“你需要补充电解质。” 胖查理及时赶到了盥洗室。事毕之后,他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干脆就站在喷 头底下开始冲淋,直到眼前的房间不再荡漾为止。随后他又刷了牙,居然没有再次 呕吐。 胖查理走回卧室时,橙汁伏特加已然消失了,这让他松了口气。胖查理本就抱 着这样的希望:她可能是酒精引发的幻觉,就跟粉红色的大象和昨晚站在舞台上唱 歌的噩梦一样。 他找不到自己的晨衣,只能穿了套运动服。身上有一衣蔽体,才好到走廊尽头 的厨房去。 电话铃突然响起,胖查理赶紧从摊在卧室地板上的衣服里翻出手机,打开翻盖。 他冲着电话咕哝了几声,尽量掩盖自己的口音,以防是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人 打电话来确认他的行踪。 “是我,”蜘蛛的声音,“我都搞定了。” “你跟他们说我死了?” “比这儿还好。我跟他们说我就是你。” “但,”胖查理试图清醒地思考,“但你不是我。” “嘿。我知道。我只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你长得根本不像我。” “我的兄弟,你的酒还没完全醒。我这边都搞定了。哎呀。得挂了。大老板要 跟我谈话。” “格雷厄姆·科茨?听着,蜘蛛……” 但蜘蛛已经放下电话,液晶屏上的讯号消失了。 胖查理的晨衣飘过房门,里面还有个女孩。这套衣服在她身上可比在胖查理身 上显得好太多了。女孩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玻璃杯清水,水里有一片咝 咝冒气的胃药;另外还有个带柄的大杯子,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 “都喝了,”女孩对他说,“先喝大杯。一口干掉。” “这里面是什么?” “蛋黄、伍斯特郡沙司、塔巴斯哥辣酱油、盐、一点伏特加,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说,“非死即生。给你,”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喝。” 胖查理一饮而尽。 “哦,我的上帝。”他说。 “没错,”她赞同道,“但你还活着。” 胖查理可不太确定。他把那杯胃药也喝了,随即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呃,”胖查理说,“呃……你看……昨晚……我们是不是……呃。” 女孩面无表情。 “我们是不是什么?” “我们是不是……你知道……做了?” “你是说你一点都想不来了?”女孩面色一沉,“你说那是你这辈子最棒的经 历。就好像你以前从没跟姑娘们做过似的。你部分像神,部分像动物,部分像是永 动性爱机……” 胖查理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女孩笑出了声来。 “我只是把你弄了回来,”她说,“我帮你兄弟把你抬回家,清洗干净。之后 的事,你应该知道的。” “不,”他说,“我不知道。” “好吧,”她说,“你完全不省人事,这又是张大床。我不知道你兄弟睡在哪 儿了。他肯定壮得像头公牛。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而且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他去上班了,”胖查理说,“他跟人们说他就是我。” “他们看不出区别吗?我是说,你们似乎不是双胞胎。” “显然不是,”胖查理摇摇头,然后看了女孩一眼。她吐了吐粉得要命的小舌 尖。 “你叫什么?” “你忘了?我记得你的名字。你是胖查理。” “查尔斯,”他说,“查尔斯就好。” “我叫黛茜,”她说着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 “我感觉好点了。”胖查理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黛茜说道,“非死即生。” 蜘蛛在事务所里过得很快活。他几乎从没在办公室里工作过,事实上,他几乎 从没工作过。从把他送上那台溜楼的小电梯,到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鸽子笼似的 办公室,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陌生而神奇。他着迷地注视着陈列在大厅玻璃柜里、 落满尘灰的各色奖杯。他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溜达,别人问起他是谁,蜘蛛就说“我 是胖查理·南希”,他说这话用的是天音神语,无论他说什么别人都会相信的。 蜘蛛找到休息室,给自己倒了几杯茶,然后拿着它们回到胖查理的办公桌,像 搞艺术似的码在桌子周围。他开始玩电脑网络,机器向他索要密码。“我是胖查理 ·南希,”他对电脑说,但还是有些地方进不去,所以他又说“我是格雷厄姆·科 茨”,整个网络就像鲜花一样在他面前盛开。 蜘蛛浏览着电脑里的东西,最终感到厌倦。 他摆弄着胖查理文件夹里的玩意,然后又开始玩“待处理文件夹”里的东西。 接着他想起来胖查理差不多该醒了,所以便打电话回去,好让他放心。他刚觉 得这项工作有了一点进展,格雷厄姆·科茨的脑袋就从门口探了进来,把手指竖在 白鼬般的嘴唇上,然后又冲他招了招手。 “得挂了,”蜘蛛对他的兄弟说,“大老板要找我谈话。”他说完把电话放下。 “工作时间打私人电话吗,南希?”格雷厄姆·科茨说。 “完全那个正确。”蜘蛛“另外你说的‘大老板’是指我吗?”格雷厄姆·科 茨问道。两人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走去。 “你是最大的,”蜘蛛说,“也是最老板的。” 格雷厄姆·科茨面露疑色,他感觉对方是在拿自己开玩笑,但却不敢肯定,这 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好吧,请坐,请坐。”他说。 蜘蛛坐了下来。 格雷厄姆·科茨习惯让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里的人员流动率保持较高的水平。 有些人来了又去;另一些人来了,然后一直干到他们的工作很快就能得到某种雇佣 保障为止。胖查理在这里的工作时间比所有人都长:一年零十一个月。再过一个月, 离职津贴和工业裁判所就会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格雷厄姆·科茨在开除某个人之前,总要来一段演说。他很欣赏自己的演说。 “每个人的生命中,”他说,“都有启承转合。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 “人有旦夕祸福,”蜘蛛附和道,“月有阴晴圆缺。” “啊。没错。一点没错。嗯。我们走在这浸满泪水的尘世间时,应该停下来好 好思考……” “第一次,”蜘蛛说,“总是伤得最深。” “什么?哦,”格雷厄姆·科茨努力回忆着下面的台词,“幸福,”他说道, “犹如一只蝴蝶。” “或是蓝鸟。”蜘蛛补充说。 “是的。可以让我把话说完吗?” “当然。请便,”蜘蛛高兴的说。 “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中每一个人幸福与否,对我来说,都和自己的幸福 一样重要。” “我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蜘蛛说,“您这话让我多么高兴。” “是的。”格雷厄姆·科茨说。 “哦,我最好回去工作,”蜘蛛说,“不过这次真是深受启发。下次您再想跟 我分享什么人生体悟的话,直接叫我就行了。您知道到哪儿找我。” “幸福,”格雷厄姆·科茨的声音中隐约有种滞塞的感觉,“我在想,查尔斯 ·南希,它在——你在这里快乐吗?你难道不觉得,在别的地方也许会更快乐吗?” “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蜘蛛说,“您想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吗?” 格雷厄姆·科茨一言不发,过去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通常到了这个阶段,他 们都会脸色铁青,陷入震惊状态。有时他们会开始哭泣,格雷厄姆·科茨从来都不 在乎别人哭泣。 “我感兴趣的是,”蜘蛛说,“开曼群岛上的那些户头是做什么用的。您知道, 因为我几乎觉得有些应该打给事务所客户的钱,却进了开曼群岛的这些户头。把钱 放进那些账户搁置不管,这种投资理财方式未免有点奇怪。我过去从没见过这种事 儿。希望您能帮我解释一下。” 格雷厄姆·科茨的脸色发白——是那种在颜色分类中被冠以诸如“羊皮纸白” 或“玉兰白”等标签的白色。他说:“你是怎么进入那些账户的?” “电脑,”蜘蛛说,“它们快把我逼疯了,不知道您怎么样?您能怎么办呢?” 格雷厄姆·科茨沉思良久。他过去一直以为自己的财务秘密藏得够深够复杂, 即使商业欺诈稽查处能够判定他有经济犯罪行为,也很难向法官解释清楚他到底犯 的是什么罪。 “开几个海外账户没什么不合法的地方。”他尽量显得满不在乎。 “不合法?”蜘蛛说,“希望没有。我是说,如果我发现任何非法行为,都有 义务向有关部门汇报。” 格雷厄姆·科茨从桌上拿起铅笔,然后又把它放下。“啊,”他说,“好了, 很高兴和你聊天、对话、消磨时间,以及亲密地交谈,查尔斯。我想咱俩还有很多 工作要做。时间和潮汐都不等人的,拖拉是时间的窃贼。” “生活就像岩石,”蜘蛛说,“不如及时行乐。” “随你怎么说。” 胖查理逐渐觉得自己又有点人样了。他不再感到难受,缓慢而强烈的阵阵呕吐 感也不再席卷而来。尽管他还是不相信这是个美好幸福的世界,但起码已经逃出了 宿醉的九层地狱,这总是件好事。 黛茜进了浴室。胖查理听着水龙头慢慢注水,然后是某些东西被泼了出来。 他敲敲浴室的门。 “我在里面,”黛茜说,“我在洗澡。” “我知道,”胖查理说,“我是说,我不知道,但我想你大概是在里面。” “怎么了?”黛茜说。 “我只是在想,”他冲着房门说,“我在想你为何要到这儿来。昨晚。” “哦,”她说,“你的状况有点不妙,而你兄弟似乎需要个帮手,我今天上午 不上班,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啦。” “就是这么回事,”胖查理说。一方面,她觉得他可怜;另一方面,她太喜欢 蜘蛛了。是的。他认识自己的兄弟才不过一天多点,但是已经觉得这段刚刚发现的 亲缘关系中,不存在任何未知的领域。蜘蛛是酷的那个,他是另外那个。 黛茜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什么?” “你在出租车里唱歌来着,就在我们回来的路上。《永志不忘》。可真好听啊。” 胖查理本已把卡拉OK事件抛在脑后、放进人们用来处理难以启齿之事的阴暗 角落了。可现在它又回来了,胖查理真不希望这样。 “你唱得妙极了,”她说,“回头你能再为我唱一次吗?” 胖查理绝望地转着脑筋,不过突然响起的门铃把他从绝境中解救了出来。 “有人在按门铃。”他说。 胖查理走下楼梯,打开大门。事态继续恶化。罗茜妈妈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 白信封,用足以令牛奶凝结的目光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嗨,”胖查理说,“诺亚夫人。很高兴见到您。呃。”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把信封举在身前。“哦,”她说,“你在家。那么,你准 备邀请我进去吗?” 是啊,胖查理心想,吸血鬼必须等人邀请才能进屋。直接说不,她就只得离开 了。“当然,诺亚夫人。请进。”这就是吸血鬼的手段,“您想喝杯茶吗?”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哄住,”她说,“你是办不到的。” “呃。当然。” 两人走上狭窄的楼梯,进入厨房。诺亚夫人环顾四周,皱了皱眉,似乎暗示这 里不符合她的卫生标准,也没有可以食用的东西。“咖啡?水?”别说蜡水果。 “蜡水果?”该死! “我听罗茜说,你父亲刚刚过世了。”她说。 “嗯,是的。” “罗茜的父亲过世时,《厨师与厨艺》杂志发了四页的讣告。他们说是他将加 勒比的烹调风格带入了这个国家。” “哦。”胖查理说。 “他给我留下了足够的遗产。他有人寿保险,还有两家生意很好的饭店的股权。 我是个财产丰厚的遗孀。等我死后,这些都是罗茜的。” “我们结婚后,”胖查理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你只是为了我的钱才追求她的。”罗茜的妈妈说。但这语气明白无 误地表示她就是这么想的。 胖查理觉得头又疼起来了。“诺亚夫人,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已经跟罗茜谈过了,我们决定由我来帮你准备结婚计划,”她一本正经地 说,“我需要你的宾客名单,那些你准备邀请的人:姓名、地址、E-mail,还有电 话号码。我做了个表格给你填。我今天上午反正也要经过麦克斯韦花园,所以就想 干脆省下邮资,亲自送过来好了。不过没想到你会在家。”她把白色大信封递给了 查理,“婚礼上将邀请九十位客人。你可以请八个亲人,六位朋友。你的朋友和四 位亲戚将坐在第八桌,其他亲戚会安排在第三桌。你父亲本该和我们坐主桌,不过 既然他已经故去,我们就把这位子分配给罗茜的维妮弗雷德姑妈。你决定好请谁做 伴郎了吗?” 胖查理摇摇头。 “嗯,等你决定好了,一定要告诉他,致词里不要有任何粗鲁的言语。我不想 从你的伴郎嘴里,听到任何我不该在教堂听到的词句。明白了吗?” 胖查理想象着罗茜的妈妈在教堂里通常会听到什么。可能是一些喊叫:“别过 来!地狱的恶鬼!”紧跟着是惊呼“它还活着?”然后是紧张的相互问询,是否有 人记得带锤子和木桩。 “我在想,”胖查理说,“我的亲戚不止十个。您知道,表亲啊、姑姥姥之类 的。” “显然有个问题你还没有搞明白,”罗茜的母亲说,“婚礼是很花钱的,我为 一到四桌的每位宾客订了175 英镑的标准——第一桌就是主桌,这些位子主要是招 待罗茜的亲友和我妇女俱乐部里的朋友的,五到七桌每人125 英镑。这些席位,你 知道,是关系比较远的熟人,还有小孩子之类的。” “你刚才说我的朋友在第八桌。”胖查理说。 “那是下一个档次,他们没有鳄梨小虾开胃菜和雪利酒蛋糕。” “罗茜上次跟我讨论这件事时,我们决定用西印度风格的料理。” 罗茜的母亲对此嗤之以鼻。“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孩子。但我 和她已经完全谈妥了。” “您看,”胖查理说,“我想也许我应该先跟罗茜好好讨论一下,然后再反馈 给您。” “把单子填好就行了,”罗茜的母亲说,接着她又狐疑地问,“你怎么没去上 班?” “我嘛,呃。我没去。就是说,我今天上午放假。今天不用去。我吗?没去。” “我希望你已经跟罗茜说了。她计划去找你吃午餐,所以才不能跟我一起吃。” 胖查理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好的,”他说,“那么,多谢您顺路过来,诺亚 夫人。我会跟罗茜说的,而且……” 黛茜走进厨房,头上裹着一条毛巾,胖查理的晨衣贴在她湿漉漉的身上。她说 :“冰箱里有橙汁,对吧?我之前到处寻摸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你的头怎么样? 好点了吗?”她说着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橙汁。 罗茜的母亲清了清嗓子。这声音不像是清嗓子,倒像是鹅卵石在岸边滚动。 “嗨,”黛茜说,“我叫黛茜。” 厨房里的室温开始下降。“是吗?”罗茜的妈妈说。冰柱从“吗”字上垂了下 来。 “我总是在想,如果它们不是橙色的,”胖查理打破沉默,“人们会管橙子叫 什么呢?如果它们原来是某种未知的蓝色水果,会不会被称作蓝子?我们会喝蓝汁 吗?” “什么?”罗茜的母亲问。 “我的天哪。你真该听听自己嘴里冒出来的东西,”黛茜高兴地说,“好了。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衣服。很高兴见到您。” 她走出厨房。胖查理还没有恢复呼吸。 “她。”罗茜的母亲用极度平静的口吻说,“是。谁。” “我妹——表妹。我表妹,”胖查理说,“我老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我们 关系很好,一起长大的。她昨晚跑过来住了一宿。这孩子有点野。嗯。是的。您会 在婚礼上见到她。” “我会把她安排在第八桌,”罗茜的母亲说,“她在那儿会更舒服些。”她说 这话的方式,通常会被人们用来说这种话:“你是想死得痛快点,还是想让蒙格先 找点乐子?” “是的,”胖查理说,“好的,很高兴见到您。那么,”他说,“您肯定还有 很多事要办。而且,”他说,“我该去上班了。” “你不是说今天放假吗。” “上午,我上午放假,都快过去了。我现在该出门上班了。那么,再见。” 诺亚夫人抓过手袋,站起身来。胖查理跟着她来到走廊。 “很高兴见到您。”他说。 她眨眨眼,就像一条大蟒蛇在发动攻击前会眨一下眼睛那样。“再见,黛茜,” 她喊道,“咱们婚礼上见。” 黛茜已经穿好衬裤和胸罩,正往身上套T 恤。她把上身探进走廊说,“路上小 心”,然后又缩回了胖查理的卧室。 胖查理领着诺亚夫人走下楼梯,一路上她什么也没说。胖查理把门打开,当诺 亚夫人从他身前经过时,胖查理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令他本已缩成一 团的胃部缩得更厉害了。这东西是诺亚夫人用嘴表现出来的,嘴角向上裂出一道可 怕的缝隙,就像一颗骷髅头长了嘴唇——罗茜的母亲在微笑。 胖查理关上房门,站在楼下走廊中止不住地颤抖。接着,他一步步走上楼梯, 沉痛的脚步就像是正走向电椅。 “她是谁?”黛茜问。她现在已经基本穿戴好了。 “我未婚妻的母亲。” “她可真有意思,不是吗?”她穿的还是昨晚那套衣服。 “你就这么去上班?” “哦,我的天。不,我会先回家换衣服。这可不是我上班时的样子。你能帮我 叫辆出租车吗?” “你要去哪儿?” “汉登。” 胖查理给当地的出租车服务公司打了个电话,然后坐在过道地板上,想象着将 会出现的各种情景——全都难以想象。 有个人站到他身边。“我包里有点维他命B ,”她说,“你也可以试试含一勺 蜂蜜。这招对我完全没用,不过我的室友发誓说它能治宿醉。” “不是那么回事,”胖查理说,“我跟她说你是我的表妹。以免她把你当成我 的……我们……你知道,出现在公寓里的陌生女孩,诸如此类的事情。” “表妹,是吗?哦,别担心。她可能很快就把我忘了,如果没忘的话,就跟她 说我从这个国家神秘消失了,你再也没见过我。” “真的?你确定?” “你也不用显得这么高兴吧。” 汽车喇叭声在街上响起。“估计是我的出租车到了。站起来说声再见吧。” 他站了起来。 “别担心。”黛茜说着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他说。 “不,没有的事。” “在劫难逃。” “谢谢,”她说着探过身来,在他嘴上吻了一下。这个吻又深又长,绝对超过 了萍水相逢的程度。接着她笑了笑,三两步蹦下楼梯,推门出去。 “这,”房门关上后,胖查理大声说,“也许都是幻觉。” 他还能感觉到黛茜嘴唇的味道,桔汁和黑莓。这是个吻,这是个真正的吻。其 中有种性感的滋味,他这辈子未曾体验的,就连——“罗茜。”他说。 胖查理打开手机,迅速拨通她的电话。 “我是罗茜,”罗茜的声音说,“我很忙,要不就是又把手机丢了。你现在进 入了语音留言系统。试试我家里的电话,或者给我留条口信。” 胖查理关上手机,在运动服外面套了件外衣,走上大街。阳光明媚得可怕,但 也只是令他稍感畏缩。 罗茜·诺亚很担心,这担心本身就让她担心。而这件事,无论她承认与否,就 和罗茜生命中的很多事情一样,都是她妈妈的错。 罗茜已经习惯了眼下的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妈妈极端痛恨她要嫁给胖查 理的想法。她把母亲对这段婚姻的反对态度,视作上天的启示,说明这样做是正确 的选择——尽管她自己都不敢肯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了,她爱他。胖查理可靠、实在、正常…… 妈妈对胖查理态度上的大逆转,让罗茜很担心;而妈妈对婚礼组织工作突如其 来的热心,更让她担心。 罗茜昨天晚上给胖查理打了个电话,想要和他讨论一下,但没人接。罗茜猜他 可能是睡得比较早。 因此她决定牺牲午餐时间去找他谈谈。 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位于奥德乌奇街一栋灰色维多利亚式建筑的顶楼,也就 是在五段楼梯的最上面。楼里有部电梯,这部古董电梯大概是一百多年前由戏剧经 纪人鲁珀特·“宾克”·巴特沃斯安装的。这是台很小很慢很颠簸的电梯,巴特沃 斯的体型、体态和挤进狭小空间的能力,都与壮年河马相差无几,你只有明白这一 点,才能理解这台电梯的设计和特殊功用。只要稍稍挤一下,它可以塞进巴特沃斯, 外加一个比他苗条很多的人:比如说歌舞团的女孩或者男孩——宾克不是个挑剔的 人。最让宾克高兴的事,莫过于某个想要在戏剧方面寻求发展的人同他一起乘坐电 梯了,经过特别缓慢、特别颠簸的六个楼层后抵达顶楼。通常到了顶楼后,宾克就 会受到这趟路程的影响,需要稍微休息一下,而那位歌舞团女孩或男孩则被留在接 待室里苦苦地等待,担心刚才这段路上宾克面色潮红的喘息和难以控制的气短现象, 是不是说明他患有某种爱德华时代早期的栓塞病。 人们会跟宾克·巴特沃斯坐一次电梯,但以后他们都会走楼梯。 二十多年前,格雷厄姆·科茨从宾克的孙女手里买下了巴特沃斯事务所,并把 这部电梯保留下来,作为历史的遗迹。 罗茜撞上内侧的折叠门,关好外门,然后走向前台,告诉接待员她要找查尔斯 ·南希。她坐在接待室,对面挂着很多格雷厄姆·科茨和客户们的照片。她认出了 戏剧演员莫里斯·利文斯敦、几支一度走红的男子乐队,还有一批体育明星——这 些人晚年多半“名声大噪”,都是那种如果等不到肝脏移植,就只能吃斋念佛的人。 一个男人走到前台。他看起来不像胖查理,肤色更黑,而且总是在微笑,似乎 对万事万物都很有兴致——一种暗藏危机的兴致。 “我是胖查理·南希。”这人说。 罗茜走过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男人说:“我认识你吗?”这话真是奇怪, 接着他又说,“当然认识。你是罗茜,你真是一天比一天美丽。”他说完回吻了罗 茜,吻在她的嘴上。两人的嘴唇只是稍稍蹭了一下,但罗茜的心砰砰直跳,就跟巴 特沃斯同某个歌舞团演员共乘电梯、度过一段颠簸之旅后的感觉一样。 “午饭,”罗茜细声说,“时间,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对,”罗茜现在以为是胖查理的人说,“午饭。” 他很自然地用手揽住罗茜。“你想去哪儿吃午饭?” “哦,”她说,“随便。听你的。”肯定是因为他的味道,罗茜想,我过去怎 么没发现他的味道这么好闻? “咱们会找到个好地方的,”他说,“走楼梯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我宁愿搭电梯。” 她把折叠门撞上,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慢慢落到一楼。 罗茜不记的上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两人走出大楼时,罗茜的电话发出哔哔的声音,表示有漏的接电话,但她没有 理会。 两人走进路过的第一家饭馆。上个月这里还是个高科技的寿司餐厅,一条传送 带在屋里环绕,上面放着各种小小的生鱼寿司,不同颜色的碟子表示不同的价格。 这家日本餐厅关门后,按照伦敦餐饮业的规律很快就被人接手了,改成了一家匈牙 利餐馆。老板把传送带保留下来,作为匈牙利菜高科技的附属品。因此一碗碗凉得 很快的菜炖牛肉、辣椒布丁和一罐罐酸奶油,正以庄严肃穆的风范在屋子里转着圈。 罗茜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你昨晚去哪儿了?”她问。 “我出去了,”他说,“和我兄弟。” “你是独生子啊。”罗茜说。 “我不是,事实证明我是两件套中的一半。” “真的?这也是你爸爸留下的遗产吗?” “亲爱的,”她以为是胖查理的人说,“你连一半都不了解。” “哦,”她说,“我希望他会来参加婚礼。” “哪怕要放弃全世界,他也绝对不会错过婚礼,”他握住罗茜的手,女孩差点 把炖菜勺子扔掉,“你今天下午有事吗?” “没什么,现在办公室里基本上已经没事了,还有几个募款电话要打,不过晚 一点也没关系。是不是?呃,你想,呃,怎么了?” “天气多好啊,你不想散散步吗?” “哦,”罗茜说,“那可太妙了。” 他们走到堤坝区,沿着泰晤士河北岸,手牵着手缓缓而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 谈天。 “你的工作呢?”他们停下来买冰淇淋时,罗茜问道。 “哦,”蜘蛛说,“他们不会在意的。他们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我没在。” 胖查理顺着楼梯一路跑到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他总是走楼梯。首先,这有 益健康;其次,这也意味着他不用担心自己会和别人挤在狭小的电梯中,距离如此 之近,连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他走到前台,稍有点喘。“安妮,罗茜来过吗?” “你跟她走散了?”前台问。 胖查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桌子特别整洁,那堆待处理的邮件不知到哪儿 去了。电脑显示屏上贴着一张黄色便笺,上面写着“来一下,格·科”。 他敲了敲格雷厄姆·科茨办公室的门。一个声音响起,“谁?” “是我。”他说。 “哦,”格雷厄姆·科茨说,“请进吧,南希先生。请坐,请坐。我好好琢磨 了一下今天早上咱们的谈话。我过去显然是误解你了。你已经在这儿干了,多久… …?” “快两年了。” “你工作一直努力认真。而且父亲又刚刚过世……” “我几乎跟他不熟。” “啊。坚强的心灵,南希。考虑到这段时间是咱们的休耕期,你觉得放几周假 怎么样?当然,用不着我说,是带薪假?” “带薪假?”胖查理问。 “带薪假,不过,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开销。我敢说你需要一点开销,不 是吗?” 胖查理想确定自己是处在哪个宇宙里。“我被开除了吗?” 格雷厄姆·科茨大笑起来,就像只喉咙里扎了鱼刺的白鼬。“绝定不会。正相 反。实际上我认为,”他说,“咱们现在完全可以交心。你的工作安全妥帖,就像 房子一样安全。你的审慎态度和卓越判断力一直是事务所里的表率,只要能保持下 去就没问题。” “房子有多安全?”胖查理问道。 “非常安全。”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大部分意外事故都发生在家里。” “那么,”格雷厄姆·科茨说,“我强烈建议你尽快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把 一张长方形纸片递给胖查理。“给,”他说,“为你过去两年中对格雷厄姆·科茨 事务所的贡献表示小小的谢意。”他给别人钱的时候总是要加上一句,所以这次也 不例外,“别把它一次花光了。” 胖查理看了眼纸片。这是张支票。“两千磅。天呢!我是说,我不能。” 格雷厄姆·科茨冲胖查理露出微笑。这笑容里有种胜利的意味,但胖查理太困 惑、太不解、也太震惊了,根本没有发现。 “好走。”格雷厄姆·科茨说。 胖查理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格雷厄姆·科茨随意地靠在门边,就像猫鼬随意地靠在蛇窝旁。“顺便问一句。 你肯定会享受自己的假期,好好放松一下——我强烈建议你这么做。但在这段时间 里,我有可能需要查看你电脑上的文件,能告诉我你的密码吗?” “我以为你的密码可以进入系统中的每个角落呢!”胖查理说。 “当然可以,”格雷厄姆·科茨愉快地回答,“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你也知 道电脑这玩意的脾气。” “是‘美人鱼’,”胖查理说,“M-E-R-M-A-I-D.” “很好,”格雷厄姆·科茨说,“很好。”他没有撮弄双手,但他显然有做这 个动作的冲动。 胖查理兜里揣着两千英镑的支票走下楼梯,心想他过去两年对格雷厄姆·科茨 的误会怎么会那么深。 胖查理走过街角,来到银行,把支票存进自己的账户。 然后他走到堤岸区,让自己喘口气,好好地思考一下。 他富了两千镑!早起时的头疼已经完全消失,感觉舒心又踏实。他考虑着要不 要说服罗茜跟自己一起来个短期旅行。现在通知她有点晚了,不过…… 这时,他看到蜘蛛和罗茜手牵着手走在马路对面。罗茜刚吃完一个冰淇淋,她 将包装纸扔进了垃圾桶,把蜘蛛拉向自己,用带有冰淇淋滋味的嘴巴,给了他一个 深情的热吻。 胖查理感觉头疼又回来了。他全身麻痹。 他看着那两个人接吻,觉得他们早晚要分开来透口气,但是他们没有。所以胖 查理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地铁站,觉得自己像只可怜虫。 他只能回家。 到家后,胖查理感觉糟透了,他爬到床上,上面还留着黛茜淡淡的气味,闭上 眼睛。 光阴流转,胖查理和他父亲一起在沙滩上散步。两人都打着赤脚,他又变成了 孩子,而南希先生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父亲开口说,你和蜘蛛处得还好吗? 这是个梦,胖查理说,我也不想谈这件事。 你们这俩孩子,他父亲摇着头说,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但南希先生没有回答。海边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胖查理弯腰把它拣起来。 那东西的五条尖腿软塌塌地垂着。 海星,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把它切成两半,就会长成两个新海星。 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什么要紧事呢。 他父亲突然抓着胸口,倒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蛆虫从沙子里冒了出来,很快就 把他吞噬一空,只留下累累白骨。 老爸? 胖查理在卧室中醒来,脸上满是泪水。他随即止住哭声。没什么可伤心的。父 亲又没死,这只是个梦。 他决定邀请罗茜明天晚上过来吃饭。他们可以吃烤牛排,他来做,一切都会好 起来的。 胖查理起床穿好衣服。 二十分钟后,他在厨房里舀罐装面条吃,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来,尽管海滩上那 一幕只是个梦,但父亲已经死了。 下午晚些时候,罗茜来到母亲在温坡街的公寓。 “我今天看到你男朋友了,”诺亚夫人说。她的名字是尤斯莉亚,但在过去的 三十年中,除了诺亚先生没人这样称呼过她,而在他谢世以后,这个名字更是退居 二线,估计诺亚夫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了。 “我也是,”罗茜说,“上帝啊。我爱死他了。” “哦,当然。你都快嫁给他了,不是吗?” “嗯,是的。我是说,我一直知道自己爱着他,但今天才发现这爱有多深。我 爱他的一切。” “你知道他昨晚干吗去了吗?” “是的。他都跟我说了。他和他兄弟一起出去了。” “我不知道他还有个兄弟。” “他没提过。他俩不是很亲。” 罗茜的母亲啧啧称奇。“肯定是有场家族大聚会啊。他跟你提过表妹的事吗?” “表妹?” “也可能是妹妹。他似乎不太确定。漂亮的小东西,有那么种贱相。长得有点 像越南人。要我说的话,不是什么正经人。但反正面对这个家族的人是你。” “妈妈,你还没见过他的家人呢。” “我见过她了。她就在厨房里溜达,几乎没穿衣服。不知羞耻。如果她真是什 么表妹的话。” “胖查理从不撒谎。” “他是个男人,不是吗?” “妈妈!” “另外他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他上了。他去上班了。我们一起吃的午饭。” 罗茜的母亲对着随身带的小镜子检查口红,然后用食指抹掉粘在牙齿上的红印 子。 “你还跟他说什么了?”罗茜问。 “我们就谈了婚礼的事,说我决不希望他的伴郎来一段近乎粗鄙的祝词。他呆 呆地看着我我,好像是还没醒酒。你应该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嫁给酗酒的人。” “哦,我见到胖查理的时候,他看起来挺精神的,”罗茜一本正经地说,“哦, 妈妈,我今天过得再好没有了。我们散步,聊天,而且——哦,我跟你说过他的味 道有多好闻吗?还有那双天底下最柔软的手。” “要我说,”她妈妈讲道,“他有股腥味。我跟你说,下次见到他,你就把那 什么表妹的事情问问清楚。我没说她真是他表妹,我也没说她就不是。我只是说如 果她是的话,那他的家族中可就算出了妓女、脱衣舞娘或是三陪了,而且肯定不是 你可以用浪漫眼光看待的那种人。” 罗茜感觉踏实了许多,现在她妈妈又回到贬低胖查理的老路上来。“妈妈,多 一个字儿我都不想听了。” “好吧。我会把嘴闭上。反正要嫁给他的又不是我,浪费生命的也不是我;他 以后晚上出去跟女人喝酒时,把头埋在枕头里哭的也不是我;等他进了监狱,整日 整夜独守空房的人更不是我。” “妈妈!”罗茜试图拿出气愤的口吻,但胖查理进监狱的想法实在太傻、太可 笑了,她费了好大劲才把笑意憋回去。 罗茜的手机发出颤音。她打开电话,说了声“是我”以及“我很乐意,这真是 太棒了”,然后就把电话放到一边。 “是他来的电话,”她对母亲说,“我明天晚上要过去。他会为我做饭。这多 甜蜜啊!”接着她又说,“监狱确实是个问题。” “我是个母亲,”她妈妈坐在这间连灰尘都不敢降落、没有一丁点食物的公寓 里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日近黄昏,格雷厄姆·科茨坐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他打开一个个文件 夹,浏览着一个个数据表。有些被他修改,而大部分都被他删除了。 他今晚本该去伯明翰,一个由他代理的前橄榄球明星,今晚要开一家夜总会。 但他打了个电话过去,表示道歉:有些事实在走不开。 很快窗外的光亮就完全消失了。格雷厄姆·科茨坐在电脑显示屏发出的冷光中, 修改着,覆盖着,删除着。 这是另一个关于安纳西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安纳西的妻子种了一块豆子田。那些是你见过的最肥、最绿、 最好吃的豆子。光是看上一眼,就能让人口水直流。 安纳西头一眼看到这块豆子田,就忍不住想要,而且不止是想要一点。因为安 纳西是个大胃王,他不想跟别人分享这些豆子,他要全部。 所以安纳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声音又响又长,他的妻子和儿子们都跑了过来。 “我快死了,”安纳西用虚弱孱弱以及病弱的声音说,“我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他的妻子和儿子们都放声大哭起来。 安纳西用虚弱病弱的声音说:“在我临死之前,你们要答应我两件事。” “任何事都行,任何事都行。”他妻子和儿子们说。 “第一,你们要发誓把我埋在那棵大面包果树下。” “你是说豆子田旁边的那棵面包果树?”他妻子问。 “当然,我说的就是那棵,”安纳西继续用孱弱病弱的声音说,“你们还得答 应我一件事。答应我,你们会在我的坟头升一小堆火,以示纪念。而且为了证明永 远不会把我忘记,你们要让这堆火燃烧下去,永远不能熄灭。” “我们会的!我们会的!”安纳西的妻子和儿子们哀声恸恸。 “为了表达你们的敬意和爱意,我希望在这堆火上看到一小罐盐水,好让你们 记住,在我临死时你们流下的热泪。” “我们会的!我们会的!”他们失声痛哭。安纳西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呼吸。 他们把安纳西抬到豆子田旁边的面包果树旁,埋在了六尺之下,又在坟头升起 一堆火,旁边放了一个盛满盐水的罐子。 等到月升日落夜幕低垂时,安纳西便爬出坟墓,跑到豆子田去,摘下最肥、最 熟、最甜美的豆子。他把豆子收集起来,放到罐子里烧熟,一直吃到肚子像鼓一样 又大又胀这才罢休。 在黎明来临前,他又钻到地底下,继续睡觉。他的妻子和儿子们发现豆子丢了 时,他就这样睡着;他们发现罐子空了便又把水注满时,他就这样睡着;安纳西没 有理会他们的哀痛,就这样一直睡着。 每天晚上,安纳西都从坟墓里出来,为自己的好主意手舞足蹈。每天晚上他都 把豆子塞满水罐,然后塞满肚皮,塞到多一颗都吃不下为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安纳西的家人越来越瘦,越来越瘦。因为成熟的豆子都被 安纳西在夜里摘走了,他们没东西可吃了。 安纳西的妻子看着空盘子,对儿子们说:“要是你父亲在,他会怎么做?” 他的儿子们想了又想,回忆安纳西给他们讲过的每一个故事。他们随后来到焦 油坑,买了六便士的焦油,那足够填满四个大篮子。他们把焦油带回豆子田,在田 中央用焦油做了个假人:焦油的脸,焦油的眼,焦油的手指,焦油的胸。这是个很 棒的假人,和安纳西一样黑,和他一样骄傲。 那天晚上,老安纳西忙手忙脚地爬出坟墓,兴高采烈,体态浑圆。他过去从来 没有这么胖过,肚子突得像口大鼓。 安纳西溜溜达达来到豆子田。 “你是谁?”他对焦油人说。 焦油人一言不发。 “这是我的地盘,”安纳西说,“这是我的豆子田。识相的话,你最好快滚。” 焦油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我是世上最强最壮最有力的人,无论过去、现在和未来,”安纳西对焦油人 说,“我比狮子更凶猛,比豹子更迅捷,比大象更强壮,比老虎更可怕。”他特别 为自己的凶猛、强壮和可怕而自豪,忘了自己不过是只小蜘蛛。“颤抖吧,”安纳 西说,“颤抖吧,逃跑吧。” 焦油人没有颤抖,也没逃跑。他只是站在那里。 所以安纳西揍了他一拳。 他的拳头牢牢地粘在了上面。 “放开我的手,”他对焦油人说,“放开我的手,不然我就要打你的脸了。” 焦油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安纳西猛地一拳,正打在他脸上。 “好了,”安纳西说,“玩笑归玩笑。你不想放就别放,但我还有四只手两条 腿,你不可能把它们都抓住,所以最好马上放开我,我也会放过你。” 焦油人没有放开安纳西的手,他还是一言不发。所以安纳西用剩下的四只手加 两只脚,依次向他攻击。 “好吧,”安纳西说,“你放开我,不然我就要咬你了!”焦油塞满了他的嘴, 盖住了他的脸和鼻子。 第二天早上,他的妻子和儿子们来到老面包果树旁的豆子田,发现了安纳西: 他粘在焦油人身上,已经死透了,活像一段历史。 他们看到安纳西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吃惊。 那些日子里,你总会发现安纳西会落得这副模样。 一阵敲门声把查理从梦中惊醒。他有些头晕,感觉摸不着北;他向周围看了看, 才发现自己是在旅馆的房间里。各种不可思议的事件绕着他的脑袋打转,就像是飞 蛾聚集在裸露的灯泡周围。他一面梳理头绪,一面把脚放到床下,向房间大门走去。 查理冲门后贴着的火灾逃生图示眨了眨眼,试图回想起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接着他拧开锁,把门打开。 黛茜看着他说:“你戴着帽子睡的?” 查理抬起手摸了摸脑袋,上面确实有顶帽子。“是的,”他说,“看来确实如 此。” “哦,”她说,“好吧,至少你脱了鞋。知道吗,昨天晚上你错过了所有好戏?” “真的?” “刷刷牙,”她建议说,“再换件衬衫。是的,你错过了。当你……”黛茜犹 豫了一下,现在想来,他消失在通灵会中的情景显得荒诞不羁。这种事没发生过, 至少在现实世界是不可能的。“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带警察局长去了格雷厄姆·科 茨的宅子,他抓了那些游客。” “游客……?” “就是他在餐厅里说的,咱们派了两个进入他家之类的话。那两个人,就是你 的未婚妻和她的妈妈。他把她们锁在了地下室。” “她们还好吗?” “她们都在医院。” “哦。” “她妈妈情况不妙,我想你未婚妻没什么事。” “你能别再这么叫了吗?她不是我未婚妻,她已经和我分手了。” “对。但是你没有,不是吗?” “她不爱我,”查理说,“好了,我这就去刷牙换衬衫,这需要一点私人空间。” “你应该洗个澡,”她说,“另外那帽子闻起来像根雪茄。” “这是传家宝。”查理说完就走进浴室,把门锁在身后。 从酒店出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蜘蛛正坐在等候室里,手里拿着一本卷 了角的《娱乐周刊》,好像真的在读似的。 查理拍拍他的肩膀,蜘蛛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到查理才放松 下来,但也只是放松了一点。“他们说我必须等在这里,”蜘蛛说,“因为我不是 亲属或是别的什么。” 查理犹豫地说:“哦,那干吗不告诉他们你就是她亲戚?或是医生?” 蜘蛛看起来有些不安。“哦,如果你不在乎,那这种话说起来就很简单。如果 我进不进去都无所谓,那想要进去也很简单。但现在不同,我可不想进去碍事,或 是桶个什么篓子。我是说,如果我试了,但他们说不,然后……你笑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查理说,“只是听起来有点耳熟。来,进去找罗茜吧。 你知道吗?”他们随便走向一道走廊,查理扭头对黛茜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让你 在医院里溜达。要不你就让别人觉得你属于这里——看见了吗?蜘蛛,门后面那件 白大褂,正好是你的尺寸,穿上它——要不就显得特别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此一来 也没人找你的茬,他们都会把这事留给别人处理。”他开始哼一首曲子。 “这是什么歌?”黛茜问。 “它叫《黄鹂鸟》。”蜘蛛说。 查理把帽子戴在头上,三人走进了罗茜的病房。 罗茜正坐在床上看一本杂志,显得心绪不宁。她看到他们三个走了进来,表情 更加沉重,视线在蜘蛛和查理之间来回游移。 “你们都是远道而来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确实如此,”查理说,“那么你见过蜘蛛了。这是黛茜,在警察局工作。” “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警察,”黛茜说,“我可能惹上了所有的麻烦。” “你就是昨晚那个人?那个把岛上警察领到宅子来的人?”罗茜顿了顿,继续 说,“有格雷厄姆·科茨的消息吗?” “他在重症监护室,和你妈妈一样。” “哦,如果她先醒过来的话,”罗茜说,“我估计她会把格雷厄姆杀了的,” 她又说,“他们不给我讲妈妈的情况,只是说相当严重,如果有什么变化会尽快通 知我。”她看着查理,目光清澈镇静,“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真的。你只是没时 间了解她,我们被锁在地窖时,谈了好久。她挺好的。” 罗茜擤了下鼻子,继续说:“他们觉得她挺不过来了。他们没直接说这话,但 是用那种不说出口的方式说了。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她都能挺 过来呢。” 查理说:“我也是,我觉得如何发生热核战争,最后活下来的肯定是受辐射变 异的蟑螂,还有你妈妈。” 黛茜跺了他一脚。她说:“对于伤害她的那东西,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我告诉他们了,”罗茜说,“那房子里有某种动物,也许只是格雷厄姆·科 茨。我是说部分是他,但另一部分是别的什么人。妈妈把它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 然后它就把她……”她今天早上已经尽力把一切都告诉了岛屿警方,但还是决定不 要提起那个金发女人的鬼魂。有时大脑会在压力下崩溃,罗茜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 其他人知道她所知的一切。 罗茜突然闭上了嘴。她盯着蜘蛛,就好像刚想起来他是谁。 罗茜说:“知道吗?我还在恨你。” 蜘蛛沉默不语,一种痛苦的表情爬过他的脸。他看上去再也不像一名医生,完 全是个从门后借了件白大褂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被别人发现。 她的声音里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只是,”她说,“只是我在黑暗中时,一 直以为是你在帮我,是你在阻止野兽靠近。你的脸怎么了?到处都是划痕。” “是个动物干的。”蜘蛛说。 “知道吗,”她说,“现在我同时看着你们两个人,觉得你们一点都不像。” “我是好看的那个。”查理说。黛茜的脚第二次踩在他的脚趾上。 “哦,”黛茜轻声说道,随后又略微提高了一点声调,“查理?我们需要到外 面去谈谈。就现在。” 他们走出病房,来到楼道,把蜘蛛留在了屋里。 “什么?”查理说。 “什么什么?”黛茜说。 “你要和我谈什么?” “没什么。” “那干嘛要出来?你听见她说了什么。她恨蜘蛛,咱们不能把他俩单独留在里 面。她没准现在已经把他杀了。” 黛茜抬头看着他,一脸古怪的表情,就好像基督听到有人对他说,“我可能对 面包和鱼过敏,能不能给我做一份鸡肉沙拉?”这表情中既有怜悯,又有无限的同 情。 黛茜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安静,然后把他拉到门口。查理朝房间里看了看: 罗茜没有要杀蜘蛛的意思。情况刚好相反。“哦,”查理说。 他们在接吻。你可能误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吻,但这么说吧,这个吻包括嘴唇、 皮肤,甚至一点点舌头。你会想念他的笑容和那闪烁的目光,还有这个吻结束后, 他站起来的方式,就像一个人刚刚发现站立的艺术,并且领悟到如何才能站得比古 往今来的任何人更好。 查理扭回头,发现黛茜正跟几名医生和昨晚遇到的那位警察局长交谈。 “哦,我们一直觉得他是个坏人,”警官对黛茜说,“坦白讲,你只会在外国 人身上发现这种行为。本地人就是不会干这种事。” “显然如此。”黛茜说。 “非常非常感谢,”警察局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害得黛茜直咬牙,“这位小姑 娘救了这个女人的命,”他冲查理说完这句话,又很赏脸的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 就跟医生们一起走了。 “情况到底怎么样?”查理问道。 “格雷厄姆·科茨死了,”她说,“差不多吧。另外他们对罗茜的妈妈也不抱 任何希望。” “我明白了,”查理想了想这个问题,随即做出了决定,他说,“你介意我和 我兄弟谈一小会儿吗?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反正我也要回酒店了。我要查一下E-mail,也许还得对着电话说上一大堆对 不起,看看是不是还有份工作。” “但你是个英雄,不是吗?” “我想大概没人为英雄发工资,”她略微有些疲倦地说,“等你办完事,就回 酒店找我。” 朝阳当空,蜘蛛和查理走在威廉斯镇的主干道上。 “知道吗,这帽子真挺棒的,”蜘蛛说。 “你真这么想?” “当然。能让我试试吗?” 查理把绿色的软呢帽递给蜘蛛。蜘蛛戴上它,看了看商店玻璃窗上的倒影。他 做了个鬼脸,把帽子还给查理。“反正,”他失望地说,“你戴起来挺好看的。” 查理把软呢帽带回头上。有些帽子需要你有股洋洋自得的派头,把它们歪戴在 头上,步伐中带有跃动的感觉,就好像马上要跳起舞来似的。它们对你的要求很多, 这顶帽子就是其中之一,但查理能够胜任。他说:“罗茜的妈妈快死了。” “对。” “我真的,真的从没喜欢过她。” “我对她的了解没你那么深。但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敢说我也真的真的不会 喜欢她。” 查理说:“我们必须试着把她救活,不是吗?”他这话说得很勉强,就像是在 说“我该去看牙医了”。 “我不认为咱们能做到这种事。” “老爹曾为妈妈做过类似的事,让她好了起来,至少是好了一阵子。” “但那是他。我不知道咱们怎么才能做到。” 查理说:“那个世界尽头的地方,有很多山洞。” “世界之初,不是尽头。那儿怎么了?” “我们能去那儿吗?不用蜡烛和香草之类的零碎?” 蜘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想可以。” 他们转过身,走向一个并不存在的方向,慢慢离开威廉斯镇的马路。 太阳正在升起,查理和蜘蛛走过一片堆满头骨的海岸。它们像黄色的卵石一样 覆盖着沙滩,但并不是人类的头骨。查理尽可能地避开它们,但蜘蛛直接咯吱吱地 踏了过去。到了海滩尽头,两人向右转过一个通向万有的弯角,世界之初的山峰就 耸立在前方,道道悬崖直落九天。 查理回忆起上次到这儿来时的情景,感觉就像过了一千年。“人都哪儿去了?” 他大声说道,声音在岩石间回荡,然后返回到他耳中。“嗨?”查理大声说。 顷刻之间,他们都出现在这里,注视着他。他们似乎更加尊贵,更多野性,更 像动物,而不是人。查理意识到上次把他们看成人,是因为自己期望会遇到人。但 他们并不是人。排列在头顶岩石间的是狮子和大象,鳄鱼和蛇,兔子和蝎子,以及 其他数以百计的动物,他们都用没有笑意的眼睛盯着他。这里有他认识的动物,也 有些没人能够辨识的异兽奇禽。所有出现在故事中的,所有人们梦到的、膜拜的动 物都在此地。 查理全都看在眼里。 在坐满食客的餐厅里,发现有支手枪正顶在女伴的肚子上,一时冲动为自己的 性命而唱,这是一回事…… 但…… 哦。 好了,查理心想,这种事就留到日后再发愁吧。 现在他特别想在嘴上扣个棕纸袋,好缓和呼吸,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肯定数以百计。”蜘蛛敬畏地说。 空中刮来一阵旋风,落到附近一块岩石上,化作了鸟女。她抱着胳膊,注视着 他们。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蜘蛛说,“最好快点。他们不会永远这样等下去。” 查理嘴里有点干。“没错。” 蜘蛛说:“那么,呃,我们到底该做什么?” “我们给他们唱歌。”查理简洁地说。 “什么?” “这就是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只需要把它都唱出来, 你和我。” “我不明白。唱什么?” 查理说:“歌。你唱歌,你解决问题。”他的语气里有些绝望,“歌。” 蜘蛛的双眼就像就像雨后的水坑,查理看到了他此前从没见到的东西:可能有 些亲情,还有迷惑,但大部分都是歉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狮子站在一块巨岩旁看着他们。猴子站在一棵树上看着他们。老虎…… 查理看到老虎。它正四脚着地,小心翼翼地移动。它的脸淤青肿胀,但眼中却 有一丝精光,看起来似乎特别高兴有机会扳平比分。 查理张开嘴,一阵很小的沙哑噪声冒了出来,仿佛他刚吞了只情绪特别紧张的 青蛙。“这没用,”他小声对蜘蛛说,“这是个笨主意,对吗?” “嗯哼。” “你觉得咱们能直接离开吗?”查理紧张地扫视着山腰和众多洞穴,看到了创 世以来所有的图腾生物。有个人他上次没见过:一个小个子男人,笔杆粗细的小胡 子,柠檬黄手套,稀疏的头发上没有戴软呢帽。 老人发现查理看到自己时,冲他挤了挤眼。 并不多,但足够了。 查理深吸口气,开始歌唱。“我是查理,”他唱道,“我是安纳西的儿子。请 听我唱出自己的歌,听听我这一生。” 查理给他们唱了一个曾是半神的男孩,被一个刻薄的老妇人分成两半。他唱了 自己的父亲,也唱了自己的母亲。 他唱了许多姓名和词汇,唱了现实下的基石,还有创造世界的世界,万物之道 下的真相,他为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人唱出了合适的下场和公正的结局。 他唱了这个世界。 这是首好歌,正是他的歌。有时歌中有词,有时只是韵律。 他唱歌时,所有动物都开始拍手跺脚,一起哼哼。查理感觉自己像个通道,唱 出了所有动物融成的宏大乐章。他唱了鸟,唱了看着它们飞翔时体会到的魔力,唱 了朝阳在羽翼上反射的光华。 图腾生物们跳起舞来,跳的是它们自己的舞蹈。鸟女跳出鸟群的圆舞,扇动尾 羽,摇晃嘴巴。 山腰上只有一个动物没有跳舞。 老虎甩着尾巴,他没拍手,没唱歌,也没跳舞。他的脸上泛着淤青,身上满是 伤口和咬痕;一步一步悄悄走下岩石,最终来到查理跟前。“这些歌不是你的。” 他吼道。 查理看着他,开始唱起老虎,还有格雷厄姆·科茨,以及所有以无辜者为食的 生物。他扭过头,发现蜘蛛正仰慕地看着自己。老虎愤怒地咆哮,查理接过这声咆 哮,把歌缠在周围。接着他也发出了咆哮,就和老虎刚才一样。至少开头和老虎的 咆哮一样,但接着查理将它改变,让它变成一种滑稽的咆哮,所有在岩石上看着他 们的动物都大笑起来,他们实在忍不住了。查理又来了一声滑稽的咆哮,就像所有 模仿秀一样,就和所有优秀的讽刺漫画一样,它凸现出这咆哮中本质固有荒诞之处。 日后所有人听到老虎的咆哮时,都会隐隐听到查理的声音。“滑稽的咆哮。”他们 会这样说。 老虎转身背对查理,窜过人群,边跑边吼,这让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虎愤怒 地退回自己的洞穴。 蜘蛛抬起双手,做了个简单的动作。 随着一阵轰鸣,老虎的洞口发生崩塌,被落石掩埋。蜘蛛露出满意的表情。查 理继续歌唱。 他唱了罗茜·诺亚的歌,唱了罗茜妈妈的歌,他唱了诺亚夫人悠长的一生,和 她应得的所有幸福。 他唱了自己的一生,唱了她们的一生。他在自己的歌中,看到她们的生命像网 一样张开,一只飞虫撞在上面。他用自己的歌把飞虫包住,确保它不会逃走,然后 再用新的丝线把网补好。 然后这首歌很自然地进入了终曲。 查理平静地意识到,他喜欢给别人唱歌。此时此刻,查理已然知晓,他今后要 做的就是歌唱。他会继续唱下去,不是那些创造世界或者重塑万物的魔力宏歌,而 是能给人们片刻欢愉,给他们感动,让他们暂时忘记烦恼的小曲。而且他知道在开 口前自己总会害怕,总会怯场,永远如此,但他也明白,这就像跳进游泳池——只 是几秒钟难受的凉意——然后不适感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会像现在这么好。永远不会。但也够好的了。 他终于把歌唱完了。查理仰起头,最后的曲调渐渐消失,崖顶的动物们不再跺 脚,不再鼓掌,不再舞蹈。查理摘下父亲的绿软呢帽,用它朝脸上扇着风。 蜘蛛小声说:“这真是不可思议。” “你也办得到。”查理说。 “我不这么想,最后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你做了点什么,但说不清到底是怎么 回事。” “我为咱们解决了问题,”查理说,“我想是这样的。我不敢保证……”他确 实不敢。歌曲结束后,歌中的内容渐渐消散,就像清晨的梦境。 他指着被岩石覆盖的洞口。“这是你干的?” “对,”蜘蛛说,“至少我还能做到这件事,但老虎早晚会挖出来。说实话, 我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比把它关起来更狠的事。” “别担心,”查理说,“我做了,某些更狠的事。” 他看着动物们慢慢散去。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一点也不惊讶。“来吧,” 他说,“我们应该回去了。” 蜘蛛在探视时间又去看望罗茜。他带了一大盒巧克力,是医院礼品店里出售的 最大的那种。 “给你的。”他说。 “谢谢。” “他们对我说,”罗茜说,“我妈妈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她睁开眼睛,要麦片 粥喝。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没错,你妈妈要东西吃,听起来确实像个奇迹。” 罗茜打了他的胳膊一下,然后就把手放在那里。 “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肯定以为我是傻瓜,但当我和妈妈被关 在黑暗中时,我总觉得你在帮我,我感觉是你把那头野兽挡在了外边。如果不是你 做了这些事,他会把我们杀了。” “嗯,我可能真帮了点忙。” “真的?”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我当时也有麻烦,而且我想到了你。” “你的麻烦大吗?” “是的,超大。” “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蜘蛛照办了。罗茜说:“蜘蛛,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 “做什么工作。” “凡是我喜欢的工作。” “我想,”她说,“我可能会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护士们告诉我,这里非常 缺乏教师。我很想亲手改变这个状况。” “也许挺有意思的。” “如果我留下来,那你会怎么办?” “哦,如果你留在这里,我肯定能找点什么事做。” 他们的手指缠在一起,紧得就像船上的绳结。 “你觉得咱们能行吗?”她问。 “当然,”蜘蛛严肃地说,“如果我厌倦你了,就会离开,找点别的事做。所 以不用担心。” “哦,”罗茜说,“我不担心。”这是实话。她温柔的语气下有种钢铁般的东 西,你会明白她妈妈为什么会有那副脾气。 查理发现黛茜躺在沙滩上的一张凉椅上,还以为她在太阳下睡着了。但当他的 影子碰到黛茜时,女孩闭着眼睛说:“嗨,查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帽子有股雪茄味,你能尽快把它处理掉吗?” “不,”查理说,“我跟你说过,这是传家宝。我准备戴到死,然后留给我的 孩子。那么,你还在警队里干活吗?” “差不多,”她说,“头儿说他们判定我是因为工作过度引发了神经衰弱,我 可以休病假,直到感觉没问题了再去上班。” “啊,那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她说,“能把防晒油递给我吗?” 查理兜里有个盒子。他把盒子了掏出来,放在椅子扶手上。“稍等片刻,”他 顿了顿,“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枪口下出过那个大洋相了。”他打开盒子,“但这 是给你的,我给你的。嗯,罗茜把它还给了我。另外,我们可以把它换成你喜欢的, 选个别的款式,也许它根本不合适。但这是你的。如果你肯要它,以及,呃,我的 话。” 黛茜把手伸进盒子,拿出订婚戒指。 “哦。好吧,”她说,“只要你不是为了把那颗酸橙要回去。” 老虎不住在洞口徘徊,焦躁地来回甩着尾巴。他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燃烧着的盈 绿火炬。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老虎说,“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 我曾拥有它们全部。” “我觉得有责任指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这话你已经说过 了。” 老虎停住脚步,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他的肌肉起伏有致,像是水泉上套着的 一块毛皮地毯。他一直走到一具公牛的尸体前,然后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没听 清。” 尸体内传来一阵抓挠声,一个小鼻尖从胸腔探出。“实际上,”它说,“我可 以说是赞同你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两只小白手从两根肋条间撕下一片干肉,显出一个颜色好像脏雪似的小动物。 它可能是只得白化病的猫鼬,或是某种换上冬季皮毛的变种鼬鼠。它有食腐动物的 眼神。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我曾拥有它们 全部,”他说,“早晚还是我的。” 老虎低头盯着小兽,毫无征兆地拍下一爪,压断了条条肋骨,把尸体打成一摊 泛着臭气的碎片,同时也将小动物按在地上。它扭动翻腾个不停,但却无法脱身。 “你留在这里,”老虎的大脑袋正对着白色小兽的小脑袋,“你留在这儿,全 仰仗我的耐心。你明白吗?因为下次你再说一句惹人生气的话,我就咬掉你的脑袋。” “嗯嗯嗯。”鼬鼠似的动物说。 “你不想让我咬掉你的脑袋,对吗?” “呜呜呜,”小动物说道。它在巨爪的重压下难受地扭动着,苍蓝色的眼睛仿 佛两片寒冰,闪烁不定。 “那么你能发誓从今往后会守规矩,会保持安静吗?”老虎把爪子抬起一点, 让小兽说话。 “当然,”小白鼬特别有礼貌地说。接着它以鼬鼠的动作,一扭身把小尖牙刺 进老虎的爪子。老虎疼得大吼一声,挥动爪子,把小动物扇了出去。它撞在洞顶, 弹到一处岩架上,随后起身窜了出去,就像一条肮脏的白带,朝洞穴最深处跑去。 那里洞顶低矮,靠近地面,有很多地方可供小动物藏身,而大型野兽又无法进入。 老虎走到他可以到达的最深处。“你觉得我不能等?”他问,“你早晚得出来, 我哪儿也不去。”老虎趴在地上,闭上眼睛,很快就发出了相当可信的鼾声。 大约过了半小时,小白兽从岩石间钻了出来,在片片阴影间窜行,朝着一块大 骨头移动。只要你不介意腐臭,那上面就还有不少肉可吃。显然它并不介意,不过 想要吃到那块骨头,就必须从老虎身边通过。它潜藏在阴影中,用悄无声息的小脚 向前移动。 当它经过沉睡的老虎时,一只前爪拍了过来,按住它的尾巴,把它钉在原地; 另一只爪子则按在它的脖子上。老虎睁开眼睛,“其实,”他说,“我们似乎是被 缠在一起了,所以我只要求你努把力,我们都可以努把力。我不认为咱们会成为朋 友,但也许咱们可以学会忍受彼此的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鼬鼠似的东西说,“情势所迫,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只得如此。”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老虎说,“你只需要学会什么时候该把嘴闭上。” “凡事,”小动物说,“有利就有弊。” “你又在惹我生气了,”老虎说,“我跟你说。别惹我生气,我就不会把你的 脑袋咬下来。” “你一直在用‘把我的脑袋咬下来’这个短语。你说到‘把我的脑袋咬下来’ 时,我想可以理解为某种比喻性修辞吗?意思是说你要冲我吼,也许相当生气,对 吗?” “把你的脑袋咬下来。然后咬碎。然后嚼烂。然后吞下去,”老虎说,“除非 安纳西的孩子忘了咱们在这里,否则你我都不可能出去。那个杂种似乎做了某种安 排,就算我上午把你杀了,下午结束时你又会在这个该死的洞穴里复活。所以别惹 我生气。” 小白手说:“啊,好吧,多干一天……” “如果你说‘多挣一元’,”老虎说,“我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别说。任 何。惹我。生气。的话。明白吗?” 这个世界尽头的洞穴中,有了片刻的安宁。但随即又被一个小小的、鼬鼠般的 声音打破了。“绝定。” 它开始发出“哦啊!”的声音,但很快就沉静下来。 随后洞穴中就只剩下一种嘎吱吱的啃咬声。 说到棺材,有件事文学作品中从来不会提起,那就是它们的舒适性。因为说实 话,对于买家来说,这也不是它的卖点。 南希先生对自己的棺材特别满意。现在所有好戏都已经落幕,他回到自己的棺 材,舒服地打着盹。他会不时醒来一次,想想自己身处何方,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觉。 他曾经说过,坟墓是个好地方,更不用说私人坟墓了,绝对是消磨停工期的好 去处。六尺之下,最佳所在。再过个二十来年,他心想,我就会考虑一下要不要起 床了。 葬礼开始时,他睁开了一只眼。 他能听到上面的人:卡莉亚娜·希戈勒,还有那个叫巴斯塔蒙特的,再加上另 外那个瘦瘦的女人。更不用说一大群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曾曾孙子、曾 曾孙女。他们都在为已故的邓薇迪夫人唉声叹气,痛哭流涕。 南希先生想着要不要从草皮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卡莉亚娜·希戈勒的脚腕。他 三十多年前在一处汽车电影院看了《魔女嘉莉》之后,就想试试这招。可现在机会 真的来了,他却发现自己居然能抵抗诱惑。说实话,他是嫌麻烦。希戈勒只会惊声 尖叫,心脏病发作,当场毙命,然后本已拥挤的憩园就会更加拥挤。 总之是太麻烦了。在这片泥土之下的世界中,还有很多好梦在等待着他。二十 年,他想,也许二十五年。到时候,他大概已经有孙子了。看到孙子们出现,总是 件很有趣的事。 他听到卡莉亚娜·希戈勒在上面哭天抹泪,接着她忍住悲声,向众人宣布道: “不过,她毕竟拥有幸福长寿的一生。在她离我们而去时,已经有一百零三岁了。” “一百零四!”恼怒的声音从他旁边的泥土中传了出来。 南希先生伸出一条并不存在的手臂,使劲拍了拍旁边的新棺材。“小声点,姑 娘,”他叫道,“这里还有些人想要睡觉呢。” 罗茜已经向蜘蛛明确表示,希望他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那种包括早上起床和 出门上班的工作。 所以罗茜出院后的一天早晨,蜘蛛就起了个大早,跑去镇上的图书馆。他登入 图书馆的电脑,在网上漫游,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空了格雷厄姆·科茨剩余的银行账 户,这些都是几大洲的警方都没能找到的漏网之鱼。他卖掉了在阿根廷的种马场, 然后买了个现成的小公司,注入资金,申请成为慈善团体。他以罗杰·布朗斯坦之 名发了封E-mail,雇了一名律师来管理基金会事务,并且暗示他也许应该去找找罗 茜·诺亚小姐——此时在圣安德鲁斯,日后可能回伦敦——聘请她进行慈善活动。 罗茜接到了聘请,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寻找办公室。 在此之后,蜘蛛花了四天时间行走在(到了晚上,就是睡在)几乎环绕全岛的 海滩上,品尝着一路上所有饭铺小摊的食物,直到他发现道森鱼铺。蜘蛛尝了尝炸 飞鱼、煮绿无花果、烤小鸡,还有椰子派;他随后走到厨房,找到厨师兼店主,为 合作经营权和烹饪课程支付了足够的金额。 道森鱼铺现在是一家饭馆。道森先生已经退休,蜘蛛有时会在店面,有时会在 厨房。你到那儿去找他,就能见到。店里的食物是岛上最好的。他比过去胖,如果 他继续品尝自己做出来的每道菜,那日后还会更胖。 但罗茜并不介意。 她干了些教师的工作,一些社会救济工作,和很多慈善工作。如果说她想念伦 敦的话,至少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另一方面,罗茜的妈妈倒是经常念叨着伦敦, 但如果有人建议她也许应该回去,就会被视作企图把她和未出生的(说起来,也是 未怀上的)孙子分开。 最能让作者高兴的事,莫过于向你保证,自打从死亡峡谷中返回以后,罗茜的 妈妈就完全换了个人,她成了快活的老妇人,跟所有人都温言暖语;她对食物的强 烈喜好,只有她对生活和其他事物的喜好能够媲美。唉,但对事实的尊重迫使我必 须以诚相告,事实上从医院出来以后,罗茜的妈妈还是老样子,和过去一样刻薄多 疑,只是更加脆弱,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 她宣称要卖掉伦敦的公寓,无论蜘蛛和罗茜搬到世界上哪个角落,她也必定跟 去,只为靠近自己的孙子或是孙女。她还会时不时抛出些牢骚,抱怨没有孙子的问 题,还有蜘蛛精子的质量和活力,蜘蛛和罗茜性生活的频率和姿势,以及试管婴儿 技术相对来说是多么简单便宜。以至于蜘蛛曾认真地想过不再和罗茜上床,只为了 气气诺亚夫人。有天下午,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了整整十一秒钟。当时罗茜的妈 妈正递给他们一份她找到的杂志文章的复印件,建议罗茜在做爱之后应该倒立半小 时。蜘蛛晚上跟罗茜讲了自己这些念头,她笑着说再也不允许诺亚夫人进入他们的 卧室,而且她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在做爱之后拿大顶。 诺亚夫人在威廉斯镇有处公寓,就在蜘蛛和罗茜家附近。每周两次,卡莉亚娜 ·希戈勒的某个侄子或是侄女会来看她,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给玻璃水果除尘(蜡 水果都在小岛的热度中融化了),做点食物放到冰箱里。有时诺亚夫人会吃,有时 她不吃。 查理成了一名歌手。他掉了不少脂肪,现在成了个瘦子,头上总戴着标志性的 软呢帽。他有很多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软呢帽,但最喜欢的那顶是绿色的。 查理有个儿子,名叫马库斯。他今年四岁半,那股严肃认真的派头只有小孩子 和山地大猩猩才能具备。 再也没人管查理叫“胖查理”了。说实话,有时他还挺想念这个称呼。 夏天的一个早晨,天已经亮了。隔壁房间已经传来声音。查理让黛茜继续睡觉, 他轻轻爬下床,抓起一套T 恤和短裤,走过门去,看到儿子光着身子在地上玩一套 木质小火车。他们一起穿好T 恤、短裤和凉鞋,查理戴了顶帽子,两人走到海滩上。 “老爸?”男孩说。他抿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嗯,马库斯?” “谁是最短的总统?” “你是说最矮的?” “不,是说任期,谁最短。” “哈里斯。他发表就职演说时得了肺炎,结果死了。他当了四十几天总统,大 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等死。” “哦。那么,谁是最长的?”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他干满了三任,第四任中死在办公室里。咱们 把鞋脱了吧。” 他们把鞋放在一块岩石上,继续走向海浪,脚趾扣进潮湿的沙土中。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总统的事?” “因为小时候,我父亲觉得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对我有好处。” “哦。” 他们进入大海,朝一块只有在退潮时才能看到的岩石走去。过了一会儿,查理 把男孩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 “老爸?” “什么,马库斯。” “普图尼娅说你很有名。” “谁是普图尼娅?” “托儿所里的女孩。她说她妈妈有你的全部CD,她说她特别喜欢你唱歌。” “啊。” “你有名吗?” “算不上,有一点吧。”他把马库斯放在岩石顶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好了,准备好唱歌了吗?” “是的。” “你想唱什么?” “我最喜欢的那首。” “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首。” “她喜欢。”马库斯的语气笃定如山。 “好。一、二、三……” 他们先唱了《黄鹂鸟》,这是马库斯本周最喜欢的歌,然后唱了《僵尸狂欢节 》,这是他第二喜欢的歌,还有第三喜欢的《她会绕过山而来》。 马库斯的眼神比查理好,他们快要唱完《她会绕过山而来》时,他就看到了她, 马上开始挥手。 “她在那儿,老爸。” “你确定?” 清晨的薄雾将海天混成白茫茫一片,查理眯起眼睛看着海平线。“我什么也没 看见。” “她潜到水下了,很快就会过来。” 随着一股水花,她从两人身下冒了出来,一拉、一跃、一摆,就跳上了岩石, 坐到他们身边。她有一头长长的桔红色的头发,银色的尾巴还在大西洋的海面下摇 摆,鳞片上挂满晶莹的水珠。 男人、男孩和美人鱼一同唱起歌来。他们唱了《那位女士是个流浪者》和《黄 色潜水艇》,然后马库斯把《摩登原始人主题歌》的歌词教给了美人鱼。 “他让我想起了你,”她对查理说,“想起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你那时就认识我了?” 美人鱼笑了笑。“那时候,你和你父亲经常在海滩上散步。你父亲,”她说, “可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她叹了口气,美人鱼叹气比任何人都好听。她接着 说,“快回去吧,马上就要涨潮了。”她把长发往后一拢,纵身跃入大海,然后从 波涛中探出头来,用指尖碰了碰嘴唇,给马库斯一个飞吻,然后潜入水中,消失不 见了。 查理把儿子放在肩膀上,趟着水走回海滩。马库斯从他的肩头滑到沙滩上。查 理摘下旧帽子,放在儿子头上。对小男孩来说,它太大了,但马库斯还是笑了起来。 “嘿,”查理说,“你想看点东西吗?” “好的。但我要吃早餐,我要烤薄饼。不,我要燕麦粥。不,我要烤薄饼。” “看这个。”查理开始光着脚跳一种沙滩舞,拖着脚在沙子上跃动起来。 “我也行。”马库斯说。 “真的?” “看我的,老爸。” 他也行。 男人和男孩一道跳回房子,唱着他们在路上编出来的无词的歌。他们进去吃早 餐时,歌声还在空中回荡。 注释: ①、美国节日,每年二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②、英文中闲晃和面包是同一个词。 ③、(生于1182年意大利亚西西,卒于1226年10月3日)他是动物、 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以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成立了方济会又称“小兄弟会”。 ④、《绿野仙踪》中的角色 ⑤、《启示录》中记载加百列将在末日审判之日吹向号角。 ⑥、世界最大的塑料保鲜容器制造商。 ⑦、一个已灭绝的人种,被认为是现代人类的祖先,和最早使用工具的人这一 人种存在于50万年至200万年前。 ⑧、《格林童话?亨舍尔和格莱特》中的情节。 ⑨、源自西非的民间故事,后来成为家喻户晓的迪斯尼角色。 ⑩、美国老牌歌手及电视演员。 ⑾、均为高档女鞋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