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巴士开过邻近的街区。 “杰克·威廉姆逊自一九四七年至一九四八年为《波达利斯新闻讲坛》工作, 后来,发表了《比你想的更黑暗》,于是他离开了新闻界,从事专职写作。”他说 道,停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但是,如果她希望我显得和其他人一样深受打动, 那可办不到。在过去五年中,我在很多汽车旅馆没装空调的房间里看了很多精装书, 但这个杰克·威廉姆逊并不使我感到熟悉。 “自一九六○年到一九七七年,杰克·威廉姆逊成为新墨西哥州东部大学的教 授,我们马上就会到那儿了。”托尼碰说。 巴士在大学的停车场停了下来,每个人都急切地往车窗外看,虽然那校园看上 去和其他西部大学的校园没什么两样。砖石,玻璃,没有大多的树木,园丁正灌溉 棕色的草坪。 “这是校学生联盟,”她指点着说,巴士在停车场里慢慢兜着圈子,“这是贝 奇·夏普大会堂,每年以他的名义进行的讲座在夏季举行。今年春天是第十二届了。” 我很吃惊他们安排得这样不凑巧。不仅仅错过了他们的主角,也错过了他的年 度讲座。 “上边的建筑是他同帕翠茜·卡德威尔共同教授科幻写作的地方。”她又指着 说。“那就是金色图书馆。保存着威廉姆逊所有的著作和他的奖品。”每个人都认 真地点着头。 我希望司机开了门让每个人都下去看青那座图书馆,但巴士加速驶离了市镇。 “我们不去图书馆吗?”我问。 她摇摇头。“这次不去,现在他的藏书还不够多。” 巴土向西南方向开出了城。上了双车道,标志牌上写道:新墨西哥州,十八号 高速公路。 “从车窗外你看得到兰罗·艾斯塔卡多,或称木桩平原。”托尼娅说,“它们 得名于杰克·威廉姆逊的自传,《孩子就是思想》,因为科罗拉多州用这些木桩来 界定它的平原。杰克·威廉姆逊的家庭自一九一五年乘一辆带蓬的马车到了这儿。 在这里,杰克于过农活儿,提水,拾柴,还阅读了《珍宝岛》和大《卫·抖波 菲尔》。“ 至少这些书名我听说过。那么,这个杰克至少有七十五岁了。 “农场很贫穷,土壤不肥沃,几乎没有水源。三年后,这个家庭不得不搬走了, 到了种植玉米的农场去谋生。那时候杰克在瑞奇兰德和森特上了学,在那儿他遇到 了布兰奇·斯拉顿,他未来的妻子。有什么问题吗?” 很多只手举了起来,她走下通道,为他们一一解答,斜靠在他们的座位上,为 他们指出窗外的景物。那对老年夫妇站了起来去和那胖子交谈,那个胖子比手划脚 地做着手势。 我看了看窗外。西班牙人会称之为兰罗·佛拉塔。一望无际,没有插水机,水 井。 包括那些孩子在内,每个人都看着窗外,虽然那儿没什么可看的。红色的被犁 过的田地,难看的牛群,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肯定是花生。又一块红色的田地。 我最终还是来看红泥了。 托尼娅走到前排来坐在我身边。“喜欢这次旅游吗?”她问。 我想不出合适的答案。“农场有多远?”我问。 “还有二十里。那曾有个叫帕波的小镇,但现在只有农场了……”她停了一下, 又说:“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呢。” “卡特尔·斯图亚特。”我说。 “真的吗?”她仿佛是听到了最有趣的事儿。“你是不是用《直达火星》中卡 特尔·李来命名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很明显,肯定是杰克·威廉姆逊的一本书,“我不知道, 也许是吧。” “我是用《死亡星球太空站》中的托尼娅·安德鲁斯命名的。司机用的是吉列 斯·哈比布拉。” 那个高个儿举起了手。“我马上回来。”她说,急忙走下去了。 那个胖子的名字也叫吉列斯,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普通名字。我从托尼娅的记事 本上看到了“内森李”这个姓,也是出于一本小说,怎么可能有人著名到别人用他 笔下的人物来命名,而我却一无所闻呢? 他们必定是一个书迷俱乐部,来朝拜他们的圣地,给他们的孩子起名为保尔· 兰格,但他们看上去又不象书迷。他们应该穿着印有杰克·威廉姆逊名字的T恤, 而不是迪斯尼世界乐园的T恤。 那对老年夫妇回来了,在我身边坐下,微笑地看着窗外。 他们也不是书迷。我见过的书迷总带着防卫的色彩,那种态度仿佛在说“我知 道你以为我这样子是疯了,也许我真疯了。”而且他们总是坚持向你解释他们如何 成为书迷,而你也应该这样。这些人不同,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就仿佛到这儿来是世 界上再正常不过的事儿,甚至托尼娅也一样,如果他们是科幻小说迷,为什么不去 艾萨克·阿西木,或者威廉·夏特纳的农场游历呢? 托尼娅回来站在我面前,抓住了一根皮带圈,“你说过你到波达利斯来见一个 人?”她说。 “对,他想向我提供一个工作。” “在波达利斯?”她的声音很激动,“你会接受吗?” 我的思想又走进了死胡同,但我说:“我不知道,那是一份文案工作,很稳定 的报酬,我不用象现在这样自己开着车乱跑了。”我发现自己正在告诉她哈蒙德和 那些我想发明的东西,还有我如何担心这工作没有前景。 “‘我没有前景’”,她说,“杰克·威廉姆逊在本年的讲座中就是这么说的。 ‘我没有前景,我是一个深陷入绝望中的小孩,没受过教育,没有钱,没有前景’”。 “并不是绝望,但我了解他的感受,如果我不接受科罗斯的工作,我可能没有 饭碗。如果我接受了——”我耸耸肩,“不论如何,我都没有前途。” “哦,但是有机会能和威廉姆逊住在一个城市里,”托尼皿说,“在超市里碰 到他,也许还能听到他的课。” “也许你应该接受这份工作,”我说。 “不行,”她的双颊又徘红了,“我已经有工作了,”她站直了身子,向乘客 们说:“我们就要到农场了,”她说,“杰克·威廉姆逊同他的家人自一九一五年 至二战以来一直住在那儿,然后他参了军,战后,他娶了布兰奇。” 巴士在车站停了下来,然后驶上了一条笔直的公路,也许和车身一样窄,那条 路通往两边有围篱的农场。 “农场最先是一块宅地,”托尼娅说,每个人都赞叹地低语,从窗户往外看那 块灰尘飞扬的土地。 “他住在这里的时候看到了《惊险小说集》,”她说:“并向该杂志投了第一 个短篇《金属人》,就是你们昨天在那个杂货店看到的那本。他当初就是在那家杂 货店里发现他的书出版了。” “我看到农场了!”那个高个子叫了起来,从司机座椅往前倾,“我看到了!” 每个人都倾身往前,我们在一个户外建筑前面停下来。 司机开了门,人们从车上下来,站在泥上上,激动地看着没经粉刷的棚子和水 管,一只黑色的小母牛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地走到了棚子的另一面。 托尼娅把大家集中在一起,“那边就是农场主屋,”她说,指向一座绿色的低 矮建筑,围了篱笆,种了柳树。“杰克·威廉姆逊和他父母,他兄弟吉姆和姐姐乔 ·凯蒂住在这儿,就在这儿,他创作了《来自火星的女孩》和《太空军团》。这两 本书都是在厨房桌子上完成的。他叔叔给了他一台旧打字机和色带,于是他在大家 上床之后开始创作。他的兄弟吉姆……”她停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现在拥有这 个农场,他和他妻子这周到亚利桑那州去了。” 太让人吃惊了。他们有意安排错过了所有人,但却没有一个人介意,这点不同 寻常。没有人报怨什么,而人们在野人比尔·海柯克之行中就报怨不休,他们中有 一半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而另一半人则拼命报怨太昂贵了,太热了,太远了,车上 的窗户打不开,礼品店不卖可乐。如果他们的导游宣布苍蝇博物馆关门了,他就得 应付一场暴动。 “在家里写作很困难,”她说道走向农场,“经常被打断,而且很不安静。于 是在一九三四年他修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小心,”她说,绕过了一棵山艾树,“这 里可能出现响尾蛇。” 那似乎没吓倒任何人,他们跟在她后面,穿过平枯的草地,在一只历时久远的 棚子前停了下来。 “这就是他写作的房间。”托尼娜说。 我无法称之为房间,它甚至弥不上是棚子。当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以为 这只是一个废弃的户外建筑,四壁萧然的木板墙,几近坍塌,里边有生锈的铁罐, 当托尼娅说话的时候,一只农场的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似乎那儿是它睡觉的地方, 然后它抄近路跳进了田地。 “房间里有桌子,文件,书架,后来这儿成了专门的卧室。”托尼娅说。 但这地方看上去连一台打字饥都装不下,更别说床了。可是很明显,这些人上 这儿来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个。他们站在刺人的干草中,尊敬地注视着它,仿佛正看 着华盛顿纪念碑什么的,静静地注视着驳剥的墙壁和生锈的水罐,一句话也不说。 “他装了电灯,”托尼娅说,“用风磨发电,还有一间浴室。但他的写作仍会 偶尔被打断——有时候是蛇,有一次一只黄鼠狼在这儿安了家。在这儿他写了《死 亡星球太空站》,还有《殒星女孩》,在故事中他首次提到了时空漫游。‘如果这 块土块足够硬的活,’他在故事中写道,‘我们就可以从时空中传递物体,而不是 仅仅看到影像。’” 他们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显得惊奇,站在那儿显得越发敬重了。托尼娅来到我 身边,“你在想什么?”她微笑着说。 “告诉我他看到杂货店里的《金属人》的事儿吧。” “哦,我忘了你没去那杂货店,”她说。“杰克·威廉姆逊在一九二八年投出 了他的第一个故事,投稿到《惊险故事集》,然后没有听到任何消息,那年秋天他 到杂资店买东西。看到一家杂货店的橱窗里有本杂志,封面看上去很象他的故事。 于是他就进去,激动地发现自己的小说被印成铅字,于是就买下了三份,扔下买来 的生活用品自己走了。” “于是他就开始发展了。” 她严肃他说,“他说,‘我没有前景,然后我看到了杂货店的橱窗,它给了我 未来。’” “我希望能有人给我未来,”我说。 “‘没人能预言未来,他只能指明方向’他也这么说来着。” 她走到棚子前,向人群说,“他还在这屋子里写了《直达火星》,那是我最喜 欢的故事。”她说,“就在这儿,提出了以火星为殖民地,”她停了一下,但这次 她盯了那个高个子一眼。 他们继续看着,所有人都绕着木棚走了两三次,对松动的木板和铁罐指指点点, 往后退几步以便看得更清楚,绕着木棚巡视。没有人急于离开。戴德伍德之旅只花 了十分钟,只因为有个小孩叫了一声:“我们可以走了吗?”但是,这群人的模样 仿佛他们可以在这儿消磨上一整天。一个人拿出笔记本,开始记下一些东西。有孩 子的年轻夫妇把她带到那头母牛那儿,三个人拍着那头牛咯咯直笑。 过了一会儿,托尼娅和司机分发了一些纸袋,每个人都坐在农场地上,叽叽喳 喳地谈论着,吃着午饭,陈三明治,硬饼干,微温的可乐,但却没有人报怨,没有 人乱扔东西。 他们把东西整齐地放回纸袋里,又围着木棚转了转,从空空的窗户往里看,惊 起了更多的猫。有两个人走到篱笆前,长久地看着这间屋子。 “周围没人带他们参观一下房屋,这简直糟透了。”我说,“通常人们不会扔 下农场不管自己走掉,我猜周围可能有人。不论是谁,都能带你们去看看那主屋。” “是有人照看农场,那是杰克的侄女贝蒂,”托尼娅很快他说。 “但今天她得上科洛维斯去取抽水机,不到四点回不来了。”她站了起来,拂 掉了裤子上的干草和泥土。“好了,我们得回去了。” 人群不满地咕哦着,一个小孩叫了起来,“我们必须得走了吗?”但每个人都 开始收拾他们的午餐袋、可乐罐,朝巴士走去。托尼娅又点了一次名,仿佛很担心 他们中会有人弃车而逃,在此与响尾蛇为伍。 “卡特·斯图亚特,”我对她说,“下个地方是哪儿?杂货店吗?” 她摇了摇头,“昨天我们去过了。昂德希尔上哪儿了?”她又穿过了小路,我 跟在她后面。 那高个儿静静地站在木棚前,看着空空的房间。他一动不动,双眼盯着那木板。 托尼碰说,“昂德希尔,我想我们得走了。”他仍然站在那儿,仿佛要珍藏这段记 忆,然后他转过身,僵硬地走回巴士。 托尼娅又数了一下人。巴士缓缓地绕农场一周,每个人都回头去看最后一眼, 那对老年夫妇的双眼湿润了,一个小孩子站在后排的座位上挥手致意。而那个高个 子则把脸深深埋进了手掌。 “你们刚才看到的房间就是开始的地方,”托尼娅说,她开始述说杰克·威廉 姆逊如何成为一位气象学家,大学教授,以及科幻小说家,如何游历了意大利、墨 西哥和中国长城,而所有这一切,在他坐在那间木棚里边用一台老打字机和褪色的 色带写作时,是完全无法想象得到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在想那个高个儿昂德希尔,不知是他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倒不是因为他的僵硬,——我在车子里呆了一整天之后比他更僵硬,我想着他站在 那儿,看着木棚的样子,如此专注,仿佛他将把那影像一起带走似的。 他也许只是忘了他的照相机,我想。于是我知道了一直使人困挠是什么。没有 人带着相机。而游客们总是带着相机的,那帮去野人比尔·海柯克那儿的家伙都有 相机,甚至小孩也不例外。他们整个旅程中不停地给比尔的墓碑拍照。还有摄影机, 有个家伙一直冲着摄影机笑个不停,一路上什么也不去看。他们愿意把整个旅程花 在给野人的墓碑拍片上,花在给苍蝇博物馆拍照片上——尽管标志牌上清清楚楚地 写着:不许拍照。他们彼此为对方拍下在沙龙酒廊前的照片,在墓地前的照片,巴 士前的照片,然后,以防万一照片洗不出来,他们就到礼品店去买明信片。 而这儿没人带照相机,没人去礼品店。没人乱扔东西或到处乱闯或报怨不休。 这是什么旅游?我不禁深思了。 “他预言了‘一个崭新的黄金时代,美丽的城市,文明的法规,新式的机器,”, 托尼娅说,“’是人脑所无法想象的,这种文明征服了灾难和自然,超越了时间和 空间,超越了疾病和死亡‘。” 他所想象的未来和我想象的属于同一性质,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试过让农夫们接 受这些观点,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思又转到那份工作上了,而这一整天我企图避免 的思想又一次跳进了我脑中。 托尼娅走到我身边拿起了扬声器。“‘一个可怜的乡下小孩,目不识丁,不满 于现状,渴望新奇,’”她说,“这就是杰克·威廉姆逊一九二八年对自己的描述。” 她看了看我。“你不会接受那份工作,对吧?” “我想不会,”我说。“但我不知道。” 她望着窗外的田野和牛群,显得有点失望,“当他刚搬到这儿的时候,这里只 有山艾树,干草和灰尘。他能想象到未来不比你现在能想到的更多。” “而答案就在杂货店橱窗里?” “答案就在他身上。”她说。她站直身子对人群说,“我们马上就会进入波达 利斯了”她说,“在一九二八年,杰克·威廉姆逊写道,‘科学是通向未来之门, 是一把金钥匙。它永远在前方引导着我们,当科学发现了作家的头脑中的思想的时 候,它们就会使之梦想成真。” 旅行团的成员们鼓起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