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我驻扎在村里的时候,有这样一段回忆:一些孩子在竹夫人的青年寓所前面 跳绳。在我的印象中我听到的是: 第一个月——红色的大鱼 (hitotsuki ——tai ) 第二个月——然后是炮弹! (Futatsuki ——kai ) 第三个月——我们有储备,而且 (mittsu——enryode ) 第四个月——我们要提供掩体吗? (Yottsu—tomeruka) 在这个故事前头我提到过古老的跳绳歌。再用上次的解读方式:只要把音节间 的断字改变一下,这首歌现在看上去就是这个意思: hitotsukitai (一)(船体) futatsukikai (二)(机器) 只要添上一个辅音字母,我们就可以读成: mittsunenryode (三)(燃料) 几乎就像一张清单一样…… 卫门上学的那一天终于到了。他得到了一套新制服和书包,都是用村里圣祠基 金会的特殊基金买的。这个基金会很早以前是为维持阿千的宅子和生活而设立的。 卫门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学校在村子的尽头,很远的地方。在那儿,在学校图书 馆,他可以心满意足地读书了。 学校的老师吉村小姐是一位三十好几的丑女人,当她的年龄到了可以严肃考虑 婚姻问题的时候,她就决定对这件事放弃指望了。她长了一张再滑稽不过的脸,干 瘦得如同枯萎的小树,虽然如此,她却有着仁慈的心,以及全村最富幻想、最迷人 的头脑。她读了许多书,懂的事比其他任何人都多;而且她读过的数不胜数的书籍 情节她都记得!它们如同缠绕的根须,深植于她的想象,融合在一起,直到它们似 乎成了她的真实世界,而“真实世界”不过是一个梦。但最重要的是,当每个人都 从不让卫门忘记他卑贱的出身时,只有吉村小姐对对他一视同仁。卫门很快就粘上 了她,从早到晚都和她在一起。 一天,仓库的老头目到吉村小姐那里去。 “小姐,”他起头说,“卫门长得太快了,你知道,那样可能会有麻烦的。” “啊,那个嘛……”吉村小姐答话时显得有些慌乱。 “因为他流着阿千的血,而且,”老人的口吻变得很确定,“偷看年轻人在竹 夫人的寓所幽会……如果他变得像阿千那样,会出事的。会有女孩子因为和他扯上 而被毁掉的,肯定会。” 吉村小姐觉得很尴尬,她说:“那么,你认为最好该怎么办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考虑是,因为他那么喜欢你,如果让他住在你家可能 对他更好些。当然基金会会为他付食宿的费用。” “可以,我一点也不介意,”吉村小姐说,也许她的回答过于迅速了,“当然, 只有在他愿意的情况下……我多么同情那可怜的孩子呀……” 在她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想象中的未来,它闪烁着,因为希望而搏动——不, 我永远不会结婚,但现在我有一个孩子,可以当成我自己的来养,而且会有那样一 天,我们踌躇着一起洗澡噢卫门是的我会和你在一起当你变成男人——她为自己的 想法羞红了脸。 卫门到她家里去住,之后,日子快乐地流走了。最高兴的是,别的孩子不再取 笑他了。而男人们从不像对阿千那样对吉村小姐,晚上没有人来和吉村小姐睡觉。 她回避所有的男人。她的脑海中响着拒绝的尖叫声:所有的男人都不过是些污 秽的野兽。卫门十分同意。但她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呢? 吉村小姐的思想同别人一样负担着黑暗的令人晕旋的欲望,她对男人的憎恨有 多深,这种欲望就有多深。它总是在夜晚爆发,就像从地狱的熔炉里刮来的火热的 风。 吉村小姐挤压着小卫门,品尝着如同奇怪的苦酒般的痛苦,在地板上紧紧地蜷 起身子。猛烈的令人窒息的拥抱。 男女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在她脑海中漂浮着,占着很大的面积,当她努力把它们 从自己的一部分思想中驱逐出去的时候,另一部分思想贪婪地要去触及什么别的东 西,掠夺,拥抱,爱抚。每一个她所知道的和性有关的词语融化开来,淹没她的意 识。 吉村小姐总是长声地哀叹,狂言呓语在她的头脑里温柔地响着。 (哦,这样可不行……) 像这样会很快毁灭,被他们的对手侵占,她头脑中充塞着形象,像一个由性语 言充满的气球在不断膨胀,它飞到阿千的宅子。吉村小姐幻想自己就是阿千,急噪 地抓住一个阿千的情人。然后她梦境的线索转换到竹夫人的寓所,她在黑暗中绝望 地喊:“我是个女人!” 男男女女的形状走进夜色中环绕在她身旁…… 她回到她的房间,月光照进来,照亮了她的身体。她呻吟着猛烈地拥抱卫门。 “先生,你要杀死我了!” 一听到卫门的声音,吉村小姐立刻恢复了常态——领悟到她又进入她的幻想了。 (卫门,卫门,为什么你不长大?) 日子过去的时候,矛盾在卫门的头脑里形成了:在每个人的心里,包括他亲爱 的先生的心里,都隐藏着那个丑陋的东西,一种想拥有别人身体的不同寻常的欲望。 为什么?卫门并没有意识到,他看到的仅仅是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每个人的渴望。因为这种渴望,孩子们出生了,我早知道那个了。但谁是我的 父亲? 为了解开这个谜,他一直坚持搜索村里人的思想,而且当他继续收集了和他母 亲有关的其余点滴,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事情的真相似乎是这样的:她逃入 她的疯狂世界是为了逃脱某种可怕得无法言述的东西。 在大仓库的管理员那儿他找到的是:(阿千的宅子……人们说它以前是一栋鬼 屋,后来阿千总是在叫唤。不,想想这件事,它不是她母亲吗?她的祖父被杀了或 过世了。那就是她发疯的原因……) 竹夫人的思想一度悄悄说: (我死去的祖母曾说过,他们在那里藏了一个发疯的外国男人,他奸污了阿千, 所以他们杀了他,或者是类似的事……) 伐木人德抱怨的想法描绘了一个更惊人的情景: (外祖父看到过那景象。阿千的宅子全是血,每个人都死了,被谋杀的。无论 如何那个家族代代有疯病。阿千的父亲——或者是她的兄弟?病得非常厉害。在所 有被砍得乱七八糟的尸体中间,阿千正在玩球。) 年纪一大把的源氏也知道故事的一部分: (听人说很久以前,小山上现在宅子所在的地方,着火的柱子从天而降。自那 以后,所有美丽的姑娘都出自那一家,一代又一代。而他们没有一个会说话,那是 传说。) 很久以前,忘掉是什么日子了,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阿千是家族中唯一的 幸存者,而且疯了,成了村里的公娼。这是卫门能够了解到的全部事实了。 人们说时间冲刷记忆:事实是,记忆负载着岁月的重负,被压成了坚硬的、钻 石般明晰的东西。那个村庄沉睡着一个秘密,而且它还在那里静静地安眠。多年来 我的思绪围绕着这些令人迷惑的事件逐渐冷却,但秘密将永远无法揭开——除非我 去那儿认真地调查。 我多次尝试要回去。一年前我到了离村子不到50公里的地方,之后,因为找不 出合适的理由,我转了向,去了另一个地方,我有更好的理由去那里。在开始这些 旅程之前,我总是被一种不可动摇的厌恶感所征服,就像是有一种催眠术似的强烈 冲动迫使我不再接触那个地方。 另一个奇特的事实:在我驻扎在那儿的所有时间里,我回忆不出曾有任何从 “外面”来的人在村里停留的时间超过几个小时。村里人认为我是第一个整整在村 里待了十年的外来人。村里人中唯一曾在这个孤立的范围以外居住过的是竹夫人和 吉村小姐,她们曾经离开这里去上师范学校。 如果去那儿,我确实计划完全进入那个村子。我感觉当地人肯定会阻挡我回去, 除非我有军队的命令。 那儿有什么东西、什么力量在起作用,支配着这些事件呢? 这样一种力量会有长远强烈的影响,其结果是,这个不到两百人的村子能够在 日本政府的行政管理之外生存。我这么说是因为太平洋战争期间,这村子里没有一 个男人应征入伍。 而谁可能是这种力量的控制者?谁用法术控制了大家?竹夫人,或者老师?如 果这两个人都曾在别人的指引下离开过村子,那谁又是这个秘密最核心的人物呢? 那个疯女人,阿千? 当夏天傍晚来临的时候,我的记忆里浮现出无数村里孩子唱的歌。很奇怪的是, 那些歌提到的每件事都与村里人声称拥有的历史完全不同:他们说村庄是几个世纪 以前、在平安时代平家与源氏的决战中,遗弃了平家而出逃的家臣建立的。从那时 起,没有人再离开过这个村庄。但是没有一个在这里流传的故事和平家的传说有关。 这个村庄就像是独自沉睡在这片梯田里,这里就是它的发源地,它像历史河流中的 小岛,和世界分离。 有什么依然藏在通向阿千宅子的石梯下面吗?“未知的卫门”在绝望中放弃了、 而且遗留了一些东西在那儿。一个把水抽上罪人之孔的水泵、或者孩子们玩手球游 戏时唱的歌里暗示的什么: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会登上 那些野草青青的台阶—— 一——天空中的一道石梯 二——如果它不能飞起来 如果它永远不能飞起来,打开…… 当飞行之日到来时,石阶会打开吧?或者你必须打开它们才能飞翔?——问题 啊,问题:也许“未知的卫门”的秘密将永远在那个地方沉睡。 还有阿千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一段时间以后,卫门又一次开始他很久以前放弃的尝试——搜寻他母亲的思想。 覆盖着阿千思想的奇怪的白雾和以前一样浓重。 (散开吧!) 卫门的思想以一种精神感应的力量猛然震荡开来。 发出一个传心术的指令、把它的意义送接受者的头脑,这种手段可以用物理术 语来解释——力量的矢量;然后,又一次,也许只是因为卫门的精神控制力加强了, 而且他在令人迷惑的背景中找出意义的本领更加纯熟了。无论是什么缘故,他的命 令一发出,在阿千脑海中的浓雾就像被一阵风吹散那样散开两边,卫门平生第一次 看到了那浓雾后面的景象。 她的思想就像无垠的蓝天。卫门飞快地进入、退出了好几次,攫取他母亲的过 去遗留下的记忆碎片。它们数量很少,而且缺少一条线索把它们串联起来:每一个 场景都像一块破碎的马赛克。 在所有的碎片中只有一个景象是连贯的:一部巨大的机器——或者是大厦—— 在她身边崩溃,以及当她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爆发出的那种感情,混合着可 怕的痛苦和欢乐的感情。 而那是很奇特的:在她与村里男人所有的际遇中,只有这一次经历的印象如此 深刻以至于永久地在她的记忆中燃烧。 这个男人的面孔和年纪都不明了。他的形象如同海草在海底的洋流中波动。事 情发生的晚上,有月光朗照或者有别的什么物体在发光,因为他的身体沐浴在灿烂 的蓝光中。阿千知道的所有别的男人,在剥夺她意志、充满她头脑的白雾中永远消 失了,只有这个卫门从未见过的男人以一种意愿和热情的力量存在着。那份记忆涌 着欢乐的洪水,同时带着巨大的哀伤。 为什么会这样?这就不是卫门能明白的了。 一种模糊的想法被搅了起来:这个阿千记得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正当卫门不知疲倦地搜索着他母亲和村里人头脑中的记忆残片时,吉村小姐在 一个幻想世界中玩耍,在那个世界里她兴趣的中心总是阿千。现在晚上睡下的时候 她已经习惯抱着卫门,有一个晚上,她的心被成为阿千的渴望吞噬了,想和任何一 个男人睡觉,几乎要爆炸了。 她怎么会知道卫门明白她的一切想法呢?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卫门从他们隐秘掩藏的生活中搜寻到大量多得可怕的纯粹 的事实。然而,在这场追求性快感的精神风暴中,他为持之以恒的抵抗付出了沉重 的代价。卫门认为,除了最小的孩子,村里人个个诲淫诲盗,猥琐不堪,到了难以 形容的地步。特别是阿千和他自己——他们是最大的罪人。在那些男人的头脑中, 他是阿千时不时的放纵发情的固定产物,生为阿千的孩子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深刻的 痛苦。她总是把身体暴露给那些男人,然后…… 卫门憎恨她。他恨到她那儿去的男人们。在他对于九岁孩子来说是过于聪明的 头脑里,这种恶劣的感情转化成对全人类的沸腾不息的恨意。 一次他很难得地去看他母亲时,他发泄了自己的愤怒,向接近她的那个男人猛 掷了一个石块。 “要死了,你这小恶棍!”那个男人冒火了,“别找麻烦,你知道什么是对自 己有好处的事吗。你以为是谁养活你的?” 男人走后,卫门又回到了客厅,凝视着他静默的母亲眩目的裸体。他摇摇头, 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我想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每个人!) 这时阿千迎向他走去。 “我的儿子,试着去爱他们,”她喃喃,“你必须那样,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 ……” 卫门感到震惊,他扑进她的怀里,紧紧依偎着她。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哭了,无 法控制泪的泉水。 片刻之后,阿千结束了这段交流,她放开他,然后漫无目的地站在那里,那一 刻卫门开始怀疑——希望!——她的疯狂也许只是一种完美的表演。但那也许可能 只是混沌中闪过的一个清醒瞬间。没有迹象表明搅混了她意识的疯狂有一丝一毫的 减轻。 卫门不太费神去深刻思考阿千的话,他对于人类的恨依然充满了心胸。但现在 他拜访他母亲的次数大大增多了。几天后,或是几周后,他去拜访他母亲,当他坐 在阿千身边的走廊上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这个声音并不是在空气中传导的,也不是以形态或上下文的形式出现在他头脑 里的。它是一个呼唤,仅仅对卫门一个人的——一种要把他拉到声音源头去的紧张 感,就像抛出的绳索在往回拉扯。阿千俯瞰长长的河谷,她的脑海和平常一样空无 一物。 “是谁呀?”卫门叫喊。 当卫门突然起身,喊出那个问题时,阿千转头去看他。她的脸,原本带着闲散 空虚的神情,忽然变得苍白一片,瞬间冻结成一种恐怖的表情。 “你在哪儿?”卫门大喊。 阿千似乎被卫门的声音控制了,她缓缓站起来,指向地平线处聚集的群山。 “它在那儿,”她说,“那个方向……” 当卫门望向石梯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看她一眼,然后他走了。他根本没有回望。 对于疯女人来说,时间在黄色的日光中冻结起来,然后又重新融化。阿千盲目 地四处漫游,一边哭哭啼啼地。在某个时刻,她来到了村里的小水磨旁,放声痛哭。 她也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和她唯一的孩子诀别的精神痛苦。 一个村里的男人路过时看到了她颤抖的身影,他咧嘴笑着朝她走去,用毫无感 觉的双手去摸她的身体。 “好了,好了,别哭,阿千,”他说,“上这儿来,你会觉得好多了……” 她死死盯着他的那种眼神如此冷漠坚硬充满敌意,他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样的 眼神。刹那间他感到微微警醒的惧怕动摇了他的心。然后,他兴致勃勃地脱下他的 工作服,为自己的愚蠢而笑了。 “啊,该死的……”阿千诅咒着。他抓住她要把她强行按倒在草地上。 阿千把他的手掌打开。 “人渣!”她清楚地叫着,语气带着威仪。她的话在石山谷里余音缭绕,环绕 着磨房:“滚开,去死吧!” 当卫门急匆匆地沿着道路往下走时,一个精神错乱的村人平静地走入末世之沼, 他缓缓沉入未知的黑暗与秘密之水的深处,脸上一直带着做梦般的表情。 在竹林中,白雾再次随风飞舞,一个雪白的赤裸的女人的身影轻盈地跑着,轻 盈地追逐着一只继续着无尽航程的纸飞机。在犀牛的河滩,尘世的岸边,孩子们在 这里哀悼那些穿越了冥河的逝者的地方,有一块被岁月磨蚀的木牌,上面的记号只 能断断续续地指认出来。 似乎等待一千年,不,一万年是很容易的…… 怀念着我故乡的星星呀而变得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