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万年的强制进化对犬科动物产生了奇异的影响。人工变异,定向选择,动物 养殖者凭借所有窍门和技术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狗。莫瑞身高约四英尺,但对他周遭 环境来说却不是侏儒,因为世界就是按这种规格建造的。他用后腿直立行走,深嵌 的髋关节由电子手术的方法强迫突出。他的手指长而纤细,这种构造完美的手掌能 够胜任最精细的工艺制造。 莫瑞的脸与犬科动物的相似度并不超过你的脸与猿类的相似度。总之,如果他 能够走出家门,穿行于城市中,他只会被当作一个奇特的而不是怪异的生物,也许 仅被人们看作一个侏儒而已。 的确,十万年的光阴对主人们的影响远远超过对他们的影响。正如预料之中, 大脑不断生长,身体萎缩了,而且严重的近视倾向,瞳距持续减小。在数以千计的 自愿参加基因实验的主人当中,很明显,少数人出生时,在其塌陷的鼻梁上长有单 个的、无法聚焦的巨大独眼。这预示未来发展的一个可能方向。 主人们不再参与体力劳动,那主要由狗族人承担,更多时候由自动机器充当劳 动者。甚至实验性研究也由人类的伙伴来完成,主人们只是整理实验的直接结果, 并从中演绎、创建理论。 人类在各个方面愈来愈显著地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放弃的第一项奢侈的 习惯便是群居。数代以来,人类没有品尝过会面的欢乐。不再有侵犯他人权利的事 件发生,某种心灵感应术可以调整所有争端。 莫瑞的飞机由内置导航仪引导,在安第斯山脉上空飞翔着。警铃在他双耳中恍 惚作响,他猛地惊醒,接管对飞行器的控制。他瞧见下方一座高耸的死火山的山峰 顶上,坐落着一幢白色的方形建筑物,那是主人的家。尽管他对主人把自己从贝茜 身边唤回很反感,但他感到接近那指引自己的智慧时,一股兴奋油然而生。 他使飞机回旋下降,平稳地停泊在机坪上。当他走出机舱后,停机坪在支点的 作用下,无声地自动转向,使飞机正对离开的方向。 莫瑞经过一扇自动卷帘门。他的鼻孔炽热,几乎刚嗅到气味他就确认是从主人 身上散发出来的。莫瑞沿着狭长的、暖烘烘的过道直奔主人的起居室,在一扇不锈 钢门前停住脚步。 几秒钟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莫瑞跨进一间昏暗的屋子,他的面庞由于激动 而扭动。他注视着四周的黑暗,强烈感受到弥漫于空间中的温热而潮湿的空气。他 望见了自己的主人——瘦小、皱缩,几近赤裸。他肿胀的头颅靠在高背椅上。莫瑞 缓步前进,站在座位上的人面前。 主人紧闭双眼,用低缓而尖细的声音说道:“莫瑞,今天是你的生日。”他没 有强调任何一个字,声调近乎聋人说的那种。 “是的,主人,”莫瑞说,“您召唤我时,一位——朋友正和我一起庆祝。我 尽快赶来了。” “我有东西给你,莫瑞。一件礼物。”主人的双眼第一次睁开,他用一只手快 速拨弄着坐椅扶手上的某种开关。他的眼睛没有看着莫瑞,只是正视前方;嘴角微 显皱纹,似乎尝试着使肌肉做一次原始的微笑。墙上一块嵌板打开,从中伸出一块 平板,在一只平整的托盘上盛放着一个古老的、皱裂得很厉害的木盒,从裂隙里可 以瞥见古代纸张的鲜黄亮色。 主人继续说着,虽然有些生硬。在习惯了如同千里眼般的心灵感应术这一捷径 后,直接用声音交流显得笨拙。“这些是关于北美总统们的生活的传记。当你很小 的时候——也许你不记得了——你对它们表现得很好奇,我已作了安排,让你下次 就这一课题进行重要的原始材料研究。就是它了,它是六个月前被发现的,我保存 着,一直等到你的生日。” 两人沉默了许久,莫瑞拿起这本书。他注意到,书作了防腐处理,随时可以使 用。他随便地瞟了一眼标题,童年时代的兴趣已随着他的完全成熟变得索然无味。 “你现在准备开始了吗?”主人低语道。 莫瑞犹豫不决。他曾经历的奇怪的困惑感不断增长,内心里响起无声的,宛如 抗议的怒嚎。“对不起,”他吞吞吐吐地说,向后退了一小步。 主人朝他投去略带惊讶的目光。 “我很抱歉。我——我不想做这项研究。”莫瑞竭力使眼睛正视主人,那张人 类的面孔上掠过一丝苦楚。他闭上双眼,颓然靠在椅背上。 主人很长时间没有再回答莫瑞。然后,他双眼猛地睁开,坐直身子,说道: “离开我。” 接着,他凝视着虚空,不再注意莫瑞。 “请……”莫瑞急切地说,“不要误解,我非常想读那些书,我一生都想。但 我——”他停住了话头。很明显,主人已把莫瑞从脑中赶走了。正如莫瑞自己,如 果他眼中进了灰尘,会很快忘记那轻微的疼痛。 莫瑞转身穿过门。“请,”他轻声地自言自语,旋即又厌恶地吠叫起来。当他 再次踏进飞机时,他快速地眨着眼睛。经过数十万年的进化,狗学会了啜泣。 莫瑞看上去心烦意乱,重重地躺在充气长椅里。贝茜用温柔的双眼关切地望着 他。“莫瑞,”她满怀忧虑地说,“你昨天几点睡的?” “那无关紧要,”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看了看小镇。” “要我做点儿什么吃的吗?” “不,”莫瑞说,他略带愧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咽下两粒白色的药片, “我现在不饿。这药很来劲。” “随你的便。”她说。沉默包围了他们。莫瑞从肘下方的桌子上拿起一叠纸。 “星期三的任务……”他读道,把纸放到一边,疲倦地揉着双眼。“你现在有活儿 干吗?”他问道。 贝茜快乐地笑着。“噢,有,”她答道,“我的主人要我整理一些数据,都是 关于水泥浇注的。那是非常重要的活儿,我提前一星期就干完了。” 莫瑞犹豫了,接着,他装作并不在乎,问道:“你和你的主人相处得怎么样?” “非常好。她昨天把我叫去,问是否需要延长整理数据的期限。当她知道我已 干完时,十分满意。” “你真幸运。”莫瑞冷淡地说,心中充满哀伤。他想弄清自己和主人之间究竟 出现了什么问题。三个星期了!没有一次呼叫,太可怕了。“噢,贝茜,我想我要 疯了!”他叫道。 他明白贝茜正试图安慰自己。“别插嘴,”他说道,“上一次见主人时,我— —惹恼了他。我曾肯定他几天之后会需要我的,但他似乎完全抛弃我了。贝茜,这 种事会发生吗?” 她看上去惊恐万分,这种想法是骇人听闻的。“也许,”她烦乱地说道,“我 不知道。但他不会对你那样的,莫瑞。你如此聪明,他需要你正如你需要他一样!” 莫瑞叹了口气,茫然无措。“我希望我能相信。”他又取出小药瓶,但贝茜把 手按在他手上。 “请别再吃了,莫瑞,”她轻声说道,尽力安抚他的悲伤。“莫瑞——几天前 你想问我什么问题,你现在问好吗?” “我想让你嫁给我——这是你想听的?” “是的,莫瑞。我愿意。” 他粗鲁地大笑道:“我!你怎么能嫁给我?我已经失去了主人,我——我现在 不再是人了。你不理解那种感受,贝茜,我已失去思想的另一半,还有曾拥有的雄 心壮志。我如今一无是处,贝茜。”他猛地站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你不能 嫁给我!”他大嚷着,“我想我在一星期内就会发疯!我得走了,或许你该把我从 记忆中抹去。”他重重地关上门,没有等,径直冲下楼梯。 路灯已经熄灭,黎明将至。在某种莫名冲动的驱使下,他踏上一条滚动行道, 缓慢地向大都市的郊区进发。路的尽头,行道自动折返,又开始向中心广场的漫长 旅行。莫瑞离开行道,走向半开化的大地。 他曾恐惧地设想他的同类中被主人抛弃的命运。他们去哪儿了?像他一样,去 了那荒凉的大地? 他凝视着幽暗的树林和灌木丛。他突然意识到,他以前从未了解过黑暗。他们 无论到哪儿都有光——街道上的光,车和飞机里的光,甚至连他们夜里睡觉时也有 光。 他感到头皮发麻,毛发直竖。一个人怎么会变成野兽?他迷惑地琢磨着。是把 衣服脱掉了吧?他猜想。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把文明的象征一件一件取出来。一些投币机用币,用它们 可以获得小巧的白色药片。一串叮当响的钥匙,可以打开他的家门、办公室、汽车、 柜子、衣橱上的锁。延展性钢制钱包,装有他的全部个人资料。一整瓶药——还有 另一瓶,几乎是空的。 他机械地吞下两片药,把瓶扔掉。一只小巧的塑料盒……他注视着它,不觉间, 一个有如钻石般坚硬的东西硬咽下了他的喉咙。小盒的深处,传来悠扬、尖锐的呼 唤。 主人的呼叫!主人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