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里德·马龙捅出大娄子那天,凯特·曼佐尼刚好在场。 她走进礼堂时,马龙正在讲台上发表演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喷射推 进实验室见证米开朗基罗计划的最高潮。这的确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八年前,我 们向阿尔法半人马座A-4发射了激光脉冲信号;而今天,2025年7 月14日,我们 将会收到这个信号的反射波……”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马龙。他被淹没在堆成小山的麦克风和刺眼的闪光灯中间, 身旁站着科尼列厄斯·泰纳和莫拉·黛拉。科尼列厄斯是这个计划的发起人,一个 遗世独居的数学家(还有传闻说他是个孤独症患者);副总统黛拉七十多岁,正值 壮年,是她促使国会通过了对这个项目的拨款。 凯特想从米开朗基罗计划的参与者们身上挖出点儿故事来,而凭她的感觉,这 屋里最有意思的人要算是马龙。不过这会儿他还在长篇大论地讲个不停。 “去A-4要四光年,回程再花四光年:对咱们的激光来说,行程可不短;而 且,最后只有少数勇敢的光子回得来——想想这意味着什么。今天,人们就会得到 证据:我们这些猴子摸到了半人马座……” 凯特把注意力从马龙身上移开。 她从没想到喷射推进实验室会是这副模样——挤在烟雾弥漫的帕萨迪纳市郊, 活像圣加百利山山脚下的一所小医院。过去,实验室几乎把探测器送上了太阳系的 所有行星,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冯·卡门礼堂就是每次发射成功后召开新闻发布会的 地方。那是一段高歌猛进的日子——可惜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实验室已经回到了它 初创时的老路子上:为军方进行武器研发。 不过今天,这个老旧的大礼堂里重新挤满了人:项目负责人、科学家、政客, 还有像凯特这样的记者,全都塞在数不清的S 屏终端之间。摄像蜂要么像宴会上的 气球一般在人们头顶上飘动,要么就像闪光的小昆虫那样在空中飞来飞去。 凯特往前走,穿过演示区。正在播放画面的S屏前聚集了一大群夸夸其谈的科 学家,这些书呆子迫不及待地想给礼堂里的那些平民百姓上一课,让他们明白米开 朗基罗计划究竟有多么神奇。 比方说,爱丁顿,那个为一家欧洲星际代理商工作的行星猎手,如何在201 0年发现了阿尔法半人马座的众多行星。在寂静的宇宙中,爱丁顿凭自己机器人般 的耐心察觉到了阿尔法A 光芒的细微震动,而这微微一颤意味着有整整一个星系的 行星从它附近经过。 这些行星中最吸引人的要数向外数的第四颗星,阿尔法A-4。这颗星比地球 大不了多少,正好位于所谓的可居住带:离母星距离刚好合适,既没有冷到使水结 冰,又不是太热以至于生命无法存活。接下来的研究发现A-4的大气中含有甲醛。 值得注意的是,甲醛的化学性质并不稳定,自然状况下不会大量存在,因此,这种 易反应的物质肯定是被某种东西排放到A-4大气中的。 最可能的东西:生命。 当然,尽管有这些令人激动的迹象,从地球看过去,A-4也只是挤在自己母 星身边的一个模糊的小光斑罢了。人们于是开始计划发射高倍数的空间望远镜以绘 制它的大陆和海洋结构,每个人都希望它将会是第二个地球。 现在,里德·马龙指挥执行的米开朗基罗计划赶在了所有人前面:他们向阿尔 法半人马A-4发射激光,通过精确的计算,保证它能反射回地球。 马龙走下讲台,与一群王牌记者、资深政客以及诸如此类的VIP们站在前排, 他们头顶的S屏上显现的画是此次行动的标志,米开朗基罗的《上帝与亚当》—— 人们照例用这种老掉牙的方式象征自己无畏的进取心。礼堂里,讲话声混成一片, 但大家并不是在相互交谈,只是对着自己手腕或者翻领上的装置做语音输入而已。 虽然面前只有这些不专心的听众,马龙还是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宇宙中的生 命。“一个简单的问题主导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大家都在哪儿?我从小就知道, 地球只是块位于某个平凡星系边缘的石头。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竟然会 没人从宇宙那头看着我这头……”马龙六十多岁,高个子,清瘦而结实,光头闪闪 发亮。凑近些看,他一副退役宇航员的标准模样:深褐色的肌肤,体型好得出奇, “我想方设法说服自己相信太空不过是一片未开发的疆域,一堆等着人类利用的资 源。这些玩意儿塑造了我的生活。然而果真如此吗?天空真的只是人类的舞台吗? 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们在哪儿?这就是费米悖论……” 这时,凯特绕到他跟前。马龙有点儿生气地停下来,瞥了一眼她的胸牌,问: “曼佐尼女士,你是哪家媒体……” 她挤出一丝笑容:“今天我是自由记者。”凯特从他身上嗅到了沙漠的味道, 仿佛又干又烫的桑拿。 “你觉得费米悖论有报道的价值吗?” 她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我对你的故事更感兴趣,马龙上校。” 马龙立即警觉起来,脸上显出戒备的神情。“叫我马龙就够了。” “退役的时候,你有很多职位可供选择,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噱头呢?” 马龙耸了耸肩膀:“你要说这是个噱头也行。但实际上,这是在挑战极限。今 天,我们将证明自己能够触及别的世界。这么一个突破性的项目,由一个宇航员来 领导不是挺合适吗?” “前宇航员。”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凯特试探着问道:“这就是你在这儿的原因吗?你生于1960年,对吧?所 以你应该目睹了阿波罗计划。但等你成年后,太空中的人类宇航员已经被更精密、 造价更便宜的机器人取代了。现在NASA又宣布,国际空间站寿终正寝以后,他 们不准备再进行任何载人航天项目。这个激光计划是不是对你失望之情的一点儿补 偿呢?” 他干笑一声:“知道吗,曼佐尼女士,其实你没自己想像中那么机灵。就是你 这种精神分析的胡言乱语和随心所欲的揣测导致了……” “你寂寞吗?” 这个问题立刻堵住了他的嘴。“什么?” “费米悖论说的就是寂寞,不是吗?被遗弃在空旷宇宙中的人类的寂寞……你 妻子艾玛已经去世十年了。我知道你有个儿子,但你从没再婚——” 马龙对她怒目而视:“你真是满嘴胡说八道,女士。” 凯特一边暗喜自己问到了点子上,一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可是,就在她准备提出下一个问题时,礼堂里的人开始随着一个S屏上的时钟 大声喊:“二十!……十九!……十八!……”倒计时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向 四周望了望,马龙乘机走开了。 礼堂尽头一个巨大的S屏前站满了人,凯特也奋力挤进人堆,找到一个能看清 S 屏的位置,上面显示着不断更新的图表和数字信息,不过多少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她准备好移动摄像蜂和安装在体内、衣服上的各种记录设备。其实,那些穿越 星际的光子带回什么样的信息并不重要,今天的头版就是成功的一刹那——那束微 弱的回声从阿尔法A-4回到地球,所有图表和数据都被激活的一刹那。那个瞬间 和随之爆发出的情感就是她的报道所需的素材。 虽然只是例行公事,凯特还是感到了一丝激动。毕竟,正如马龙所说的,我们 正在与第二个地球进行接触。就算是个噱头,但也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噱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朝上望着S屏。 时钟指向正点。 那些闪闪发光的图表一动不动。 礼堂里一片寂静。S屏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凯特很困惑。没有反射波。怎么可能呢?她知道这个试验可以精确到毫秒,时 间上不可能出现误差。所以,要么是接收装置出了问题,要么是激光直接穿过了阿 尔法A-4所在的位置,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 她猛地转过头去,想捕捉三位主要负责人的第一反应。马龙背对着她,呆呆地 盯着毫无反应的屏幕,仿佛想靠意念让它动起来。黛拉眉头紧锁,摩挲着下巴。 科尼列厄斯·泰纳脸上露出了笑容。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很不对劲。还想知道点儿别的吗? 凯特摆脱了重力,毫无知觉地飘浮在空中,听着她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吧。”她低声说。 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激光反射回来的前一天,他们用一颗彗星测试了整个装 置,这颗彗星距地球一百天文单位,是冥王星的两倍。我碰巧知道半人马试验失败 后几个小时,他们又用同一颗彗星重新作了一次反射测试。 “只不过这次他们找不到那颗彗星了。” 你总算明白了。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应该失败。它不可能失败…… 这是凯特的一个虚拟线人,他(也可能是她或者他们)的身份由无数层加密包 保护着,她只知道可以叫他罗登。凯特通过脑胼胝体里的植入装置进入虚拟世界与 罗登交流。他们之间的传输以凯特的声音编码,她喜欢想像她是在同另一个自己— —梦中的凯特——交谈。 不过她眼前由昂贵的机械生成的图像可不是什么梦中的东西。 这次发射的激光是近地轨道上由核聚变产生的脉冲,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 释放出一万亿瓦特的能量。他们在劳伦斯、利弗摩尔那种地方造这些玩意儿已经有 好几十年了。这个计划在戈尔- 克林顿搭档竞选期间发展很快,在克林顿政府的鼎 盛时期更是如此…… 凭借米开朗基罗计划采用的那种技术,人们在地球上就能了解其他星球的情况 :比方说,人类第一次深入了解被云层笼罩的金星表面,靠的就是地球上一架巨大 的射电望远镜发射的雷达光束。但阿尔法A-4比太阳系里离我们最远的行星冥王 星还远七千倍。米开朗基罗计划自然比人们以往任何一次这类尝试都困难得多—— 而且确实有人批评说其中某些技术还不够成熟。 也许那些批评不无道理。“所以说试验失败了。常有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凯特,那束激光没问题。你瞧,他们亲眼看见那玩意儿确实射进了太空里。 “但那只是第一步。那束激光得穿越四光年,而且还要预测四年后行星的位置。” 科学家们不是对着A-4发射,而是对着激光到达后A-4所在的位置。因此这束 以光速前进的使者必须具备惊人的准确性,“阿尔法半人马座有三颗恒星,也许行 星的运行被干扰了,或者——” A-4离母星很近,它的轨道跟地球一样稳定。相信我,凯特,那些都只不过 是牛顿式的简单运算而已;预测不可能出错,反射也同样精确。只要那些光子发射 了,肯定能收到回音。 “那么,也许是接收装置出了故障。” 他们在地球、近地轨道、月球,还有特洛伊点上都有大号的射电望远镜等着那 几个光子。除非太阳突然爆炸,变成了一颗超新星,怎么可能所有设备同时失灵? 凯特,米开朗基罗计划不可能失败。从实脸室到白宫,每个人都在调查,而他们那 些该死的结论都跟我的一模一样。 凯特眼前出现了马龙在电视上为自己辩解的画面。“我们的技术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所以大概是宇宙出了什么毛病。” 懂了吗? 凯特叹了口气。“这有什么报道的价值吗?复杂的空间试验失败,原因不明… …没人会对这个感兴趣。” 发挥你的长处。把注意力集中在人身上。去找马龙,问问他旅行者的事。 “旅行者——那艘飞船?” 你知道,发射激光的装置在发射的瞬间就毁掉了,只一秒钟,十亿美元就变成 了一束飞向行星的光子。一个极好的隐喻,不是吗?就像是在影射咱们国家伟大的 军事工业。 她没能找到马龙,不过却找到了他儿子。试验失败后两天,她出发去见迈克· 马龙。 与此同时,在她看来,地球照样转,大家还是各忙各的,新闻报道的还是那些 人、那些事:萨赫勒地区争夺水资源的战争、总检察官的婚外情等等。 大多数人都知道阿尔法半人马座的奇怪事故,但似乎很少有人在意。事实上, 尽管罗登一类人说得煞有介事,凯特自己也不很确定。不过她还是觉得这里头有故 事可挖。 而且,她开始感到有些害怕。 迈克·马龙三十九岁,与妻子沙拉一起住在休斯顿郊区一个叫做克莱尔湖的地 方。 他打开门,看着凯特说:“哦,曼佐尼女士。” “叫我凯特吧……我们见过面吗?” “没有。”他冲她咧嘴笑了,“不过马龙谈起过你。那天你说的话似乎比试验 失败更让他心烦意乱。” 她心想,他叫他父亲马龙?用姓称呼自己的父亲,也许是父子关系紧张?他跟 他父亲长得不怎么像:更胖些,个头更小,一头浓密的黑发想必是遗传自他母亲。 “唔,如果你不愿见我的话……” “不。我老爸有时候像是活在七十年代。我对你没有任何偏见。对了,你是怎 么找到我的?我们可没在电话薄上登记。” 这难不倒我,她心想,而几这一次比想像中还要简单,不费吹灰之力。“我来 撞撞运气。以前马龙跟艾玛在这儿住过,所以我猜……” 他又笑起来:“干得漂亮。马龙要是知道你轻而易举就把他给猜透了,一定会 更恼火的。”他带她进屋,把她介绍给他妻子。沙拉长得很美,不过挺着个大肚子, 看上去非常疲倦。 藏在她肩膀上的摄像蜂进入工作状态,凯特开始采访这对夫妇。 约翰逊航空中心旁的克莱尔湖边坐落着不少怀旧风格的木屋。一直以来,这里 都很受NASA的宇航员及其家人的青睐。迈克就在这里长大,连他小时候的破木 筏也依然放在屋后。当马龙离开休斯顿和NASA时,迈克似乎很高兴地接管了这 座充满童年回忆的木屋。 迈克的故事是一个头脑聪明却体格柔弱的男孩儿与自己强壮粗犷、深受美国人 喜爱的宇航员父亲的故事。很有意思,有一天凯特也许会用得上,所以她说想采访 迈克并不完全是在撒谎。当然,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在这儿等马龙出现——她给马龙 留了个挑衅的口信,告诉他自己要来采访他儿子,马龙肯定会上钩的。 迈克没有从事父亲的职业。他与妻子合作搞虚拟人物设计,也算小有成就。现 在,他妻子正要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他似乎 并没有因为一个不言而喻的事实感到不快:凯特采访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马龙的儿 子。 采访一开始,凯特就觉察到,迈克和马龙父子俩都非常想念艾玛。迈克的母亲、 马龙的妻子在不到四十岁时就因癌症过世了。她不禁想,如果艾玛还活着,会给他 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不同啊。 夕阳快要沉入屋后的湖中时,老头子出现了。 他一踏进门就冲她开了火:“曼佐尼女士,职业垃圾新闻贩子。这儿不欢迎你。 这是我儿子家,而且我还有工作要做。你干吗不装好你的摄像蜂和那些植入装置, 然后——” “说到植入装置,”凯特干巴巴地说,“早就有人帮我装好了,所以才叫作植 入装置嘛。” 迈克给逗笑了,气氛也稍稍有所缓和。 但马龙还是冲她直瞪眼:“你究竟想要什么,曼佐尼?” “告诉我旅行者的事。” 迈克和沙拉看上去迷惑不解。马龙的视线移开了。 啊哈,凯特暗自得意。 “旅行者,”她对迈克和沙拉解释道,“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射的两个空间 探测器。现在它们正慢慢飘出太阳系。十几年前,它们穿越了太阳风顶——那是太 阳风遭遇星际物质的地方,系外星际空间开始的地方。没错吧,马龙?但旅行者一 直在正常工作,大型射电望远镜仍能接收到它们微弱的信号……从某种意义上说, 是个了不起的故事。” 迈克耸耸肩:“一堂不错的历史课。然后呢?” “然后它们出了问题。我就知道这么多。” 马龙双手抱胸,脸上毫无表情。 有一会儿工夫,这里仿佛陷入了僵局。令凯特意想不到的是,站出来说话的竟 然是沙拉。她把双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对马龙说:“也许你该回答她的问 题,马龙。” 马龙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为什么?” “人人都在谈论你们的试验。”沙拉脸色凝重,“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 没说错吧?你不认为我们有权知道真相吗?” 马龙的态度软化了:“沙拉,没这么简单。有时候提问题是没用的,因为没人 知道答案。” 凯特皱起眉头:“而有时候人们知道答案,却对现实无能为力。是这么回事吗, 马龙?别告诉孩子们真相,否则会吓坏他们的——” 他的火气又上来了:“这跟你有什么狗屁关系?” 沙拉说:“得了,马龙。要是她发现了什么,别人也一样会发现的。现在又不 是1960年——” 马龙苦笑一声。 “旅行者。”凯特催促道。 “旅行者。好吧。昨天,深空通讯网跟它们失去了联系:旅行者1号和2号的 信号在几个小时之内相继消失了。” 迈克问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那些又破又旧的老古董总有一天会出故障 的。” 马龙瞥了他儿子一眼:“两个一起?这么多年了,这种可能性能有多大?再说, 我们知道它们还剩下多少能量。它们不该在这时候跟我们失去联系。” 凯特问:“这是在彗星消失之前还是之后?” “什么彗星?”迈克插进来问道。 马龙皱了皱眉,显然没料到她连彗星的事也发现了。“之后,”他说,“在彗 星之后。” 凯特试着把所有事情综合起来。一连串反常事件:阿尔法半人马座的一颗行星, 太空深处的一颗彗星,还有孤独的旅行者。全都人间蒸发了。 每个异常情况都离太阳更近一点。 有什么东西朝着我们来了,她想。这些事件就像露水上的脚印。 一个S屏响起铃声,迈克走出房间去接听。 马龙仍然瞪着她:“得了,曼佐尼,别再说什么旅行者了,告诉我你究竟想要 什么。” 凯特瞟了马龙和沙拉一眼,换了个话题:“为什么你们俩关系这么紧张?” 马龙喝道:“别告诉她。” 但沙拉不为所动:“是这个。”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小迈克尔。”她没有 错过马龙不安的反应:“你瞧,就连我们事先知道了孩子的性别,提前给他起了名 字这点儿小事也让他不高兴。”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马龙嘟哝道。 凯特试探着问道:“孩子被改造了吗?” “没什么出格的。”沙拉飞快地说,“一些抗衰老的措施:调整了线粒体、胸 腺和松果腺。在子宫里,我们给他植入了干细胞和克隆器官。还有几个再生选项: 可再生的手指、脚趾和脊柱……” “他以后肯定能冬眠,”马龙的语调平静地吓人,“就跟头熊似的。谁说得准 呢,说不定他还能长生不老呢。” “他要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生存,他需要父母尽可能多的帮助。” “他是你的孩子,你爱怎么干都行。” “他是你的孙子,我希望你能祝福我。”沙拉的声音很冷淡,凯特看得出她要 赢了。 马龙突然转向凯特:“你的家庭怎么样,曼佐尼女士?” 她耸耸肩:“我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我父亲,我母亲— —” “又是一个破碎家庭,上帝。” “没什么大不了的,马龙。中学的时候,我是班上惟一一个父母还没离婚的。” 她冲沙拉笑笑,沙拉也对她笑了。 但马龙一脸的不开心,而且因为不能朝沙拉嚷嚷,他又把矛头对准了凯特: “这算什么生活?难不成我们都疯了吗?” 沙拉小心翼翼地说:“马龙对如今的世界有点儿不太适应。” 凯特说:“马龙,我可不信你是这么个愤世嫉俗的老头子。你应该为沙拉和迈 克高兴才是。” “而且我当然有权为我的孩子想尽一切办法,马龙。” “是的,是的,你有这个权利。”他说,“还会有随之而来的责任。天晓得我 多么钦佩你的勇气。可你看不出来吗,要是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着想,咱们眨眼间就 都得下地狱!如果富人买得到永生,穷人还是生下来就死掉,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凯特终于明白了。“你总是从大处着眼,马龙。什么费米悖论、什么人类的命 运,对吧?但大多数人并不那么想。大多数人都像沙拉一样,想的是怎么做对自己 的孩子最好。我们也只能这样,不是吗?” “看看你周围,就是因为人人都这么想,世界才会变成现在这副该死的样子。” 她勉强笑笑:“我们能对付过去的。”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的话。”马龙冷冷地说。 迈克回到房间里,目瞪口呆地说:“是副总统。有一架直升机正从爱灵顿空军 基地赶来,来接你,马龙。” “我死定了。”马龙道。 沙拉看来吓了一跳:“副总统?” 凯特皱起眉头:“马龙,你不认为去华盛顿前应该先弄清情况吗?”她走到墙 边,拍拍墙壁,激活了里边的通讯设备,“也许你该问问科尼列厄斯·泰纳。” “问什么?” 她开始飞快地思考,下一步,那些脚印会落在哪里?离太阳最远的行星是…… “冥王星。问问他冥王星怎么样了。” 很显然,马龙不喜欢让凯特·曼佐尼这种人对自己指手划脚。但他还是输入了 身份码,然后开始跟墙上的电子线路互动。 凯特等人静静地等待着,现在可不是闲聊的时候。凯特伸长耳朵,竭力捕捉直 升机的声响。 最后,马龙直起身来。他身前的墙上有一幅行星的图像:一个被白云环绕的蓝 色星球。 凯特的心一紧:“是地球吗?” 他摇摇头:“也不是冥王星。这是海王星现在的样子。它离我们几乎跟冥王星 一样遥远,接近太阳系边缘。一个奇异的蓝色世界,像地球那么蓝。” 沙拉不安地问:“它怎么了?” “不是海王星,是它的卫星海卫一。瞧。”他指向海王星边缘一片模糊的亮光。 他敲了敲墙壁,那片亮光突然移动了。再敲一次,亮光又移动了。凯特从中看不出 任何规律,仿佛这颗卫星不再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似的。 “我不明白。”她说。 “海卫一开始……跃动。它在自己的轨道周围跳跃,或者干脆沿一条完全不同 的轨道运行。有时候它突然消失,或者变成一个环状系统。”他挠挠自己的光头, “科尼列厄斯认为,海卫一本来就是个怪物。跟大多数卫星不同,它绕母星沿逆时 针方向旋转——多半是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撞击中形成的。” “现在它变得更怪了。”迈克的声音听上去很干涩。 “科尼列厄斯说,所有这些图像——一会儿是好几个卫星、一会儿又是行星环 ——都是可能性,是以前那次撞击可能产生的各种不同结果。就好比其他可能的现 实出现在了我们的世界里。”他看着他们的表情,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迈克问:“马龙,这些跟你发射的激光有什么关系吗?” 马龙把手一摊:“迈克,我老说大话,但其实我们人类根本微不足道。那边有 人正把一颗卫星当撞球耍,我们怎么可能影响到那玩意儿?” 凯特倒抽了一口气。海王星:它处在离我们万分遥远的黑暗中,在那儿行星只 是朦胧的球体,太阳的光芒也若隐若现。但在那儿,她想,有些东西正在活动:不 可否认,那是一股人类无法理解的巨大力量。 而且,不管它是什么,它正朝看我们过来。她哆嗦了一下,强压住想要在胸前 划十字的冲动。 沙拉问道:“星星还在发光吗?” 凯特觉得这个问题挺古怪,而且非常幼稚,但马龙似乎被打动了。“是的,” 他温柔地说,“是的,星星还亮着呢。” 凯特听见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她突然冲动地说:“马龙,让我跟你一起去。” 他哈哈笑着,转身向大门走去。 迈克说:“也许你该带上她,马龙。我觉得她比你机灵得多。你跟副总统会面 时总得有人动动脑子。” 马龙转过身,面对凯特:“你可算挖到个不得了的故事了,曼佐尼。” 前提是,她心想,我能把它发表出来。 屋外,正在降落的直升机发出的噪音越来越大。傍晚微红的光线在湖面上摇曳 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仿佛太空中那奇异的光线不过是个噩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