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穿过一场猛烈的电子暴风雨,飞翔在一个沸腾的紫色海面上,像超人在旋 风世界中飞翔一样,手拉着手,双臂张开。他们正穿越地球中部,一个奇妙的地方。 他们也可以直接跳入大田王国,但是,一路上风景优美,嗯,景致确实迷人。 他们飞过地球中部进入零空间,再进入超现实世界里天鹅绒般光滑的空间时, 见沸腾的紫色海洋跌进高达一百万英尺的瀑布。他们飞过海湾和无数的其它地方, 巨大的商业王国或电脑市民的微型个人小世界。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飞越的地方越 多,越多的世界和居民都连成一片。现在,只有大田王国还在前面象征性地坐落在 超现实世界的边缘。 高大伟壮的“大田王国进化之门”呈拱形,看起来有四个星系高,十个星系宽。 门中间站着个卫兵,与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相比,他简直是座大山。他们飞进他的 巨大的脸庞,上面的皱纹看起来就像大峡谷。 “我们是受邀请而来的。”亚历克斯大声喊道,手中挥舞着那张全息图金卡。 这位巨人闭上一只眼睛,好脾性地倾过身子来看。他的眼球是颗小行星,发出白色 的光芒。 “欢迎到大田王国来!”他发出隆隆的声音说着,这声音的力量通过空气将这 对情侣往后推了推,“欢迎所有大田的朋友们,你们愿意经受快乐、痛苦、狂喜和 死亡吗?” 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担心地相互看了看,快乐和狂喜听起来还不错,只是其余 两个字眼…… “一切都可在大田王国找到。”卫兵继续说,“你们在这里可以有无穷的选择, 这儿有一切!” 那张卡片在亚历克斯手中化成一道模模糊糊的彩虹。卫兵的头微微一侧,他们 便从卫兵身边飞过。艾西莉娅向卫兵抛了个飞吻,这个飞吻化作一双樱桃红的卡通 嘴唇,蜿蜒飞过巨大的空间,散落到卫兵无垠的坑坑洼洼的双颊上。 大田王国无边无际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暂时停下来,手牵着手,立在遥远 得无法测量,只能展开无穷想像的天与地组成的格子中间。每个正方形的格子上都 贴着一张里面包含的世界的三维画像。大田王国是个微化宇宙,它是由最富有,最 慷慨大方,最有奉献精神的人建造的,它的硬件和软件都是无与伦比的。大田的临 时观光者都不可抗拒地慢慢地变成永久性居民。 ……人体皮肤的香味,四处可见的柔软,地平线被云层遮得模模糊糊(这儿是 天堂),尘世的欲望,肉体的痛苦与不适,所有的禁忌,在越过真实世界的那一刻, 都被抛到二十亿英里远的地方去了…… “我爱你,艾西莉娅。”亚历克斯说。 浩置从水箱里爬出来,发现有两条留言等着他。不是电子邮件,是老式得可爱 的电话留言。很明显不是康弘的。 第一条留言是路易斯的。他今天不能见浩置了,他有另外的事情。浩置看了一 下时间,还是星期二,感觉好像他在超现实世界里和艾西莉娅做了好几天爱似的。 超现实世界呆的时间像梦一样,过得特别快。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给人好像几 天的感觉,实际上浩置只在水箱里只呆了三个小时多一点。 第二条留言是丢安的。这位前冲浪运动员身体很不好,希望浩置去看望他。丢 安和康弘是对立的两个极端。大田人喜欢无名无姓,欣赏数字化的肉体消融,而丢 安则看重心灵之间的交流,蔑视肉体的必然死亡。他和路易斯一样藐视威胁他个人 生活信条的对技术的依赖。前冲浪冠军(因此在浩置看来像上帝一样神圣)的脚沾 到冲浪英雄殿堂——太平洋的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他冲最后一次浪时, 接触到大量的从污水排放口排放出来的剧毒废弃物,就患上急性A 型病毒性肝炎。 他就要死了。 丢安的房子地势很低,但外形漂亮,面朝东南的东京湾,在这里和夏威夷之间, 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最近,他喜欢连续几天坐在他的阳 台上,边吸烟,边喝啤酒,边沉思。即使面对死亡,丢安仍然很平静。他是浩置理 想的人生模范。 丢安打开着的房门里传出阵阵音乐,是下层人爱听的那一种。丢安的门从来不 锁,他说宁愿遇到强盗,也不愿一个人在家呆一整天。浩置顺利地穿过房间,来到 阳台上。 门打开着,太平洋的和风吹得薄薄的塑料遮光帘上下飞舞。丢安背对着门,坐 在一张颜色鲜艳的折叠躺椅上,一缕蓝色的轻烟从他头上升起,地板上乱扔着空酒 瓶。他的头不时地和着沉闷的音乐节奏前后摇晃,双脚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不停地抖 动,身上穿着浩置给他买的那件黑色丝绸和服,前胸和后背上用汉字写着“大海” 两个字。 “浩置,我亲爱的朋友,”丢安头也未转地问候道,他拿起遥控器把折叠椅放 低到更方便聊天的水平,“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城里人。” 阳台上还靠着一把折叠椅,浩置打开折叠椅,在他朋友对面坐下。 丢安的气色看来很不好,上次浩置来看他才过了一两个星期,病毒已在飞速地 侵蚀着他的身体。看到丢安这个样子,浩置禁不住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这位自己热 爱的冲浪之神已憔悴不堪,大块的黄疸已爬到他高高的颧骨和手背上,脏乎乎的亚 麻色头发平直地耷拉着,油腻得很,凹陷的双眼暗淡无神。丢安看起来连打赢一个 小孩的气力都没有,更不消说冲过20英尺高的浪头了。他好像一个在银座废墟里扒 食的流浪饥民,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全美冲浪冠军的风采。 “你的脸色不太好,”浩置迟迟疑疑地说,“也许,你应该去医院再检查,治 疗。” “滚他妈的医院,”丢安的声音很逼人,但却听不出什么恶狠狠的劲儿,他已 经没有力气争辩了,“如果丢安要死,也要死在这儿。看着大海,抽烟,喝酒,听 音乐,和朋友聊天,而不会死在牵满电线,堆满瓶罐的病床上。除了止止痛,那些 医生不能再做任何事情,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他咧嘴一笑,瘦骨嶙峋,简直 像戴了僵尸的面罩。他拿起烟和一瓶未开的酒,若无其事地把那酒瓶抛给浩置,又 弯下腰从椅子下面再拿出一瓶。 “不要担心老丢安啦,”他说着噗的一声打开瓶盖,深深地灌了几大口,“你 怎么样,伙计?” 浩置深深地吸了口气:“冲浪” 丢安扬了扬眉头:“冲浪,嗯,在超现实世界?” “当然。” “嗨,很好,我过去对你太严厉了,伙计。我早该听从警告,不要到真正的海 洋里去冲浪,而应到他妈的这种电脑控制的超现实世界那儿,这样我可能还多活几 天……”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的烟从他手上掉了下去,浩置将它捡起来,放回到丢安手中。丢安的手指冰 凉,好像人已经死了似的。 “我认识了位女孩。”浩置说。 “很好,我喜欢女孩子。她年轻漂亮吧?” “当然,她是模拟出来的。” “也好。唔?” “你知道,这是骗人的。” “我知道,电脑老耍这种把戏。我劝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那儿你还能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摆脱你的身 体,变成纯粹的精神,数字化了的精神个体,进入超现实世界的一个长生不老的数 据幽灵。丢安。” 丢安狠狠地吸了口烟,顿了顿,才让它从鼻孔中喷出来。他仔细地思考了很长 时间。 “对一个人来说,这就不仅是数字化的问题,”他终于说话了,“人要吃喝拉 撒,要呼吸、抽烟、放屁、打架……总不能把所有这些缩成薄薄硬盘上的几条指令 吧。这完全是扯蛋,浩置,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不,不,我亲眼看到了,”浩置坚持道,身子在折叠椅上挪了挪,眼中满是 虔诚与热忱,“大田王国就有数据幽灵,不是随意迷失的灵魂,而是真正的人自愿 放弃肉体,变成纯粹数字化的人。丢安,我就认识一个,一个守卫在大田王国入口 的大田卫兵。你知道他对我们说什么吗,丢安?他说,这儿有一切!一切,丢安, 你可以在超现实世界中打架、放屁、作爱……哦,丢安,你简直不敢相信,上面也 有真正的女人,丢安,是真的,我已经领略到了。” 丢安看看浩置,那两只曾经勾走多少女孩魂魄的湛蓝湛蓝的双眼,这会儿已经 十分暗淡:“你准备去那儿吗,浩置?”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 “不要骗我,浩置,我敢说你一直在考虑它。你想永远生活在那儿,和你的女 朋友呆在一起,冲浪,我说得对吗?” 浩置勾着头,看着酒瓶口,他想起了他最后一次面对真正的海浪,那空心浪, 骤然间他被抛出的那个大空心浪。它在那儿等着他。 “对,对,你说得对。” 丢安拉下墨镜,转脸看着大海。烟熄了,他又用打火机点燃,一脸冷酷:“告 诉我,浩置,人在超现实世界会死吗?我是说,真的死去。你知道的,永不复生, 出局了。” “不,丢安,数据幽灵是不死的,只要有电,他们就永远存在。” “那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只有死,才能使我们活。” 烟已经烧成烟蒂,丢安把它扔出阳台,它掉进几千英尺下的海洋里。 “你不知道你将失去什么。”他对浩置说,咧开干枯的嘴唇笑了笑,“让我死 吧,死亡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咳,伙计,你是知道我的,即使病毒不吞噬我的生命, 总有一天我也要扎到海啸中去见上帝。” 浩置发现自己在林荫道上散步,他喝醉了,有点头重脚轻。他不记得跟丢安道 过别了,他甚至觉得发生的事情都是在很久远的上一次。 他穿过林荫道时两眼模糊,头昏眼花地撞到一个个行人。浩置不断地道歉,鞠 躬,手里紧紧攥着和丢安一起喝过的最后一瓶酒。两个若无其事、懒洋洋靠在广场 对面大理石柱上的市政警卫已开始注意到他的举动了,叽咕了几句,手伸向吊在腰 间的警棍上。公共场合酗酒是非法的,他们完全可以逮捕浩置。 浩置要找个藏身的地方,他四处看看,看见一群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披着长 发的僧人在林荫道上,一共七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排着整齐的队伍,快步向他走 来。他们的头巾遮住了脸,每个人的手里都抓着装满杂货的大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