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在耐心等待。现在这已是我的主要工作——等待。汽车隐藏在庄园入口外的 树丛里,从大门出去的人无一能避开我的视线。 从那次和汽车杀手见面后已过去整整三天,他一直销声匿迹。可能燃料也已用 完,正躲在什么秘密场所,要等他的同谋去添加汽油。 我在农庄里装模作样地兜了好几遍,这仅仅是为了转移视线。一旦从大门出去 后,我立即转移到这里,熄掉车灯,等着,等着。 这已是第三个夜晚,我有些失望,是不是我判断错了?我用右手揉摸麻木的双 肩,左手设法掏烟。香烟刚刚点着,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突然间…… 在仪表盘的屏幕上,一个至今按兵不动的光点突然苏醒过来。这是台能追踪无 线电波的装置,被调谐在指定的短波波段上,在十公里之内完全能紧盯住目标。这 就是我央求老垣田所办的那件事。 我曾悄悄把微型发射机放在庄园内的某辆汽车上,就是真理子那辆白色超级赛 车。现在屏幕上的光点活动了,说明真理子深夜准备出击,去什么地方?肯定去找 汽车杀手,找垣田宗佐!谁是宗佐的同谋已昭然若揭。 白色汽车缓缓向大门驶来,车门打开后,月光映照出一个柔弱的身影。她紧裹 皮上装,把门打开又把车开到庄园之外,转身重新关上大门。 过了几分钟我才追踪而去,我不怕失掉真理子,因为仪器在无误地捕捉信号, 闪烁的光点不断指示出她行驶的位置。 真理子匆匆赶往北方,沿着237 号公路向清水市方向而去。她仿佛像离弦之箭 在荒无人烟的路上飞驰,速度指针有时高达一百。 我始终保持着三公里的距离,正好使前方看不见我的灯光。很快她就会在某处 弯进山区,把我引到垣田宗佐的藏身之地。 我对速度的恐惧心理早已消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事是如何发生的。现在我 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责任感,虽说是盲目的父爱使汽车杀手来到人间,但悲剧 的元凶还是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才使这个怪物诞生并在北海道胡作非为。只有消 灭他,我才能赎罪。 我全神贯注看着光点,根本没去注意周围。只记得当时后视镜中突然出现大批 耀眼欲花的车灯,起码不少于十辆汽车。他们力图超过我,横冲直撞,把路面挤得 满满。马达的轰鸣令人心烦意乱,而他们却似乎非常欣赏这一切,我发现这又是 “飞虎队”们在疾驶,他们陶醉在高速的喜悦之中。 我犹疑不决,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可以甩下他们,那只消开足马力就行, 但这批白痴肯定会发疯般地来追我:而我又没时间奉陪……也就是秒把钟的迟疑, 领头的那辆车便绕过了我。现在我已被他们完全包围,后面还在不断闪起“让路” 的信号。 我就地停车,并没急于闪到一边,但他们也都停下并从汽车里走出。一共是十 人,穿着一色的赛车服,白底衬着特殊的标志。我发现他们个个身强力壮,都是 “飞虎队”的成员。 一个青年走近我的车子,他像是个首领,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敲车窗。于是我降 下玻璃,他肆无忌惮地把头伸了进来,我闻到一股印度大麻的甜味。 “我们听说……”他傲慢地从齿缝中说。 “您有何贵干?”我不解地问。 “……有个人正去追捕某人,这我们倒不反对,谁都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这里有个问题,”我望着他那塌陷的双颊,心头冒出一阵寒意,“追捕对象是我 们的猎物,我们也在追捕他。他已造成我们许多弟兄重伤,有些甚至死去。所以我 们绝不允许把他转让给别人,这意思你懂吗?” “原来如此,”我想,“走漏风声了。庄园里一定有人多嘴多舌,这下麻烦可 多了。” “我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我冷冷说。 “别胡扯!你的外貌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再说在这种时刻你总不会是来兜风的 吧?” 我紧咬下唇,企图出手飞快落下玻璃,但他比我更快。冰凉的东西已顶住我的 喉部,那是把猎刀。 “别犯傻,把发动机关上,立即出来!” 我只好俯首听命,要保全自己已别无选择,那青年狞笑着把刀藏回内衣口袋, 嘲弄地说了声“多有得罪……”,我后脑勺上就遭到火辣辣的一击,眼前金星直冒, 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 刺骨的寒风又让我醒来,那伙青年人早已无影无踪,我也不知躺在这里已有多 久。我一瘸一拐地挪向汽车,瘫在座位上。钥匙倒还挂在点火装置上面,于是我发 动车子,打开追踪装置寻找目标。但屏幕上的光点早已消失,真理子已越出我能接 收到信号的范围。 我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但汽车还在疾驰。我必须赶上他们!只要真理子给了 宗佐燃料,血液就会在凶手的血管里流动,他就能活动自如,还肯定会和“飞虎队” 遭遇。我不准备把他让给别人,汽车杀手只是我的!而且“飞虎队”绝不是宗佐的 对手,结局肯定是他们车毁人亡。我深信这一点,业余爱好者岂能妄想和专业赛车 手一争高低? 我沿着河岸急驰,驶往山口。如果在那里找不到他们,就再沿日高外面的山路 驶向夕张,汽车杀手一定隐蔽在这一带。 这时更深夜浓,山路蜿蜒起伏。车灯照亮着荒僻的崎岖山路,左拐右旋,万籁 俱寂,阒无一人。 我常在思索,为什么他会失去理智?职业赛车手通常总能在生死之间保持平衡, 这一点宗佐应该能够做到。在丧失肉体以后,他的遗愿已得到满足——和喜爱的汽 车融为一体,但却好景不常。为什么?也许活蹦乱跳的人根本无法生活在冰凉的金 属里?…… ……前方出现灯光,一闪而逝。这里的三岔口道路险恶,左面是山崖,右面是 大张着嘴的无底深渊,二百米前车灯照亮了一道山坡。弯道后一辆速度极快的汽车 突然掠过,它的外轮已滑到悬崖之外,但瞬间又恢复了平衡!我极少看见如此高超 的驾驶技术,仅仅来得及看见那是辆双座赛车,墨绿色的……就是他!这不可能弄 错,汽车杀手的外型已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我机械地刹住了车,这时我再次看到弯道后亮光增强,从山坡下接连驶上好几 辆汽车,像是一群在追逐猎物的狗。看来“飞虎队”已找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正 在追击。 我不明白为什么宗佐要躲避,是为了耍弄他们吗?我的手指自动伸向油液喷枪 ……它能射出含有大量油液的塑料软囊,以压缩空气从散热器旁的洞口中发出。打 中目标后“炮弹”炸裂,油液立即流满路面,我已经领教过它的厉害,佩服老垣田 这位实用主义者的手段。喷枪发射时我的车身有些震动,而前方的汽车灯光马上被 尘雾所遮蔽,“飞虎队”的汽车只能在原地转动,就像是几头妄图抓住自己尾巴的 猎狗,接二连三地朝山坡后面倒滑下去。 我无法顾及他们,“飞虎队”的命运已不再使我发生兴趣。我得抓紧追赶,发 力猛冲,全速尾随宗佐。 岔路口在窗外倏然掠过,道路又开始下伸。在一阵盘山绕岭以后,我最终瞧见 了他——在前面约五百米的地方。我的车灯划破黑夜,那辆墨绿色的汽车开始减速, 示意让我靠近。 我紧跟在他后面,稍稍偏右,他则奔驰在反道上。我加大油门和他齐头并进, 当我把目光投向左侧时,他的赛车黑影就像是只在地上飞爬的蜘蛛。垣田宗佐的心 脏正在赛车的控制系统中跳动……我猛然发现他并非一个人!车子里我居然又看见 某人的侧影。 那张脸现在转了过来,是真理子!她皓齿微露,脸上显出怡然自得的快乐,如 醉如痴。我明白她正在享受最大的愉悦,还有什么能和把自己交付给爱人的幸福感 相比呢? 宗佐时时发出热烈的鸣笛声,他在向我致意!他真诚地为我们相会而高兴…… 羞愧的热血涌上我的面颊,难道我弄错了?我怎么能错认他在仇恨我? 但是我受良心的谴责并不太久,一阵剧烈的震动——宗佐在向我车身左侧猛烈 撞击!我抓住方向盘拼命设法稳住,汽车杀手已开始他的屠杀行动! 又是一次新的疯狂攻击!一次比一次更为残酷无情。右面是黑黝黝的深涧绝壁, 他似乎在报仇泄恨,变得凶悍暴戾,竭力想把我推下千仞深崖。我们就如两头发疯 的野兽,沉浸在血腥搏斗之中,各自施展出浑身解数猛烈对撞,寻找对方所暴露的 最小破绽。 轮胎的尖啸使我鼓膜疼痛难忍,震耳的冲撞声嗵嗵不绝。山风呼啸,每次陡然 转弯时窗外黑尘滚滚,一晃而过。 我们两人的力量对比和机遇几乎是相等的,然而这种疯狂的追逐决不可能无限 维持下去。当我意识到这点时,命运已把我逼上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在持续激烈的冲撞以后,我的汽车意外地失掉控制,往道旁的混凝土短墙直冲 过去。我竭尽全力设法刹车,拼命把方向盘往左打,结果还是一头扎进短墙并被卡 住,钢铁的车身像薄纸一样发生皱摺,前轮甚至悬在了陡如斧削的峭壁之外。 我猛拉车门,但它纹丝不动,可能在撞击时变了形。这时宗佐已奔驰超前,正 转身返回准备再次攻击,而我却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地干望着。 现在要把我送下地狱,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消在车后轻轻一碰就完事 了…… 他的一只车灯没亮。大概在搏斗中被打碎,剩下的那只狠毒独眼使我目眩神摇。 我紧闭双眼等待末日的来临,但却迟迟未来,相反只听见一阵猛烈的撞墙声和骇人 的刹车声。 我张开眼睛,看见宗佐的汽车正腾空而起朝万丈深壑轰然飞去,差点没有撞上 我。在它掠过的片刻,我瞧见真理子正往后倾,她面部抽搐,惊愕骇绝,欲呼无声。 我不知道他的车子为何突然失去控制?也许是撞墙时我车上的全部油液都洒在 了路面上,使他从这滑溜溜的路面上直冲出去。在飞驰中这是无法避免的,任何应 急的刹车都来不及发挥作用,于是他——不,是他们就代替我下了地狱。 峡谷中巨雷声久久回荡……回声消失后,死一般的静寂笼罩大地,静谧异常。 我被皮带紧紧束住,像绑在十字架上一样,连气都透不过来,我能活到救援的人到 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