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也不例外。阿布纳·马许与乔安那·约克,桑迪、玛姬和福姬,‘单翼’ 瓦尔和‘半边脸’布雷坦·布里斯,肯尼跟他的猴子,可怜的梅乐迪,加强版模型 梅兰莎·吉尔,残酷无情的西蒙·克雷斯,当然,还有我失落的莱安娜①……每当 我提笔时,他们的脸总是浮玩在我脑海。 “这是一个关于作家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许多人以为的更真实。” 十月的深秋,寒意浓浓。傍晚时分,理察德·卡特林如往常一般拄着拐杖,正 要外出散步时,发现一个包裹孤零零地躺在门外吹冷风。他心里即刻涌起一股怒气 ——那个呆笨的邮递员,卡特林已经好几次扯着嗓门向他讲明,大的包裹如果放不 进邮箱,便要摁响门铃,提醒他注意。看来这家伙是故意把它丢在走廊上,好让过 路的人捡便宜。见鬼了!不过说真的,这种倒霉事,很难发生在这幢幽灵般的老房 子上。卡特林的家隐密异常,建于河边陡岸,屋前对着一条死巷,周围茂密的树林 将房檐遮盖得严严实实,旁人稍不留意,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人居住。然而,如果真 正面对大风大浪,隐匿藏身也是无济于事的。 卡特林打量着这个被深棕色硬纸密实包裹的东西,心里的不满很快平复下来。 显然,这是一幅画,右下方用墨绿色钢笔清晰地写着一排地址。字迹是米雪尔的, 不会错。啊,她送来一幅新的自画像?肯定是悔悟了。 卡特林确实非常吃惊。尽管自己从不承认,但他秉性傲慢固执,为一点小事可 以记恨几年,甚至几十年,要他道歉是绝不可能的事。他唯一的女儿——米雪尔, 毫无保留地继承了父亲的性格。卡特林从没奢望她会作出今天这样的姿态,虽然, 怎么说呢……这让他感到暖乎乎的。 他把那根一直陪伴他、和他一般老朽的拐杖搁在一边,伸手抱住这个笨重的包 裹,吃力地往屋里拖,希望赶紧告别外面见鬼的冷风。画框大概三英尺高,意想不 到地沉。卡特林咬紧牙关拖进去,一脚把门端上,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 间。屋内,厚厚的棕色窗帘封锁着黑暗的空间,不让一丝光线趁机闯入;阴冷外加 潮湿,浓烈的灰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卡特林放下包裹,摸索着去开灯。 事实上,自从米雪尔两个月前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之后,他就再没进过这个房间。 她的自画像仍挂在石板壁上,和下面又烂又脏的壁炉一样,从那晚后便无人过问。 书架上凌乱地排列着卡特林出版过的小说,包装精致的黑皮革封面也蒙了厚厚的一 层灰。看着墙上那幅画,卡特林心头再次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怒气。瞧她干了什么 蠢事!这副肖像原是那样美好,在他看来,远远超过米雪尔自以为是的那些所谓抽 象艺术,或者她赖以为生的陈腐封面画。这幅作品是她二十岁时创作的,并作为生 日礼物赠给父亲。从那以后,它便成了他的最爱。再精确的相机也难以捕捉画像里 那个米雪尔:面部细腻的线条,棱角分明的轮廓,湛蓝的双眼,飞扬柔软的金色发 丝,在卡特林眼中全都惟妙惟肖。更重要的是,画里的米雪尔年轻、自信、充满朝 气,嘴边那弧微笑,让他不由得想起妻子海伦。结婚那天,她笑得多么迷人……自 然,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对米雪尔讲明,他是多么多么地喜欢这微笑。 然而……然而,这甜蜜的微笑,竟成了她吵架后的发泄物,导致两人的决裂。 米雪尔从父亲收藏的小玩意里翻出一把古希腊式样的小刀,用锯齿刀锋毫不留情地 几下划烂那洋溢着笑意的嘴角,又挖出两只大大的蓝眼珠,似乎是要弄瞎肖像。卡 特林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闯进房间时看到的那番景象:条条被弯刀划得残破的布片, 凄凉地撕扯在画框边缘。他简直想不明白她怎能对自己的画作下这种毒手,太丑陋 了……他无法理解这种疯狂。想到在此之前,她也曾这般粗暴地对待自己的书时, 他更是义愤填膺。不,不可理喻,无法容忍! 损毁的的画像撑着破碎的身躯顽固地靠在墙面上,卡特林也依旧顽固地不肯把 它取下来。然而他不忍再多看一眼,于是不得不搬离这个居住已久的房间。这个决 症时他来说并不容易,老宅大得像迷宫,空房间数都数不过来,而卡特林只是一个 人住。整栋房子约摸有一个世纪的历史。当年的佩诺特还是兴旺的沿河市镇时,据 说有许多成功的蒸汽船船长在此居住。哥特式的华丽建筑风格体现了过去汽船时代 的美好日子,从三楼的走廊和窗户向外远眺,密西西比河的美丽风光一览无余。那 次争吵以后,卡特林便将桌椅和打字机搬到一间空卧室里,安顿下来。他决意让那 间房子保持原状,直到米雪尔回来道歉为止。 米雪尔的道歉,也许是一通饱含热泪的电话,或者其他方式——但卡特林从没 想过会是一幅自画像,再说来得也太快了。当然,这无疑更亲切、更贴心。画像的 确是走向和解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步,因为卡特林明白,自己即使孤独终老,也绝 对作不出任何让步。搬到爱荷华州的这个临河小镇后,他便与纽约的所有朋友断了 联系,也不打算在当地另寻新伙伴。这不奇怪,他向来对交际方面的事没兴趣,新 朋友总让他感觉不自在。他只想独处,即使在面对少数几名密友、面对自己的家人 时也一样。海伦常常责怪他关心虚构的角色多过身边真实的人物,更为讽刺的是, 从十多岁时开始,米雪尔便在这点上继承了母亲,不断地唠叨他。唉,海伦最终离 开了他们。十年前离婚,五年前去世。这个让人生气的米雪尔如今是他唯一的亲人。 然而他现在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那些争吵。 他一边拆着画框上的棕色包装,一边发愁。不出意外,他会给米雪尔打电话, 告诉她这幅新作是多么出色,又是多么寓意深刻;告诉她他很想念她,打算邀请她 一同过感恩节等等。别再烦恼了,问题只能这样解决。他不会再与她有任何争吵, 甚至不会提起上次的事件。因为一旦提起,父女俩多半又是互不让步,一切重来。 这不过是家族秉性,卡特林骄傲地想,固执流淌在血液里,根深蒂固,如同我们的 高颧骨和宽下巴。可以说,这是卡特林家族的传统。 画像的边框古旧典雅,木雕精巧,质地沉重,完全符合他的口味。比起那幅镶 黄铜边的旧画,新画框和房内维多利亚风格的家具更为般配。卡特林用力扯下包装 纸,急切地想知道女儿画了什么。她快三十岁了——或者已满三十了?他从来记不 清她的年龄,连她的生日也不清楚。但不管怎样,她应该比二十岁时画得更好才对。 这幅新作无疑会很棒。他撕落最后一片包装纸,急不可待地翻转画框。 真的太棒了!他不由得瞪大眼睛。这绝对是米雪尔的最佳作品!精致,臻于完 美,可是……可是,细看之下,卡特林的火气慢慢上扬。 这不是她。画中人不是米雪尔!怒火腾上脑门,原来这根本不是表达歉意的礼 物。米雪尔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直愣愣地瞪着画中人。 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但这张脸又仿佛在哪里见过,见过千万遍之多。他脑中翻 江倒海。 画像中是个年轻男子,也许不到二十岁,微鬈的棕发里却已夹杂了几根银丝。 他仿佛刚刚睡醒,头发凌乱,盖住了眼睛。他的眼睛……清澈的绿眸,墉懒的神色, 仿佛正在享受某些隐秘的玩笑。他同样有卡特林家族特有的高颧骨,只是下巴的线 条全然不同。挂在扁平大鼻子下的笑容里透出一抹嘲讽意味。综合看来,男子的神 情多少有些傲慢。他穿着褪色的粗布裤子和松垮的WMCA②圆领长袖T 恤,一只 手里还抓着一块咬掉半边的生洋葱。画像背景是一堵布满涂鸦的砖墙。 他猛然醒悟。创造这个人物的,正是他卡特林自己。 这是理察德·卡特林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混混日记》中的男生,名为爱德华· 多诺万。但他身边友人、周遭同辈以及书中的其他角色都习惯于叫他德那霍。他是 这本书的主角,一个油嘴滑舌的青年人,时而因为小聪明吃点苦头。只消瞧着这幅 画,卡特林便宛如与其相识一生了。从某些方面而言,这样说确实没错。卡特林以 自己的方式创造了这个人物,用作家独有的情怀了解并珍爱着他的孩子。 卡特林仔细打量着画像里每个细小笔触。德那霍,米雪尔简直描摹出了一个活 生生的他。过去种种再次浮现脑际:所有场景他都花费了大量心血,每个人物他都 用心塑造,至今还能清楚地唤出他们的名字:猴子、鱿鱼、南茜……作为故事主要 舞台的瑞琪小镇匹萨店(这在他脑海里仍然栩栩如生),亚瑟的摩托车买卖,高潮 部分的匹萨之战。这其中,德那霍最为特别:聪明过头、混迹街头、虚度光阴,全 是那个年龄的青年的写照。他老爱高声感叹:“开不起玩笑的人真他妈没意思!” ——这句话也是全书的结尾。 突然,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理察德·卡特林心头,宛如与多年好友重 逢一般。 但在同时,他又想起和米雪尔那场暴风骤雨般的争吵,那些肮脏的毫不留情的 字句。他陡地明白,她是想告诉他,能陪他度过一生的只有那些虚构的人物。卡特 林的脸色愈发难看了。“狗娘养的婊子!”他脱口而出,无处发泄的愤怒让他像困 在笼中的野兽。他快步闪出房间,半途猛回转身,朝着黑暗大吼一声“婊子”,然 后毫不客气地“砰”一声甩上门,气冲冲地奔进新卧室里。 “婊子!”当时他也是这样骂米雪尔的。 她愣住了。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睁着那对哭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 亲,弯刀和画布上破碎的笑容还捏在手里。随后,她裹起画布,用力砸向卡特林。 “你这杂种!这就是你喜欢的该死的画,该死的微笑!给你!全拿去吧!” 布团正中脸颊,卡特林的面孔如发怒的公鸡一般涨得通红。“你和你妈果然是 一个德行。”他气急败坏地说,“不是砸就是扔,你母亲就是这样的。” “难道不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吗?” 卡特林不予理会,“你到底发什么疯?做出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滑稽戏有何意 义?够了。一场蹩脚的表演。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田纳西·威廉斯③笔下那些神 经质演员吗?简直是下三滥的剧情。清醒点吧,米雪尔。如果我把这样的一幕写进 我的小说里,所有人都会嘲笑我的。” “别跟我提你那些该死的小说。”她尖叫起来,“这是真实生活,我的生活。 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的生活,不是他妈的虚构,你这变态。”她再度转身,举起刀子, 又开始狠狠地划起来,一刀接一刀。 “但愿干这种蠢事能让你愉快!”卡特林双手抱胸,故作轻松地靠在墙边瞧着 米雪尔。 “我他妈就喜欢这样干!”她咆哮着回答。 “好!好极了!虽然我不想提醒你,但又不得不说:你正用力戳的,是你自己 的脸。真没想到你自我厌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是吗?是谁把这幅画挂在房间里,好让自己不厌其烦地欣赏这张恶心的脸呢?” 米雪尔接口道。她扔掉刀子,转身看着他,一下子忍不住又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 硬咽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疯子,希望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这句话让卡特林有点手足无措。“我没做错什么。”他尽量放缓口气。这不是 道歉,甚至不是找个台阶下,但已是固执的他所能做出的最低声下气的表示了。道 歉永远不属于卡特林。 “你做错的事数都数不清!”米雪尔厉声尖叫。她原本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可现在,愤怒扭曲了她的脸。此时此刻的米雪尔容颜尽失,变得陌生可怖。所谓怒 火能使人显得更有尊严的话真是大错特错的俗套;卡特林庆幸自己从未在小说中这 么写过,“你是我爸爸啊,”米雪尔哭道,“你应该爱护我的……你是我爸爸,但 你却强暴了我,你真是个杂种!”她哭着嚷着跑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不回来最好,卡特林狠心地想,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他一直有失眠症,微弱的光线或声音都会触动神经。半夜,他突然醒来,老迈 的躯体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什么事不对劲,他有预感。 卧室静寂异常,黑暗中瞧不清任何物事,但他敏感的神经捕捉到某些隐约的声 响。是什么?噪音吗?卡特林轻轻起身,穿上拖鞋。临睡前点的炉火已经熄灭,房 间有些阴冷,寒气冷不丁侵袭到背脊,让卡特林不自禁地打颤,忙伸手摸索挂在古 董四柱床帐柱上的呢子长袍,裹在身上,束起腰带,慢慢踱到门口。老旧的木门开 关时总会吱吱作响,所以他小心翼翼、蹑手镊脚地打开,把头伸出去,屏气疑神地 倾听。 楼下有人。脚步声确切地传进耳中。 恐惧犹如蟒蛇在腹中盘蜷,令卡特林阵阵痉挛。怎么办?屋里不仅没枪,连个 像样的防身之物都没有。这不是纽约,他一直相信这个叫佩诺特的古镇非常安全, 所以没准备那些东西,结果居然碰到连在曼哈顿都未曾经历的事——有人潜进他的 房间,意图偷窃或是别的什么。他该怎么办? 对,报警!把门锁上,立即给警察打电话。他谨慎地退回屋子,轻轻地、不发 出丝毫声响,伸手朝话筒的方向摸去。 电话突然响了。 理察德·卡特林惊在原地,在黑暗中瞅着那个发出尖叫的角落。他有两条电话 线,一条连到应答机上用作公事;另一个私人号码只有最亲近的朋友才知道。现在 响起的正是私人电话,应答灯不断闪烁。他惊恐万分,犹疑不定,最后才迅速抄起 话筒。“你好?”响亮的嗓门遮掩不住话音的战战兢兢。 “我在楼下,”话筒里一个低沉的男声说,“行了,我不是什么莫名的鬼神, 我猜你正准备报警,对不对,老爹?别傻了,是我,下来你就知道了,我们可以谈 谈。” 卡特林的喉咙硬住了,嗓子干得厉害。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声音,但又非常 熟悉。是的,非常熟悉。“你是谁?”他问。 “这问题真傻。”话筒里的人回答,“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事实上他的确知道。“你是谁?”他仍然追问。 “不是谁——德那霍。”这是卡特林得意的句子。 “什么?德那霍?!不!你不存在?” “评论家们的确这么说过,我还记得当时的你对此有多不屑。” “可你并非真实的人物!你是我虚构的!”卡特林坚持。 “我他妈受够了。”德那霍叫道,“如果我不够真实,那都是你的错。所以别 再谈我这点破事了,行吗?你要做的,就是挪挪老屁股,下楼来见我,我们好面对 面谈谈。”他挂断电话。 电话上的指示灯熄灭,一切又恢复寂静。卡特林头眩目晕,跌坐在床边。到底 怎么回事?一个荒唐的梦?不,很明显,这不是梦。该怎么办? 他拄着拐杖,迟疑地缓步下楼。 才到门边,卡特林已看见德那霍大咧咧地躺在他的大皮椅里,喝着一瓶蓝带啤 酒。壁炉烧得正旺,火苗跳跃,映得房间温暖明亮。德那霍吊儿郎当地朝他笑笑。 “老家伙,”他说,“瞧瞧,你都快被冻死了。先来杯酒暖暖身子吧。” “见鬼,你到底是谁?”卡特林劈头就问。 “嘿,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别再来烦我。去拿杯酒,再把你的屁股挪 过来烤烤火。” “哈,我知道了,你是个演员!”卡特林突然叫道,“你是个该死的演员,对 吧?米雪尔差你过来的。” 德那霍咧嘴一笑,“演员?我他妈像演员吗?告诉我,你会写这么离谱的情节 吗?当然不会,老爹,你根本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就算是别人这么写,你看了 一样会破口大骂,恨不得把封面撕掉。” 理察德·卡特林一步步挪进屋内,仔细瞧着四肢摊在皮椅上的年轻人。他的确 不像在演戏,这是德那霍,这是他书中的人物,这是画像里那张脸。卡特林走到一 把铺着厚垫的高背扶手椅前,缓缓坐下,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德那霍。“不可思议。” 他说,“难道你是从狄更斯的书里面跑出来的?” 德那霍哈哈大笑,“老家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愚蠢的《圣诞颂歌》④, 而且我可以保证,在那之后也不会有鬼魂出现。” 卡特林皱紧眉头,不管他是谁,这句对白小说中可没有。“这你就错了,”他 反击道,“德那霍没读过狄更斯的书。他读过蝙蝠侠和罗宾,可那不是狄更斯写的。” “我看的是电影,爸爸。”德那霍自信满满地回答。他举起瓶子,先抿了一口, 接着优哉游哉地一骨碌吞下。 “不要叫我‘爸爸’!”卡特林说,“够了,你甚至连德那霍的时代都不了解。 他是个街头小子,不是‘垮掉的一代’。” “这轮不到你来教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又笑了,“妈的,老家伙,你 说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叫你什么?”他把头发扯到眼睛边把玩,“不管怎么说,我 他妈是你的头胎!” 自从怀孕后,海伦一直在琢磨这事。“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爱德华’, 怎么样?” “别无理取闹行不行?”他回答。 “可我以为你喜欢‘爱德华’这个名字。” 他不明白她跑到他的工作室来干什么。他正在写东西,或者说正努力想写些东 西。他早就声明过,请别在写作时打扰他。刚结婚,约束还有效,自她怀孕后就没 用了。尽管工作被打断让他很恼火,但他还是尽量保持冷静克制。“是的,我喜欢 ‘爱德华’这个名字,”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简直爱得发 狂——所以我才给书中的主角取名爱德华。爱德华是我给他的名字,爱德华·多诺 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能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因为我们不能抢了别人的名字。我 解释过无数次了,你还需要我重复吗?” “但你在书里并没有叫他爱德华。”海伦抗议。 卡特林皱起眉头。“你又偷看了?见鬼!我跟你说了成稿前别看我的东西,它 还没有定型。” 她毫不理会,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没有叫他爱德华!你根本就没有叫 他爱德华!” “我知道,”他说,“你说得对,我没有叫他爱德华。因为他是一个街头小子, 我叫他德那霍,这才是匹配的街头名字。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爱德华,可爱德华仍旧 是我给他的名字,清楚了吗?换句话说,爱德华是他的真名,尽管他并不喜欢,可 他妈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直到最后,他会告诉周围的人他的真名叫爱德华,而 这是最重要的一幕,是该死的最后一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不能叫爱德华, 因为已经有人取这个名字了。好了,这问题问来问去实在没意思,这样吧,如果你 生的是男孩,我们可以叫他劳伦斯,继承我祖父的名字。” “我不想叫他劳伦斯,”她嘀嘀咕咕,“太土了,别人会直接叫他劳瑞,我讨 厌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不把书里的人命名为劳伦斯呢?” “因为他的名字是爱德华!” “我怀的可是我们的孩子。”她尖叫起来,把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似乎在提 醒卡特林注意这个有力的证据。 对这种无休无止的争论和吵闹,他简直烦透了。 同样,他也无法容忍再被打扰,于是干脆往椅背上一靠,发问道:“你怀孕多 久了?” 海伦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应该知道的啊,七个月多一周。” 卡特林倾身向前,拍拍打字机旁那叠厚厚的手写稿:“让我们来看看,这本天 杀的书已经耗费了我整整三年时间,放在这里的是第四稿了,谢天谢地,也将是最 后的定稿。这个人物在第一稿时就被命名为爱德华,在第二第三稿中也叫爱德华, 而当这本狗屎书完结出版时他仍然会叫爱德华。早在那个有趣的晚上,早在你气喘 吁吁地把那张透析片扔到我面前之前,他已经被叫做爱德华好几年了!” “这不公平!”她抱怨,“他不过是小说里虚构的人物,即将出生的是我们真 正的孩子。” “公平?你想要公平?没问题,这不难解决,我们俩的头胎就叫爱德华。这样 算不算公平?” 海伦的表情由阴转晴,甚至有些害羞地笑了。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卡特林挥手制止,“当然,必须说明的是,只要没你打扰, 最多一个月我就能完成这本该死的狗屎,你则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才能生下你的孩子。 不过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程度的公平。你得努力加油,才能在我写上‘完结’二字 之前得到这个名字。否则,我这边的孩子——”他又拍拍那叠稿纸,“将会是头胎。” “不,你不能这么做!”她愤怒地跳起来。 卡特林不予理睬,转身继续打字。 “我的头胎。”理察德·卡特林喃喃自语。 “确确实实的亲生骨肉。”德那霍开怀大笑,举起瓶子向卡特林敬了个礼, “敬父子团聚!”他将整瓶酒一饮而尽,接着把空瓶子朝房间对面掷去,“砰”地 一声在壁炉上方炸开。 “这是一场梦。”卡特林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德那霍咂咂舌头。“听着,老家伙,面对现实吧,我是真实的。”他跳到“爸 爸”面前,“肖像复活啦,”他鞠了个躬,“冒油的牛肉和其他作呕的东西都在哪 儿?哦,先生,请你先点份匹萨。” “别想吓唬我,我可以参加你的游戏。”卡特林顿了顿,“但请说明白,你想 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德那霍咧嘴一笑,“谁?我吗?鬼才知道我要什么!我从生下来就不明白自己 有什么追求。那本天杀的书里没写,谁都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真是他妈的‘混混 日记’!” “很好,这正是我的写作意图。”卡特林得意地说。 “哦,我明白。”德那霍道,“我可一点儿不笨。老迪奇·卡特林的孩子怎么 可能笨呢,对吧?”他慢步走向厨房,“冰箱里应该还有啤酒,来一瓶?” “当然,”卡特林回答,“不是每天都有头胎子来探望我的。DOSEQUIS再加片 酸橙,就这样。” “哟,享受起西班牙佬的东西来啦?妈的,居然不要PIELS 了!从前你可是最 喜欢PIELS 的。”他边说边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带着两瓶DOSEQUIS出来,一手捏 着两个瓶口,指尖浸在酒里;另一手拿只生洋葱。随着走动,瓶子叮当作响。他递 给卡特林一瓶,“给,我的指头也沾光,吸了点儿文化。” “没有酸橙?”卡特林抱怨。 “你他妈的自己去拿。”德那霍回答,“不然还想怎样?扣我的零花钱吗?” 他哈哈大笑,把洋葱往空中一抛,用嘴接住后大咬一口,“洋葱,”他说,“该死 的洋葱,就像我欠你的债,爸爸。每次我不得不去咬生洋葱的时候都这么想。去你 妈的,我不懂你为什么明知道我不爱这鬼东西,却偏偏要我去吃它。那本该死的书 里净是些鬼话。”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卡特林解释,“洋葱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你 吃它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瑞琪镇的其他闲人可干不了这事儿,这让你觉 得有地位;更深层次来讲,生吃洋葱代表了你对生活的态度,代表了你的渴望,因 为生活就是苦涩和甜蜜合为一体的。” 德那霍又咬了一大口洋葱。“放屁,”他说,“你他妈的真该狠狠咬上一口, 看看自己有多喜欢这玩意儿。” 卡特林啜了口酒,“我那时还很年轻,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本书。当然,还算是 不错的尝试。” “你生吃试试。”德那霍咕哝。他已经吃完整整一只了。 理察德·卡特林认为这场温馨的家庭团圆闹剧该结束了,于是换用总结的口气 道:“知道吗,不管你是谁,都并非我想象中的德那霍。”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老家伙?” 卡特林耸耸肩,“我用我的头脑而非精子创造了你,所以你带有太多我的特点, 这不是亲生骨肉能够遗传的。换句话说,你就是我。” “嘿,”德那霍眨眨眼睛,“别开玩笑了。妈的,我可一点不像你。” “你没有选择。你的故事就是我的青春期,每个作家的第一本书都是这样。瑞 琪镇是现实中的纽约庞佩镇,你的朋友是我当年的朋友。你,就是我。” “是吗?”德那霍脸上挂着一丝嘲笑。 理察德·卡特林点点头。 “你他妈的还真走运!”德那霍哈哈大笑。 “什么意思?”卡特林反问。 “你生活在自己的梦想世界里,知道吗,老家伙?也许你试图让自己变得像我, 但我告诉你,没门!在瑞琪镇,我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而在庞佩镇,你只是弹珠机 边闲逛的四眼儿。你让我拥有了远远超乎十六岁的智商;而现实中的你,二十岁开 始大学生活之前连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都不敢。我脱口而出的每句俏皮话,你得花好 几周时间才能理解。小说中我所做的疯狂事,有些发生在达克身上,有些发生在乔 依身上,还有些根本就是你凭空捏造。最重要的是,它们中没有一件发生在你身上。 拜托,老家伙,你是在盗用别人的经历和故事。别再对我说笑话了。” 卡特林脸上微微泛红,“那是写小说!是的,原型的确和我青年时代有所出入, 但是……” “你根本就不起眼,”德那霍道,“别编了。” “我不是不起眼,”卡特林隐约感到一阵刺痛,“《混混日记》是真实的,但 小说里的主人公得比现实生活中的我更引人注目才行。艺术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 我必须把生活里的各种琐事集中起来,重新安排,使之具有成熟的轮廓与结构,而 不是作机械重复。那是我的工作。” “不,你的工作是把达克、乔依和其他所有人胡编乱造一通,好让你在小说里 过他们的日子,然后骗自己那都是你的经历。你他妈甚至还疯到以为我是你的原型, 日子长了居然信以为真。你是个吸血鬼,老爹,你是个天杀的小偷。” 理察德·卡特林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滚出去!”他咆哮。 德那霍站起来,伸伸懒腰。“哟,我他妈好伤心啊。要把自己的孩子扔进爱荷 华冻死人的夜里吗,老头?我做错了什么?在那本该死的书里你不是那么喜欢我吗? 在书里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旦我是真实的你就不 喜欢了?这是你的问题。你对真实生活的感情抵不上对书的一半。” “我很喜欢真实生活,谢谢。”卡特林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德那霍微笑着,站在原地,突然像被水冲走了似的,虚幻不实。“是吗?”他 说,声音渐渐微弱。 “是的!”卡特林回答。 这时,德那霍已明显地褪去了颜色,所有色彩都从他身体里消逝,他看起来几 乎是透明的。“证明它吧,”他道,“爸爸,到你的大厨房去咬一口该死的、真正 的生洋葱。”他把头发朝脑后一捋,放声长笑,笑声在空中回荡,直到他消失不见。 理察德·卡特林愣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瞪着德那霍消失的地方。终于,他觉得 非常疲惫,爬上楼梯回到床上。 第二天早上,他给自己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橙汁、现磨咖啡、涂着厚厚一层黄 油和黑莓果酱的英式松饼、芝士煎蛋和六大条培根。烹调和享用美味本来可以转移 注意力,但今天显然没奏效。德那霍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是个梦,是的,一个疯 狂的梦。但这不足以解释壁炉里摔坏的玻璃杯和起居室那些空啤酒瓶。最后,他终 于找到个理由——一定是喝醉了,经历了一小段疯狂的梦游。从长远来看,这是和 米雪尔那场大吵的后遗症,并由她送来的画像所触发。卡特林对这样的解释很满意。 或许该去见见医生或者心理辅导师。 早餐过后,卡特林径直走回工作室,决定直面心中的困惑,寻求解决之道。被 米雪尔破坏的画像还在壁炉上挂着。那是道流脓的伤口,他心想,是它感染了他, 该到摆脱的时候了。于是卡特林点起炉火,当烈焰熊熊燃烧时,他取下损毁的画, 拆掉金属框架——他生活一向勤俭节约——烧毁了那块四分五裂的帆布。油烟飘散, 这是清洁的气息。 下面该处理德那霍的肖像了,卡特林仔细想想,那可是幅不错的作品,真的。 她完全抓住了人物的神韵。他当然可以烧了它,但那样一来,跟米雪尔的破坏 行为又有什么区别?艺术不应该遭到毁灭。在这个世上,他依靠创造求得生存和他 人的尊重,毁灭是他最鄙夷的行为。他老了,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坚持的信念。德那 霍的肖像纵然是个挑衅,不过卡特林打算将计就计。他偏要把它挂起来,越显眼越 好。他想到一个好地方。 楼梯上面有条狭长的走廊,透过华丽复古的木栏杆,俯瞰着一楼的大厅和进门 的过道。走廊大概十五英寸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这会是个极好的画廊,卡特林 暗暗决定,任何人只要一进门就会看见墙上的画,而且这也是上二楼的必经之路。 他找来锤子和钉子,把德那霍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等米雪尔回来讲和,她第一眼就 会看见它,然后沮丧地认定父亲一点也没被这小计谋唬住。到时候我可别忘记好好 谢谢她的画。 想到这里,理察德·卡特林感觉好多了。昨晚的谈话已褪色为不舒服的记忆, 他把这事抛到一边,开始给代理人和出版商写信。到了下午,带着甜蜜的疲惫感, 他品尝了咖啡和藏在冰箱里的黄油长面包,然后照惯例在河边断崖上走了一个半小 时,体味清冽的冷风在亲吻脸庞的感觉。 一个方形大包裹在屋门前等着他。 他把它打开,放在扶手椅上,再坐回躺椅仔细研究。看着这幅画,他只觉蠢蠢 不安。毫无疑问,它有一种力量,使他感到大腿间有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感向上冲, 裤子里一阵骚动。 这幅画像非常……是的,它充满挑逗的情欲。 她躺在一张四根帐杆的古董床上,床跟他楼上那张很像。她一丝不挂,半转身 子,越过右肩向后看过来;你能瞧见她脊椎平滑的曲线和右胸隆起的波浪。美丽的 乳房,饱满而匀称,乳晕很大,粉粉嫩嫩,奶头俏然竖起。她抓住床单一角,直揉 到下巴,但完全遮不住身体。她的头发是纯正的金色,眼睛为清澈的绿,微笑里带 着挑逗意味,光滑稚嫩的肌肤充满生气,白里透红,似乎刚从云雨之欢后醒来。她 右臀上部有一个代表和平的文身。显而易见,此人很年轻,并且理察德·卡特林十 分清楚她的确切年龄:十八岁,一个小女人。对她而言,云雨之欢还是件有趣的新 玩物,她拥有最美好的年华,游走在纯真和诱惑之间。噢,是的,他知道太多关于 她的事,他再了解她不过了。 席茜。 他把她的画挂在德那霍的画像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