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卡特林原本打算把那本书命名为《死去的花朵》,后来编辑把它改成《黑玫瑰 》,因为这样更能引起联想,显得更浪漫,基调也更为明亮。卡特林以捍卫艺术的 名义拒绝更改,最终却归于失败。后来小说一路飘红,闯进畅销书排行榜,他欣喜 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还给布瑞送去一瓶珍藏的红酒表示感谢。 那是他的第四本小说,也是他最后的机会。《混混日记》曾受到一致好评,销 售成绩也不错,但随后的两部作品不仅备受评论家非议,在读者中间也未能引起共 鸣。他必须做些妥协,于是《黑玫瑰》应运而生。它一经面市就争议不断,有的评 论家对它褒扬有加,有的则厌恶至极,但统统影响不了它的轰动与热卖。平装本的 销售提成和电影版权费(虽然他们一直没把它搬上银幕)使他生平第一次从财务窘 况中解脱出来。一家人结清了房屋贷款,把米雪尔转到私立学校念书,还给她添置 了不少新衣裳。其余的钱,卡特林留着机动灵活地投资。他以《黑玫瑰》为荣,为 它的成功沾沾自喜,是它助他登上了今天的地位。 海伦却对这本书厌恶至极。当它终于从排行榜上消失的时候,她掩饰不住内心 的喜悦。“我知道那不会坚持多久的。”她幸灾乐祸地说。 卡特林气愤地合上报纸,“持续得够久了。你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前我们穷 困潦倒,你很不满意。你说,孩子需要新衣服,孩子需要上好学校,孩子不该再吃 那些该死的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好了,现在都过去了,你却比以前更不满意。给 我点信心好不好,你愿意嫁给一个失败者吗?” “我不愿意嫁给一个写黄色小说的人。”海伦打断他。 “操你!”卡特林道。 她回给他一个淫荡的笑容。“什么时候?你都几周没碰过我了。我看你最好还 是去操你的席茜吧!” 卡特林怒视着妻子。“你是疯了还是怎的?她不过是我书里的角色,仅此而已。” “噢,下地狱吧你。”海伦狂暴地宣泄道,“你当我是个该死的白痴,是不是? 你以为我不会读书?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读过你那本三流小说,我不笨。玛莎,那 个妻子,那个愚蠢沉闷的妻子,那头母牛、那匹老马、那个像老鼠一样唧唧喳喳吵 个不停的玛莎,那……那就是我!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你错了!不仅我看 得出来,我的朋友们也都很清楚,他们都同情我。你爱我就像李察森爱玛莎。席茜 不过是你书中的角色,对,你说得对,千真万确,真他娘的对极了。”她的声音几 乎成了哭腔,“可你爱上了她,你这该死的,她就是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淫梦。只要 她从这个门走进来,你就会甩掉我,跟李察森甩掉可怜的老玛莎一样快!否认呀, 快,快否认呀,我打赌你不敢!” 卡特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嫉妒我书中的角色, 嫉妒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放屁!她存在于你的脑海里,那也是你惟一关心的地方。你那本该死的书是 卖得不错,你以为那是因为你写得好吗?才怪!那是因为所有的色情描写,是因为 她!” “性爱是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卡特林争辩,“完全合乎艺术精神。难 道你要我在我的人物上床时都拉上门帘吗?那样不对。《黑玫瑰》的中心便是性, 以此来触及其他方面,所以有的场景必须写得直接而详细。哼,如果你不那么扭捏 作态地假正经,你就会明白的。” “我不是假正经!”海伦朝他咆哮,“你也不配说我扭捏作态。”她抓起一个 早餐盘子朝他扔去。卡特林蹲下来,盘子在墙上摔个粉碎,“我不喜欢你那些肮脏 的小说不代表我就是假正经。” “不关小说的事。”卡特林道。他把手臂环抱在胸前,努力保持平静,“说你 假正经是因为你在床上的表现。或者我该说,是因为你在床上不干的那些事?”他 冷笑道。 海伦的脸涨得通红。甜菜根的红,卡特林一边想,一边刻意回避那张脸。它太 老了,太沧桑。“噢,是的,她会做那些,对不对?”她用极度刻薄的语气说, “席茜,你那可爱的小席茜,只要你开口,就会在屁股上弄个性感小文身的贱人, 对吗?她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爱,会在任何陌生的地方做,当着周围所有人的面。 她会穿那些奇怪的内衣,而且觉得很有趣。她永远欲望充沛,永远没有皱纹,永远 都有十八岁的乳头……她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对不对?我跟她怎么比,啊?你 说说——怎么比?怎么比?” 理察德·卡特林的怒火是一种冰冷的、克制的怒火,总以漠然讽刺的形式爆发。 他朝她那张狂怒的脸露出亲切的微笑。“好好读书,”他提示,“勤做笔记。” 他突然醒来,黑暗中有人轻触他的脚。 席茜站在踏板上,用一张红色的绸缎包裹着自己,苗条的双腿在下面若隐若现。 她玩弄着他的脚趾头,脸上挂着淘气的微笑。“你好,爸爸。”她说。 卡特林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整晚他都害怕她的到来,刚刚才好不容易睡着。 他赶紧挪开脚,挣扎起身。 席茜噘起嘴。“你不想玩玩吗?”她问。 “我……”他尴尬地回答,“我不敢相信,这不是真的。” “管他呢,只要好玩就行了嘛。”她说。 “天哪,米雪尔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 她耸耸肩,绸缎滑下来。一双只属于十八岁少女的、粉粉嫩嫩的完美乳房跳出 来。 “十八岁的乳头,”卡特林愣愣地说,“你永远都有十八岁的乳头。” 席茜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是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借给你爸爸,我发誓你 一定会对它们做些好玩的事情。” “别叫我爸爸。”卡特林道。 “啊噢,但你就是我爸爸呀。”席茜用小女孩委屈的语调说。 “别叫了!”卡特林坚持。 “为什么呀?你想这样,爸爸,你想和你的小女孩玩玩,不是吗?”她咯咯笑 着,“邪恶的事情是那么美好,乱伦绝对无以伦比。一起玩的家人才能永远在一起。” 她朝四周看看。“我喜欢四根帐杆的床,你想把我绑起来吗,爸爸?我喜欢那样子。” “不,”卡特林说。他把被子推开,跳下床,胡乱套上拖鞋和睡袍。双腿之间 有种兴奋,渐渐向上竖起。他必须赶紧离开,必须和席茜保持距离,否则……后果 不堪设想。于是他慌乱地生起炉火。 “我喜欢这样子,”点燃的炉火旁,席茜说,“火焰是那么浪漫。” 卡特林转身面对她,“为什么是你?”他努力保持镇静,“李察森才是《黑玫 瑰》的主角,不是你。为什么跳到我的第四本书?为什么没有《家谱》或《雨》里 面的人物?” “那帮火鸡?”席茜不屑地说,“他们都不真实。你并不那么想见李察森,不 是吗?我可好玩多了。”她站起来,任绸缎从身上滑落,盘在脚踝。火光在她优美 的身姿上舞蹈,那是柔软、甜蜜而年轻的身体。她踢开绸缎,慢慢朝他走来。 “快停下,席茜。”卡特林叫道。 “我不咬人的,”席茜清脆地笑着,“除非你想要我咬你。或者我该把你绑起 来,哈哈!”她用手环住他,拥抱他,抬起头,期待他的亲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虚弱地反抗。她的手臂感觉很舒服,当她压在他身 上时……很舒服。理察德·卡特林已经很久很久没用这双手抱过女人了,甚至无法 去,思考到底有多久,再说他也从来没抱过席茜这样的女人,没有,从来没有。他 觉得很害怕,“我不能,”他说,“不能……我不想那么做。” 席茜的双手穿过他的睡袍,游进内裤,轻轻挤压他兴奋的源头。“骗子,”她 轻声道,“你想要我,你一直想要我。我敢打赌,你在写那些性爱场面时,常常因 为下面的骚动而骤然停笔。” “没有,”卡特林说,“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她的嘴轻轻噘起,双手在他周身上下游走,“不对,我发誓 你想这样做,我发誓你忍得很难受,我发誓你每次一写我就忍得很难受。” “我,”他想抗议,否认却并未随之而来,“席茜,求你了。” “求你了,”她低语,手却没闲着,“是的,求你了。”她的手在他的内裤里 不停抚摩,他俩双双倒在地板上,“求你了。”她说,然后解开他的睡袍,露出裸 体,“求你了。”她的手沿着他的肋骨向上,玩弄乳头,继而用身体贴近他,乳房 轻点他的胸部,“求你了。”她终于抬起头,舌头在唇间穿梭。 理察德·卡特林呻吟着,用颤抖的双手环住了她。 她跟他拥有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的触摸犹如火焰与绸缎交融,让人触电, 她那秘密谷地如蜂蜜般甘甜。 第二天早上,她不见了。 卡特林很晚才起床,累得没办法给自己做早餐。他穿上衣服,步行来到镇子, 朝断崖下那个年代久远、砖石结构的精巧小咖啡厅走去。他想来杯咖啡,加上蓝莓 煎饼,好整理情绪。 所有事情都是那么莫名其妙。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又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否认 变得无济于事。卡特林把一大块手工制作的蓝莓煎饼送入口中,溶在嘴里的却只有 恐惧。他担心自己心智是否健全。很多行为,他完全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 当然,还有种更深层次的、基本的恐惧。 他害怕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理察德·卡特林一共出版了九部小说。 他想念米雪尔。他该给她打个电话,请求她在他发疯之前住手。她是他的女儿, 他的骨肉,她一定会听他的话。她爱着他,这点毫无疑问;他也爱她,不管她怎么 想。卡特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在那本书的字里行间,他已经为自己解释过无数次, 用过各种不同的修饰。是的,他任性、武断,固执到让人难以想象,有时倔强,有 时随和,有时又会冷漠异常,但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自己还算得上正派人。米雪尔 ……她遗传了他的秉性与缺点。她的确对他暴跳如雷,但爱与恨的距离并不遥远, 不是吗?她绝不会蓄意伤害他。 是的,他该给米雪尔打个电话,请求她停止这一切。她会听他的话吗?如果他 企求原谅,或许她会的。在那天,在那个伤心的日子,她说她绝不会原谅他,绝不, 但她不是认真的。她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骨肉,不管发生了什么。 卡特林推开空盘子,靠在椅背上,嘴角扬出一条倔强的弧线。企求原谅,举手 投降?不,不行。说到底,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理解呢?海伦从来没 有理解过,米雪尔也跟她妈妈一样不明事理。然而作家是为自己的作品而活的。他 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凭什么非得低三下四,企求原谅?该打电话的是米 雪尔。 去他的,卡特林心想,别想恐吓我。我是对的,错的是她。如果米雪尔想要和 解,就该主动打过来,她不可能让我屈服。说到底,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就让她 继续寄她的肖像画吧,想画什么画什么,他要把它们统统挂在墙上,骄傲地展出 (毕竟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那也是向他的小说致意嘛)。如果那些该死的东西半夜 活过来,在房子里晃来晃去,就晃他们的吧。他将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想到这里, 卡特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当然欢迎席茜的到来,而且……他还有些希望她再 次光临。甚至德那霍。是的,他是个傲慢无礼的小子,但又没碍着卡特林,只是喜 欢说说脏话而已。 再说……转念一想,卡特林发现所有的可能性都带着一定程度的吸引力,简直 是上天眷顾。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从未能参加盖茨比的那些豪奢宴会,科南·道尔 也未曾真正与福尔摩斯及华生医生交流,纳博科夫更无缘遇上他的洛丽塔。他们会 有多羡慕他呢? 他越想越开心。米雪尔妄图斥责他,恐吓他,不料却着实带给他许多有趣的体 验。他可以和塞希金·特德雷科,那个来自《顺道》的愤世嫉俗的流亡者,那个出 名的江湖骗子下国际象棋;他可以和悲情小说《艰难时世》中的党魁弗兰克·科温 高谈阔论时事政治;他还可以和美丽的贝丝·麦肯锡调调情,和疯老太婆安琪尔跳 跳舞,再勾引双胞胎坦佐歌姐妹,补充席茜留给他的无以伦比的春梦。是的,没错, 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都是由他一手创造,是他的人物、他的朋友与家人。 当然,那本新书就不一样了。卡特林皱起眉头,这是个令人烦恼的念头。但米 雪尔是他女儿,她爱他,不会那么过分。不会,绝不会。他牢牢抓紧这个想法,然 后拿起支票夹。 他期待着它,甚至急盼着它。那天傍晚,从例行的散步归来时,他的脸被风吹 得红彤彤的,心跳也比平时更快。它正在那里等他,熟悉的、用朴素的棕色纸张包 装的矩形包裹。理察德·卡特林小心翼翼地把它搬进屋,拆开之前,先给自己煮了 一杯咖啡,故意留个悬念,以尽情享受猜测的乐趣。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攻破米 雪尔脑袋里那个小小的、邪恶的计划,他不禁开始沾沾自喜起来。 他呷完咖啡,重新添满,再喝了一杯。包裹只有几步远,卡特林和自己玩了个 小游戏,猜猜里面是谁的肖像。席茜提过《家谱》和《雨》中没有真实的人物,卡 特林在脑海单回顾了自己一生的作品,试图决定谁最真实。这是一种愉快的思考, 但他无法百分之百的肯定。最后,他终于推开咖啡杯,起身打开包裹。果然是他。 贝瑞·林顿。 一如往常,画像栩栩如生。林顿坐在新闻城的力公室里,手肘枕在老式手动打 印机的灰色金属盖上。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褐色西装,领口敞开的白衬衫和着汗水 粘住身体。他的鼻子被打破过几次,横跨在那张平凡朴实但还不失友善的宽脸上, 而眼皮总是似梦似醒地半垂着。林顿体形肥胖,双下巴,正在急速脱发。他戒了烟 但戒不掉香烟,老在嘴边叼着一支驼牌香烟。“只要不点燃这该死的东西,你就是 安全的。”这是他在卡特林的小说《告别语》中的口头禅。 那本书并非大团圆结局。那是本悲剧小说,写的是一个曾经享誉一时的传奇报 社如何度过凋敝的最后一周时光。当然,它的意义不止于此。卡特林感兴趣的是人 性本身,而非报纸。他用落寞的报纸来隐喻落寞的人生。编辑希望他更多着墨于一 些感人至深的次要情节,再把林顿和其他人安排在一个错综复杂、却又不失希望的 大框架里,探讨救赎及重生。卡特林拒绝做这样的改动。他想呈现小人物是如何被 岁月无情地击垮,思索挫折与不可避免的孤独。他写了一本像早春一样灰暗的小说, 并且引以为豪。 没有人读这本书。 卡特林把肖像抬上楼,挂在德那霍和席茜旁边。今夜注定会很有趣,他心想, 贝瑞·林顿和其他两个不同,他不是小孩子,而是卡特林的同龄人,睿智又成熟。 林顿所经历的辛酸,对生活的失望,卡特林比谁都了解,他所有的文章和各类心血 之作在商人撤资逃跑之后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但这位记者始终保持着他的幽默 感、辛辣的讽刺和标志性的从没点燃过的驼牌香烟,不曾改变,把一切苦难都拒之 门外。卡特林钦佩他,乐意与他交谈。今夜,他觉得干脆就在这里恭候对方的到来, 于是他煮了一壶浓浓的黑咖啡,放上些施格兰金。 午夜已过,卡特林正在重新翻阅一本皮革封面的《告别语》,听到厨房里传来 冰块的撞击声。“请别客气,贝瑞。”他大声说。 林顿从吱吱嘎嘎的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我不会客气,”他边 回答,边用那双眼皮低垂的眼睛看着卡特林,哼了一声,“你看起来的确可以当我 父亲了,”他说,“我没料到一个人会显得那么地老态龙钟。” 卡特林合上书,放在一旁。“请坐,按照我的记忆,你的脚似乎受了伤。” “我的脚一直有伤。”林顿回答。他重重地坐进扶手椅,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啊,”他感叹,“现在好多了。” 卡特林用指尖点了点那本小说。“我的第八本书,”他说,“米雪尔跳过了三 本。有点遗憾,我本想见见那些小说里的人物。” “可能她想尽快切入主题吧。”林顿指出。 “什么主题?” 林顿耸耸肩,“该死,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你瞧,我不过是个记者,成天围绕 五个”W “和一个”H “打转⑤。你是作家,主题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我的第九本小说,”卡特林说,“最新的一本。” “最后的一本?”林顿道。 “当然不是,只是最新的一本罢了。我正在着手写一些新东西。” 林顿笑道:“我的消息来源可不是那么告诉我的。” “噢?那你的消息来源告诉了你什么呢?” “你是一个等死的老人,”林顿说,“而且你将孤独地死去。” “我才五十二岁而已,”卡特林一字一顿地回答,“算不上老。” “当你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多到一口气吹不完时,你就老了。”林顿干巴巴地回 答,“海伦比你年轻,她都死了五年了。这全看人的心态,卡特林。我见过年轻的 耄耋老人,也见过老态的花季少年。而你,下体还没长毛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有皱 纹了。” “这不公平。”卡特林抗议。 林顿喝了口他的施格兰金。“公平?”他说,“你已经过了相信公平的年龄, 卡特林。年轻人享受生活,而老年人坐在后面观看。你生下来就老了,你是个观察 者,不是个享受者。”他皱皱眉,“不是个享受者,混蛋,这算什么演讲词。不过 呢,观察者总比受气包好。但你也不是受气包,你没受过多少苦,从某种意义上说, 你是个脓包,就是这样。” “你说的有点道理,贝瑞。”卡特林说,“我是个作家,这是我一生的追求, 我的生活。作家观察生活,并讲述生活。这份职业就是如此,你应该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林顿回答,“我也是写东西的。还记得吗?我花了太多的灰 色岁月去书写别人的故事,却没有时间抒发自己。你都知道的,卡特林,看看你在 《告别语》里对我做了些什么,当我的搭档和我决定写回忆录时,发生了什么?” 卡特林想起了情节。“你写不出来。你只能重写自己那些老故事,二十年前的 故事,三十年前的故事……你具备了不起的记忆力,能回忆出采访过的所有人,以 及采访的时间、细节和话语。你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新闻,却记 不起第一次跟你睡觉的女孩的名字,记不起前妻的电话号码,记不起……记不起… …”他的声音低下去。 “我记不起我女儿的生日。”林顿回答,“你从哪里想到这些疯狂点子的,卡 特林?” 卡特林沉默。 “从生活中,对吧?”林顿礼貌地问,“我是个优秀的记者,你给了我这样的 评语。而你呢,是的,可能你也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当然,这得由评论家们来判 断,我这个脚上有伤、天天下苦力的记者没那资格——但即便你很优秀,甚至上升 到最伟大的小说家之列,你仍旧是让人恶心的丈夫和不称职的父亲。” “不。”卡特林说,但这个抗议十分虚弱。林顿摇摇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叮当 作响。 “海伦什么时候离开你的?”他问。 “我记不……大概……十年前,大概那个时候吧,《顺道》的定稿做到一半的 时候。” “什么时候离的婚?” “哦,一年之后。我们试过和解,但没成功。米雪尔还在上学,我记得当时在 写《艰难时世》。” “你记得她在三年级的演出吗?” “我没去的那场?” “你没去的那场?听起来好像尼克松说:”我撒谎的那次?‘是米雪尔主演的 那场,卡特林。“ “我无能为力,”卡特林说,“我很想去,但他们颁奖给我,你不可能缺席美 国作协的晚宴。你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林顿道,“海伦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写《告别语》的时候。”卡特林说。 “有趣的记录方式。你应该发明个历法。”他喝了几口威士忌。 “好吧,”卡特林说,“我不否认工作对我的重要性。可能比重有些过多,我 不知道。是的,写作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我是个正派人,林顿,我尽了 最大努力,我并不像你暗示的那样。海伦和我有过美好岁月,我们彼此相爱。米雪 尔……我爱米雪尔。她还是小女孩时,我给她写过五花八门的小故事,譬如有趣的 动物、星际海盗、打油诗等等。我用业余时间写好,临睡时读给她听。这些事我只 为米雪尔做,为了爱。” “是的,”林顿嘲弄地说,“你甚至没想过把它们出版出来。” 卡特林露出一丝尴尬。“那……你在暗示什么……那是歪曲事实。米雪尔非常 喜欢这些故事,所以我想其他孩子也可能会喜欢。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从来没有付 诸实施。” “从来没有?” 卡特林犹豫了一下。“你看,贝特是我的朋友和代理人,他也有个小女儿,我 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他看过一次。就一次而已!” “我不可能怀孕,”林顿说,“我只让他上过我一次。就一次!” “他甚至根本就不喜欢它们。”卡特林说。 “多么可惜。”林顿回答。 “别对我盖棺定论,我没有罪,没有。或许我不算个模范父亲,但绝非什么恶 魔。我一直帮她换尿布,在写《黑玫瑰》之前,海伦得去上班,是我每天照顾孩子, 从早上九点直到下午五点。” “你最恨她哭,让你不得不离开打字机。” “是的,”卡特林说,“是的,我最恨被打扰,一直讨厌被打扰,不管是海伦、 米雪尔还是我母亲,或者我大学的室友。我写作时不容打扰。难道这他妈的也算死 罪吗?这就让我成了没有人性的怪物了吗?她哭起来,我就会过去。我不喜欢那样, 我讨厌那样,我恨那样,但我总还是向她走去了!” “当你听见她哭的时候,”林顿说,“当你没有和席茜上床、和安琪尔夫人跳 舞、和弗兰克·科温一起打击恶棍的时候,当你的脑袋没有被他们的声音填满的时 候。没错,有时候你确实听见了,听见了然后也去了。祝贺你,卡特林。” “我教她读书,”卡特林说,“我给她读过《金银岛》、《柳林风声》、《霍 比特人》、《汤姆·索亚历险记》……所有这些东西。” “所有你自己打算重读的书。”林顿说,“真正教她东西的是海伦,和迪克及 珍妮一起。” “我讨厌迪克和珍妮。”卡特林咆哮。 “那又如何?” “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理察德·卡特林道,“你不在场,可米雪尔 和我在。她爱我,她始终爱着我。只要受了伤,擦破膝盖或者流鼻血,无论什么, 她都会跑到我身边,从不去找海伦。她会哭着找我,然后我会抱抱她,擦干她的眼 泪,告诉她……我曾对她说……”他说不下去。他知道自己快哭出来了,泪水在眼 角打转。 “我知道你对她说过什么。”贝瑞林顿用悲伤的语气轻声道。 “她记得这些。”卡特林说,“这么多年来一直记得。海伦取得了监护权,她 们搬走了,我并不经常见她,可米雪尔一直都记得。当她长大之后,海伦去世了, 她便决心自力更生。但那次她受伤之后,我……我……” “是的,”林顿说,“我知道。” 那通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乔伊斯·布伦南。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侦探的名字。 “卡特林先生吗?”她在电话里说。 “什么?” “理察德·卡特林先生吗?” “是的,”他回答,“作家理察德·卡特林。”他接过不少陌生的电话,“请 问有何指教?” 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您必须来医院一趟,”她告诉他,“是您女儿,米雪 尔·卡特林。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她出事了。” 他讨厌借口,讨厌委婉的说法。卡特林的人物从来不会逝世,只会死;他们也 不会释放气体,只会打屁。而理察德·卡特林的女儿……“出事?”他说,“你是 说她出事了还是被强暴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被强暴了,”她最终回答,“她被强暴了,卡特林先生。” “我马上就来。”他说。 事实上,她被毫无人性地多次强暴。米雪尔像海伦那样固执,像卡特林自己那 样固执,她不接受他的钱,不听他的意见,不从他的出版关系里得到工作的便宜。 她要完全靠自己,于是在小村庄的咖啡馆里当起了服务员,住在码头边一个空旷大 仓库的阁楼上,旁边有个非常糟糕的邻居,一个危险人物。卡特林提醒过她不下一 百次,可她就是不听,甚至不愿意让他为她换锁,或安装报警系统。结果不堪想象, 对方在周五天亮前闯入。当时只有米雪尔一个人,他先把电话从墙上扯下来,再将 她囚禁,直到周一晚上,另一名咖啡馆的服务员因为不放心过来查看,强奸犯才从 救生通道逃走。 当他被允许见她时,她脸上还带着一大块紫色淤青,浑身上下全是那家伙用点 燃的烟头烫下的伤疤,她断了三根肋骨,远远没能从歇斯底里中恢复过来。一旦有 人靠近或是被东西触碰,她就开始尖叫。医生、护士,统统无能为力。但她让卡特 林坐在她床边,他用双手拥抱她。她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泪水流干,还用哭腔叫 了声“爸爸”,那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好像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最终,他们让 她安静下来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