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米雪尔在医院待了两周,度过了深度震动期。她的歇斯底里一点一点地平复, 最终变得温驯起来。人们可以帮她换枕头,带她上厕所,但她还是不愿说话或者不 能说话。心理医生告诉卡特林,她有可能从此丧失语言能力。“我绝不容许那样的 事发生,绝不。”卡特林回答。他帮米雪尔结清了账务,下定决心带她一起离开这 个令人生厌的肮脏城市,远走高飞,重新开始。她一直很喜欢那些宽敞的老房子, 他都记得,她还喜欢水、海洋、河流与湖泊。卡特林咨询了房产经济人,起初打算 在缅因州的海岸边找所大房子,最终却在爱荷华州佩诺特镇买下了这所断崖上的哥 特式汽船大厦。他亲自监督搬迁工作,每个细节都细致入微。 一点一滴,恢复开始。 她就像回到了童年,充满好奇心,一刻也不愿意停歇,浑身都是精力。她不说 话,但对所有事情都要探究一番,每个地方都要走走。春天来了,她每每在寡妇走 道上观望几个小时,看着密西西比河上的拖船渐行渐远。每天傍晚,他们都一起在 断崖上散步,她总爱挽着他的手。有一天,她突然转身在他脸上印下深深一吻, “我爱你,爸爸。”她终于开口说话,然后从他身边跑开。在卡特林眼中,这个二 十多岁的可爱女人,经历彻骨的痛苦之后,宛如获得了新生,快活得像瘦高的假小 子。 那天之后,障碍逐渐消失。米雪尔重新开始说话,起初是些简捷的、孩子似的 短句,小心翼翼而又天真无邪。但她迅速成熟起来,不知何时,她和他谈起了政治, 谈起了图书,谈起了艺术。在傍晚的散步时间,他们彼此有许多愉快的交谈。然而 她从未提及强奸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有。 六个月后,她开始烹调,给纽约的朋友写信,还帮忙做做家务,在花园里搞些 可爱的小发明。八个月后,她重执画笔,事实证明对她很有帮助。她就像盛开的花 朵,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其实,理察德·卡特林对女儿喜爱的抽象派艺术并不感 冒,他更倾向于具象风格,最中意的是她在大学主攻艺术学位时送给他的自画像。 但他能从画布上感受她内心的痛苦,她仿佛中了魔咒般,想从伤口的最深处挤出所 有脓汁。所以他认同她的方式。曾几何时,他也经常用写作为自己疗伤,而今从某 种程度上说,他嫉妒女儿。理察德·卡特林已经三年多没有写下一个字了。他的杰 作《告别语》在商业上的彻底失败让他就此失去了灵感和动力。他原本以为换个地 方,能让自己和米雪尔一起恢复。这样的希望显然落空了。但至少对他们中的一个 有好处。 终于有一天,当卡特林上床很久之后,他的门被打开了。米雪尔轻轻走进来, 坐在床边,她光着脚,穿一件法兰绒睡衣,上面有许多小小的粉红花朵。 “爸爸。”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门刚打开,卡特林就醒了。他坐起来朝她微笑。“你好,”他说,“你喝了不 少呀。” 米雪尔点点头。“我要回去了,”她说,“我需要些勇气,才能来告诉你。” “回去?”卡特林惊道,“不是回纽约吧?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我必须这样。”她说,“你别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留下来,跟我一起留下来。纽约不是人待的地方,米雪尔。” “我不想回去。我害怕那里。但我必须回去。我的朋友都在那里,我的工作也 在那里,我的生活全在那里,爸爸。我的朋友吉米,你还记得吉米吗?他现在是一 家平装书小出版社的美编,可以帮我接些封面画工作。他在信里亲口承诺过。我不 用再等着收桌子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理察德·卡特林回答,“在那个遭天遣的鬼 地方发生了那些事,你怎么还能回去?” “那正是我要回去的原因。”米雪尔坚持,“那个家伙,他做的……他对我做 的……”她哽住了,片刻后才调匀呼吸,控制住情绪,“如果我不回去,就好象他 把我撵出了那个城市,带走了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艺术,所有所有,我的全 部。我不能让他得逞,不能被他吓倒。我必须回去,拿回我应有的一切,证明我并 不害怕。” 理察德·卡特林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伸出手,轻轻抚摩她柔软的长 发。米雪儿说的话有道理,实际上,如果换成他,也会这么做,对此卡特袜心知肚 明。“我懂了,”他说,“你走之后我会很孤单,但是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我很害怕。”米雪尔说,“我买了机票,明天的飞机。” “这么快?” “我想尽快行动,赶在失去勇气之前。”她回答,“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 此害怕,甚至……甚至在那一切发生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恐惧。有意思,是吗?” “不,”卡特林回答,“这很正常。” “爸爸,抱我。”米雪尔说。她投进他的怀抱,他抱住她颤抖的身体。 “你在发抖。”他说。 她偎得更紧。“记得吗,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然后我会半夜大叫着跑进你们 的卧室,爬上床,睡在你和妈妈中间。” 卡特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记得。”他说。 “今天,我想在这里待一晚。”米雪尔把他抱得更紧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一个人回去。我不想今天晚上孤单地度过,可以吗,爸爸?” 卡特林轻轻抽开身体,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 她飞快地点点头;轻轻地,害羞地点了一下,像个孩子。 他掀起被单让她钻进来靠着他,米雪儿在被单下蜷成一团,头靠着他的肩膀。 他们就这么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能感到她胸中的心跳,声音平稳,令卡特林渐渐 有了睡意。 “爸爸?”她趴在他胸口上低语。 他睁开眼,“米雪尔?” “爸爸,我必须摆脱这一切。它留在我心里太久了,已经成了毒药。我不想把 它带回去。我必须摆脱它。” 卡特林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从根摸到梢,缓慢而柔和,没有说一句话。 “我小时候,你记得吗,无论摔倒了还是跟别人打架,我都会奔向你,满脸泪 水地给你看我的‘包包’。以前我一受伤就会这么说,我会说我有个‘包包’。” “我记得。”卡特林回答。 “而你呢,你每次都把我抱起来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我指给你看,你 会亲一下那里然后我就好了,你还记得吗?’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卡特林点点头。“是的。”他轻声回答。 米雪尔静静地哭了。他感到泪水浸透了睡衣领口。“我不可以把它带回去,爸 爸,我想让你看看我伤在哪里。求你了,求你了。” 他吻了她的额头。“说吧。” 她从最开始说起,犹豫地低语。 当清晨的阳光渗入卧室窗户,她还在说。他们彻夜未眠。她不停地哭,尖叫了 一两次,隔着厚重的毯子仍然颤抖不已;理察德·卡特林没有放开她,一会儿都没 有,片刻都没有。 她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 贝瑞·林顿叹了口气。“这是你一辈子做得最漂亮的事。”他评价,“你做到 了这一步,如果在那个时间点上到此为止,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圆满结束。”他摇 摇头,“你从来不擅于为东西画上句号,卡特林。” “为什么?”卡特林弄不明白,“你是个好人,林顿,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 这一切,为什么?” 记者耸耸肩,他开始变得透明。“这是事件的六要素中最大的麻烦。”他用微 弱的声音回答,“找一个故事,让我去打探,我可以告诉你‘人物’、‘情况’、 ‘时间’、‘地点’,甚至‘过程’,但是‘原因’……啊,卡特林,你是小说家, ‘原因’是你的领域,不是我的……” 就像童话中的柴郡猫,他的笑声在身躯消失之后仍旧在屋内回荡。理察德·卡 特林坐下来,看看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和扔在地板上的大玻璃杯。威士忌里的冰块慢 慢融化。 他记不起如何睡着的,就这么在椅子里熬过了寒冷的一夜。等他僵硬地醒来, 只觉遍体疼痛。梦,一片漆黑,若有似无,恐惧肆意泛滥在每个角落。卡特林看表, 发觉已是下午,半天时间就这么消磨掉了。他迷迷糊糊地给自己做了一顿无味的早 饭,灵魂仿佛神游太虚,每个动作都缓慢而笨拙。咖啡好了,倒一杯,拿起来,掉 下去。马克杯摔得粉碎,卡特林呆滞地目送它的坠落,目送滚烫的棕色溪流在地板 上乱窜,却没精力去打扫。他重新拿了个杯,倒上更多的咖啡,艰难地咽了几口。 熏肉太咸,鸡蛋太生,让人反胃。卡特林吃了一半就统统推开,再灌下不少黑 色的苦咖啡。他觉得自己醉意醺醺,但是他明白,这并非喝酒的缘故。 今天,他心想,所有事情都会在今天了结,不管用何种方式。她是不会回来的 了;《告别语》是他的第八本小说,倒数第二本,今天要回来的是最后的肖像,来 自第九本小说,最后的一本。到那时,一切就将结束。 又或者一切即将开始。 米雪尔恨他有多深?他到底伤她有多深?卡特林的手不住抖动,咖啡溢出杯子, 洒得满地都是,烫到手指。他缩回手,放声大哭。那是种无法言语的痛苦,灼热的 感觉,让他想起那些点燃的烟头,那些小小的红点,犹如红色的眼睛,令他胃里一 阵翻腾。卡特林蹒跚地冲进浴室,刚好来得及把早餐吐进水槽。然后,他轰然倒下, 瘫死在冰冷的瓷砖上,脑袋里一团雾水,似乎有人就在身后,抓着他的头发,把他 按进水里,冲呀冲呀,一边不住狂笑,诉说他的肮脏,述说他的无耻。“我要清洁 你,你太脏了!”冲呀冲呀,抽水马桶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他的头被按在水里, 污水混合着呕吐的脏物,灌满嘴巴和鼻孔,直到不能呼吸,直到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直到一切几近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他浮出水面,聆听那放肆的嘲笑,然后再被 按进去,再被冲洗,冲呀,冲呀,冲呀。 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没有人在那里,只有卡特林一个人。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镜中的脸灰暗苍老,头发肮脏凌乱。在他肩膀后面,有另 一张面孔,一个拉长脸的男人,皮肤没有一丝血色。光溜的黑发从中间分开,整齐 地贴在头上,小圆眼镜后的双眼像肮脏的冰块,眼珠不停地、狂热地转动,那样的 眼神让人想起笼中发情的猛兽,为寻求发泄随时可能咬断四肢。卡特林眨眨眼睛, 那张脸消失了。他打开水龙头,双手插入冰冷的水流中,捧起一把,泼到脸上。下 巴上的短须提醒他该刮胡子了,但现在没有时间,那也并非重点,他必须……他必 须…… 他必须做些什么。离开这里,远走高飞,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逃到一个不被 他的孩子发现的地方。 但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他明白。 他要找到米雪尔,跟她谈话,对她解释,向她分辩。她爱他,她会原谅他,她 必须如此。她必须停止这一切,她必须告诉他如何补偿。 狂乱之中,卡特林冲回起居室,抓起电话,却记不起米雪尔的号码。他翻箱倒 柜,找到通讯簿,一阵乱翻,在这,在这——他按出了号码。 电话响了四声,有人拿起电话。 “米雪尔——”他刚开口。 “你好,”她说,“我是米雪尔·卡特林,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提示音后留下 姓名和电话,只要你不是推销员,我会尽快与你联系。” “哔”一声响。“米雪尔,你在吗?”卡特林说,“我知道你不想说话时会故 意打开答录机,是我,请你拿起电话,求你!” 没有任何反应。 “那……记得回我电话。”他说。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每个字都抢着要逃出嘴 巴,“我,你,你不能这样做,求你,听我解释吧,我决不是故意的,我决不是故 意的,求你……”又一声“哔”,然后一阵忙音。 卡特林痴痴地看着电话,缓缓放下。她会打过来,她必须如此,她是他的女儿, 他们彼此爱着对方,她必须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是的,他曾试过解释。 他的门铃是老式的黄铜钟,安放在大门上。你必须拧它,它才会大声地发出急 噪刺耳的警报。 有人正在狂怒地拧它,拧呀,拧呀,拧呀。卡特林疑惑地冲到门口。他以前从 不轻易交友,现在更是如此。实际上,在佩诺特他没有任何朋友,只有认识的熟人, 没有人会不请自来,用如此凶暴的心态叫门。 他解开链条,推开大门,从米雪尔手中掰开门铃。 她身着束带雨衣,戴一顶针织滑雪帽,围一条配套的围巾,围巾和几缕散落的 头发随风狂舞。她脚上穿一双时尚的高跟长靴,掖下夹着个皮质大肩包,气色挺不 错。卡特林快一年没见到她了,上次还是去年圣诞他去纽约拜访的时候。她搬回东 部已有两年时间。 “米雪尔,”卡特林说,“我没……这真是个惊喜。你从纽约这么远赶过来怎 么都不告诉我一声?” “不。”她生气地回答,语气怪怪地,闪烁的眼神也不对劲,“我不想给你警 告,你这杂种,你也没给我什么警告。” “你在气头上,”卡特林说,“进来吧,我们谈谈。” “我当然会进去。”她一把挤过他,狠狠给了门一脚,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门铃也被吓得再次尖叫。没有了烈风侵袭,她的脸却显得更加阴郁,“你知道我为 什么会来吗?我来,是告诉你我对你的看法,说完转身就走,离开这所房子,离开 你恶心的生活,就像妈妈那样。她才是聪明人,而我不是。我笨到以为你爱我,疯 到以为你在乎我。” “米雪尔,别这样,”卡特林说,“你不明白,我的确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小 女儿,你——” “你还敢这么说!”她朝他尖叫,手伸进肩包,“你竟然将这称之为爱,你这 恶心的杂种!”她把它猛地掷向他。 卡特林已经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他试图闪躲,却被那东西从侧面击中脖子, 痛得厉害。米雪尔下了狠手,而它又是坚硬宽阔的精装书,不是轻便的平装本。书 跌落在地毯上,内页翻动,卡特林看见自己的照片印在沾满灰尘的书皮背后。 “你真像你妈妈,”他边说边揉脖子,“她也经常扔东西,不过你瞄得比她准。” 他无力地笑笑。 “我对你那些笑话一点兴趣都没有。”米雪尔说,“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 永远不。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仅此而已。你告诉我,你现在就告诉我。” “我,”卡特林边说,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你看,我……你正在气头上, 为什么不先来点咖啡什么的,等你冷静一点我们再谈。我不想这么大吵大闹。” “别他妈想让我听你的话,”米雪尔怒吼,“我现在就要谈!”说罢,她一脚 踢开地上的书。 理察德·卡特林内心的怒火逐渐燃起。她不该朝他大喊大叫,他不该被她攻击, 毕竟他没做错什么。但他压住情绪,一言不发,害怕说错话让状况升级。他蹲下来 捡起自己的书,下意识地拍干净,轻轻合上。书的名字转过身来瞪着卡特林,扭曲、 赤裸、血红的字眼印在漆黑的书皮上,下面是一位年轻女子变了形的漂亮脸孔,她 尖叫着张大嘴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我想你是误会了。”卡特林道。 “误会!”米雪尔脸上掠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你觉得我会喜欢它?” “我,我不确定,”卡特林说,“我希望……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你会怎么 反应,因此我想写作时最好别告诉你了,等到,是的……” “等到这些他妈的东西在书店橱窗里出售时再告诉我。”米雪尔替他说完。 卡特林翻过封面。“看,”他递给她,“这是献给你的。”他拿给她看:献给 米雪尔,最明白这些痛苦的人。 米雪尔狠狠地把书从卡特林手中打落。“你这杂种,”她说,“你以为这样就 好点了吗?你认为那些虚伪的献词算是借口吗?没有任何借口,我绝不会原谅你。” 卡特林在她的盛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后退。“我没做错什么,”他固执地说, “我不过写了一本书,一本小说,难道犯罪了吗?” “你是我父亲,”她尖声喊道,“你知道……你知道,你这杂种,你知道我没 办法谈起那件事,谈起以前发生过什么。不管是对我爱人,对我朋友,甚至对我的 临床医生都没办法。我不能,就是不能,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只有你知道,我告诉 了你,我只告诉了你,因为你是我父亲,我信任你,而我也必须摆脱那一切。我对 你说,这是隐私,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但是瞧瞧你做了些什么?你全写 在你那本天杀的书里,印给成千上万的人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是不是一 直计划着这么做?狗娘养的!是不是这样,那夜在床上,你是不是把每个字都背下 来了?” “我,”卡特林吞吞吐吐地说,“不,我没背任何事情,我只是,是的,我只 是记住了而已。你完全误会了,米雪尔,这本书并非描写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当然, 灵感的确来源于此,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但其他所有都是虚构的,事件经过了我的 加工,这不过是本小说。” “祝贺你,爸爸,你把事件加工得真不错。这不是米雪尔·卡特林的故事,而 是妮可·米绮尔的遭遇,她是个时装设计师而非画家,而且她也笨得可以,不是吗? 这是你所谓的加工,还是你自己根本就那么认为,我就蠢到故意住在那里,蠢到放 他进来做那些事?这些都是虚构。好个虚构!那女孩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 再恐吓,然后再被强奸,你的女儿也很巧合地被囚禁起来,先强奸,再折磨,再恐 吓,然后再被强奸。好极了,这不过是他妈的巧合!” “你不明白。”卡特林绝望地回答。 “不,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是种怎样的感受。这是你一辈子的最佳作品, 对不对?排行榜第一名,全美最畅销小说,你从没当过第一名,在《艰难时世》还 有什么《黑玫瑰》之后连畅销书排行榜都没上过。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理由不是第 一名?这可不是关于即将倒闭的报社的冗长故事,这是强奸,这是性!嗨,瞧瞧, 能有比这更火爆的吗?大段大段的性交、暴力、虐待、奸淫与恐吓。可你莫非不知 道,这些全都真正发生过吗?你不知道吗?”她扭曲的嘴唇微微发抖,“这是在我 身上发生过的最糟糕的事,是我所有噩梦的根源,直到今天我都经常尖叫着半夜醒 来。可我正在恢复,一切逐渐成为过去。但现在,现在它们就躺在书店的橱窗里, 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每个人都知道了。在派对上,许多陌生人走过来对我说, 他们为我感到难过。”她在哭泣和愤怒之间不由自主地硬咽,“我拿起你的书,你 那本该死的一无是处的书,一切又都回来了,白纸黑字,全写在那里。你他妈好优 秀的作家呀,爸爸,你写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无法释卷。是的,我放下书,但 没有用,它们全在那里,而且将永远在那里,不是吗?每一天,世界上随便哪个人 拿起你的书读一读,我就又被强暴了一次,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帮他完成了他没 干完的事,爸爸,你强暴了我,你未经允许就霸占了我的隐私。就跟他一样,你强 暴了我。你是我爸爸,但你却强暴了我!” “你这么说未免有失公平,”卡特林抗议,“我绝不是要伤害你。这本书里面 ……妮可坚强又聪慧,而那个男的禽兽不如,他用了上千个名字,却藏不住自己的 真面目。你瞧,他不止代表一个坏人,更是邪恶的化身,原始而野蛮的暴力正在门 后等候着我们,上帝像玩弄苍蝇一样玩弄我们,他是个象征,代表了……” “他是那个强奸我的人!不是什么象征!”她狂躁地大喊。 面对她的怒火,理察德·卡特林连连后退。“不,”他说,“他只是小说中的 人物,他只是……米雪尔,我知道这很伤人,但你熬过来了。人们有权利知道发生 了什么。人们需要思考发生过的事情,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讲述生活,探究生活的 意义,这是文学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必须有人把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告诉给大众 知道,我试图让它更实在,我试图做到最……” 他女儿涨红的脸上全是泪水,有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残忍和凶暴,犹如难以挣 脱囚笼的困兽,随后,一阵奇异的冷静蔓延开来。“在这本书里面,你只说对了一 件事,”她说,“妮可没有父亲。我小时候,总是哭着跑向你,我爸爸会说‘让我 看看伤在哪里’,而这是我的隐私,对我最特别的事。但书里的妮可没有父亲,这 句话是他说的,你把这句话给了他。他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他一直这么说。 太讽刺了,你太高明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说这句话让人感到既真实又毛骨悚然, 比真正的他更真实。你这样写,而你是对的,这就是怪物说的话。让我看看伤在哪 里。这就是怪物的台词。妮可没有父亲,他父亲早死了。没错,没错,我也没有父 亲,没有,我没有!” “别那么跟我说话!”理察德·卡特林内心充满恐惧,这是一种耻辱,这种耻 辱转化成为愤怒,“我不吃这套,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父亲。” “不,”米雪尔狂笑道,背过身去,“不,我没有父亲,你也没有子女,没有, 除了你书中的人物,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你唯一的子女。你的书,你那些该死的书! 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他们才是你的子女!”她转身,跑过他旁 边,冲出大厅,停在工作室门前。卡特林担心她接下来可能做的事,便追赶过去。 当他赶到时,米雪尔已经找到了刀,并将它高高举起。 理察德·卡特林坐在沉默的电话机旁,看着老爷钟敲碎黑暗。 他三点时拨打米雪尔的电话,四点时拨打,五点时拨打。答录机,一直是答录 机,用她那嘲弄的声音回答。他的留言一次比一次绝望,窗外暮色已至,光亮渐暗。 没有脚步声,没有敲门声,没有黄铜门铃尖厉的召唤。这是个墓地般安静的下 午。但当傍晚来临时,他知道它已经来了,一个棕色硬皮纸包装的矩形包裹,落款 是他熟悉的笔迹。最后一幅肖像。 他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因此,她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 时钟滴答,夜色凝重,门后异物的压抑充斥整个房间。恐惧一小时一小时地增 长,他端坐在扶手椅内,跷脚,张嘴,思考,回忆。残忍的笑声不断回响,烟头的 红点若隐若现,移动,旋转。他想象,想象它们在皮肤上滚烫的吻,品尝尿液、血 液和泪水,感悟暴力,感悟亵渎,感悟所有的淫乱。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脸, 他的脸,他的脸,他的脸,他有上千个名字,却只有一张脸。他最小的孩子,他的 宝贝,他那残忍的宝贝。 他把自己封闭得太久了。卡特林多么希望她能够了解。这是种让人脆弱无力的 感觉,超出了写作可以涵盖的范围。他曾是个作家,但那已成为过去;他曾是个丈 夫,但他的妻子早早去世;他曾是个父亲,但他的女儿痊愈后去了纽约,把他一个 人扔在这里。可在那最后一夜,在他的双臂保护之下,他的女儿卸下所有防备,把 一切都告诉了他,让他看到她伤在哪里,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所有的痛苦。而他, 又是如何回应这一切的? 那夜以后,他念念不忘,不停思考,在脑海里重新排列所听到的故事,推敲合 适的字眼,创造紧凑的场景,想出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那的确骇人听闻,但这是 生活,未经加工的、野蛮的生活,写作的绝佳素材,卡特林最需要的东西。她让他 看到自己伤在哪里,他可以讲述给众人倾听。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抗拒过,的 确如此。他写过其他短篇,写过一篇散文,还写过几个评论。但那个念头不放过他, 每一夜都折磨着他,不得安宁。 于是他把它写了出来。 “我有罪。”卡特林在黑暗的房间里说出这句话,当他开口时,他觉得心安理 得。这种释然驱走了所有恐惧。他的确有罪,他犯了错,应该坦然地接受惩罚,只 有这样,才是唯一的出路。 理察德·卡特林起身走向门口。 包裹就在地上。 他把它拖进屋,原封不动地搬上楼。他应该接受它,应该把它挂在其他几幅肖 像旁边,靠着德那霍、席茜和贝瑞·林顿,排成一排。是的,他找来铁锤仔细测量, 敲入钉子。 最后,他才打开包裹,直视里面的那张脸。 这幅肖像完全抓住了她的神韵,没有哪个画家能画得更好。不仅是她脸部的线 条,高高的颧骨,湛蓝的眼睛,一丝不苟的金发,更在于人物的内在特征。她看起 来好年轻,精神而自信。从中,他看出一种力量,看出勇气与倔强,但他最爱的是 她的微笑,那可爱的微笑照亮了她的整张脸。这样的微笑让他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个 人,却记不起是谁了。 一种久违的释然在理察德·卡特林的心中转瞬即逝,随之而生的是更大的失落, 彻底的失落。他明白这已经超过他所信仰的文字的力量。 然后,就连这样的感觉也消失了。 卡特林退后几步,双手交叉,仔细研究这四幅画。多么优秀的作品呀,看着这 些肖像,似乎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这所房子里生活。 德那霍,他的头胎,他理想中的自我。 席茜,他的真爱。 贝瑞·林顿,他的老师和密友。 妮可,他从未有过的女儿。 他的家人,他的人物,他的子女。 一周后,一个小得多的包裹被送了过来。里面有四本小说、一份账单和一张画 家非常礼貌的留言条,询问是否有新的委托。 理察德·卡特林摇摇头,用支票付了账。 注释:①这些分别是乔治·马丁的经典长篇小说《热夜之梦》、《末日狂歌》 和《风港》,中篇小说《猴子疗法》、《记住梅乐迪》、《夜行者》、《沙王》和 《莱安娜之歌》中的人物。 ②1963~1967年纽约流行乐队。 ③田纳西·威廉斯:美国二十世纪著名作家,以糜烂著称,是个同性恋。 ④《圣诞颂歌》是查尔斯·狄更斯的经典名作,写于1843年,讲述了圣诞 前夜,一群人感化了坏脾气的吝啬鬼的故事。 ⑤五个“W”是英语中的“when”、“where ”、“who ”、“what”、“why ”,即“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一个“H”是英语中 的“how ”,即“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