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科罗廖夫。” D327号没有往后看。他正忙碌着。他将镐举过头顶时,浑身的关节嘎嘎作 响,韧带也痛苦地呻吟着——他竭尽全力使动作快一些,可事实上却慢得不得了, 甚至比前一次更慢,一次比一次慢;接着他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 来,于是他的双臂向前落下,镐尖从凹凸不平的墙面擦过。几片黑乎乎油腻腻的碎 屑落在他的鞋上,发出嗒嗒的响声。镐头落下来时的喜悦几乎抵消了举起它时那不 可避免的痛苦折磨,但也不尽然,所以D327号的痛苦慢慢地增加着,积累着, 就像他脚下那堆已没到脚踝的矿渣一样。他知道隧道里间隔五步远的别的工人们的 情况一点儿也不比他好。他们受命在这儿挖金子,可他知道这隧道里根本没有金子。 金子是闪闪发光的,而这隧道一片漆黑;金子已经从工人们的牙上撬下来,从他们 的梦里赶走了;而他的镐又软又钝,简直跟拇指似的。他又把它举了起来,试图忘 掉自己已经举了多少下。 “科罗廖夫。” D327号尽量把注意力从自己的三重重负——胳膊镐头胳膊——的起起落落 中移开,移到自己短上衣的右边口袋中那微微增加了的重量上面——实际上是他想 像中的重量,那一小块面包粗糙、蓬松,是中午时他偷偷从可怜的瓦西里的盘子里 拿来的。瓦西里倒下的正是时候。再晚点儿,瓦西里就会用那块面包片把锡铁盘子 擦得锃光瓦亮,就着最后一口气把它送进嘴里。再早点儿,卫兵就会注意到剩下的 食物,把它抢走。在科累马,卫兵饿得不如囚犯那么快,但是人人都挨饿。有好多 次D327号已经极度接近吃掉他的宝贝面包,但每次他都忍住了。他的许多狱友 都忘记了怎样细嚼慢咽,但他没有。晚饭后才是最好的时机:就在临睡前,当他脸 冲着工棚的墙壁躺着时,未经咀嚼的食物含在嘴里会让他暖暖地有滋有味地沉入睡 乡。 “科罗廖夫。” 这声音是冷冷的,清晰的,又是耐心的,衬着隧道里卫兵粗暴的声音、叮当声、 滴水声和奔跑声,如同电子脉冲。在这个洞里,什么样的词经得起这样的重复呢? 只有名字,就像上帝,或者斯大林的名字。 “科罗廖夫。” 我在研究所时经常听到那个名字,D327号想道。我在场时常有人叫出那个 名字。叫的人是期望有个反应,假定有个反应的。有个反应才是恰当的。镐头落了 下来,又一声咔哒,又落下些碎片。他转过身,有些担心在自己的矿灯的灯光下什 么都看不到。 可他的面前是数不清的星星。 “从你的轨道上下来,科罗廖夫同志。下到地球上来,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才能 跟你说话呀。” 那些星星印在一张光滑的纸上:是一页书。一只手翻过了这一页,翻到了一个 圆柱体的剖面图上,圆柱体的一头逐渐变细,形状类似于一颗圆滚滚的子弹。圆柱 体的壳体内涌动着无数箭头。此时此刻,谢尔盖·科罗廖夫记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记得甚至比自己的名字还要清楚。 “齐奥尔科夫斯基。”他说。 “你的记性真好,科罗廖夫同志。”那个在科罗廖夫面前举着打开的书的人把 书翻转过去,自己仔细地瞧着。他穿着正式的军官服,身旁站着两名士兵。“《用 喷气装置探索宇宙空间》,作者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出版于1903年。 沙皇赏识他的天才吗?哼!要不是工人革命,他一辈子都得存卡卢加给小学生擦鼻 涕。”他叹了口气,“我们这些爱幻想的人经常都是费力不讨好。” “这很不应该,将军公民。我为你们感到悲哀。” 军官用一只手啪地合上了书。在科罗廖夫的安全帽发出的暗淡的光中,军官的 帽檐,金鹰的翅膀,还有两旁士兵手中的枪管都闪着微弱的光。 “你抬举我了,科罗廖夫。我只不过和你一样是个工程师。今后你可以叫我尚 达林同志,就像在你罪行暴露并受到惩罚之前那样称呼我。”他打量了一下科罗廖 夫脚底下那薄薄一堆碎石块。“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天起你要以别的方式 报效祖国。你将参加到我的工作中来。” 科罗廖夫没有用心听。如同一见到食物就会让他口水长流,胃液翻腾一样,一 见到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示意图,他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大堆图像,事实,数据, 术语,全都如此熟悉,而又如此新鲜。远地点和近地点。弹道及节流阀。高度及地 平经度。速度、火箭燃料以及推力。他正尽力品味着这一切,而这个叫尚达林的人 却在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是什么工作——同志?” 尚达林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隧道中简直就是一阵刺耳的爆炸般的巨响。“怎么, 这叫什么问题。当然是你的祖国培养你做的工作了。你难道觉得国家需要你作为一 个采金工人的技术吗?”他的手伸进黄铜纽扣的大衣里(科罗廖夫身上单薄而又褴 褛的风雪衣抵挡不住严寒,挥之不去的寒冷感觉使得他的一部分注意力不由得集中 到了那件大衣是如何的光滑平整、舒适厚重上)抽出一束卷起来的纸递给科罗廖夫, “主要的问题,”在科罗廖夫欣喜若狂地体会着纸张拿在手里那种令人愉悦的感觉 时,他说道,“当然就是距离了。德国人制造的火箭射程长达数百公里,可不可能 提高到数千公里?我们祖国的敌人并不都是我们的邻居。V2达到了八十多公里的 高度,是你的GIRD-X的高度的十六倍还多;我们的新火箭必须飞得比德国人 的高。” 科罗廖夫翻着这些纸张。不管他多么注意,手上的水疱还是弄脏了纸上的图表。 尚达林继续说道:“因此我们的火箭必须超过德国人的二万五千公斤的推力, 而且要大大超出。这就要求在冶金术或设计上进行大幅度的革新,即便不是两者同 时革新的话——同志,你在听吗?” 科罗廖夫已经把一幅图横过来,这样一来,图上的火箭的弧形不再是从左到右, 而是呈半圆形懒洋洋地,却又有力地朝着上方,好像是要冲向…… 他的拇指在火箭的轨道上留下了一颗红星。 “我在听,”科罗廖夫说,“而且别的每一个人都在听。”他觉察出从别的采 矿人那里传来的声音少了些,动静也少了些,一些在研究所养成的安全意识又恢复 了,同时他也记起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声音。“在我们那时候,”科罗廖夫接着说道, “这种谈话是保密的。” 尚达林耸了耸肩,咧嘴笑了。“我只在跟你说话,同志,”他说。他向后朝着 士兵们扬了扬头,说道:“在白痴面前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谈话,”又用戴着手套 的手指点了点采矿人,“在死人面前就更自由了。”他从科罗廖夫手上抽出一张纸, 高高举起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又整个地转过身去,把手中的纸轻轻扬了扬,让它 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一个采矿人抬眼迎着他的目光。他又转向科罗廖夫。“我们 走吧?”他假装哆嗦了一下,“我可不像你那么适应这儿的寒冷。” 1933年,GIRD-X成功发射,在伏特加、干杯,还有斯大林同志的祝 贺后(他的贺词是由一个眼睛近视的官僚匆忙读出的,那人的样子就好像他认为火 箭随时都会呼啸着冲出门口似的),科罗廖夫和他的良师益友灿德尔(他此后那么 快就死了)一起,离开了楼下欢乐的同事们,爬上了陡峭的、结着冰的莫斯科国家 喷气科学研究所办公大楼的屋顶,高高在上地进行他们的庆祝。 让伏特加见鬼去吧;他们为彼此,为火箭,为那座城市,为这个星球干杯,喝 的是一瓶走私来的、贮藏的法国香槟。 “到月球去!” “到太阳上去!” “到火星上去!” 他们吃着鱼子酱,蟹肉,熏鲱鱼,像贪吃的人那样咂着嘴,把空罐头盒越过首 都上了冻的街道扔了出去。科罗廖夫从来没有这么津津有味地吃过东西,甚至在科 累马时都没有。 当他挨着尚达林坐在雪橇上,飞快地驶离冰雪覆盖的第十七矿场口时,想起了 这一切,还有更多。他渴望着仔细阅读那些文件,但它们可以等。他把它们折起来, 塞进打着补丁的旧外衣里。只要他愿意,他差不多可以隔着衣服读它们。 尚达林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他从口袋里扯出那块面包,开始一点一点地咬 着吃起来,显而易见吃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是从沙皇的厨房里拿出来的最最美味的 东西。他靠后坐好,闭上双眼,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在想像中再次体验口中盈满的 鱼子酱的独特的味道,体验那次卓越的火箭发射,还有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夜空的 包容一切的拥抱。他以这样的方式同从前的那个自我交谈着,那个自我从研究所的 屋顶上轻轻地飘下来,与他融为一体,准备重新开始他们的伟大工作,雪橇飞快地 穿过雪地,好像是由渴望和火焰推动着。 叶夫根尼·阿克肖诺夫被像是地狱的全体鬼魂发出的嚎叫声惊醒了,慌里慌张 地撩起车窗的窗帘,跃入眼帘的仿佛是个马戏团。和他的火车并排而行的是一列由 十多匹瘦长的骆驼组成的驼队,它们发出各种声音,露出栅栏桩似的牙齿,粗壮的 嘴唇卷曲着,像在冷笑。鼓鼓囊囊的灰色袋子在它们身体的两侧颠簸着,而摇摇晃 晃地在它们背上坐着的则是身穿长袍、面孔黝黑的大胡子骑手,他们的咆哮足可以 同他们的骆驼的叫声一比高低。 这就是哈萨克斯坦,阿克肖诺夫想道。在这次出门之前,他往东去过的最远的 地方就是莫斯科的郊区,那里住着一位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姨妈,她烤的果馅饼很不 错。令人窒息的尘土使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还很年轻,还不会觉得难受。 一名骆驼骑手看到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咧嘴笑了,举起一只毛茸茸的拳头, 摆出了一个特别粗暴的架势,吓得阿克肖诺夫赶紧放下窗帘,坐了回去,一边用手 指摆弄着自己那突然显得太短的胡子。 他在自己的帆布包里翻出了那本已经很旧了的佩雷尔曼写的《行星际旅行》, 随手翻开,开始读起来,心想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背得下来。很快他又打起了盹,在 梦中,他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沙漠中的青铜武士,挥舞着一把短弯刀,向那些刺破长 空的火箭挑战着。 没有乘务员,也没有其他乘客来打扰他的睡眠,因为埃夫金尼。阿克肖诺夫要 去的是个官方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要见的是个官方材料中没有名字的人。去这种 不存在的地方找这种不存在的人,其渠道都经过严格控制,所以阿克肖诺夫是这趟 火车上惟一一名乘客。 “来吧,”站台上的士兵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脸和照片左看右看,直看得他紧张 起来时才说,“总设计师在等你。” 有十五分钟或者更长,士兵开车载着阿克肖诺夫在一条新铺的宽广笔直、好像 总也走不到头的公路上行驶着,经过了一个个工地,工地上巨大的建筑的中空的轮 廓从大坑里、从一堆堆土里拔地而起。到处是一群群工人。在一座土堆上,三个荷 枪实弹的士兵守卫着:下面挥舞着镐头的工人一定是些劳改犯。一条闪光的铁路支 线不时从路上穿过,一到铁轨与路面交叉的地方阿克肖诺夫就赶紧抓稳,因为司机 并没有减速。一些已修建完成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办公楼,还有一些像军队营房。在 一所营房后面是些看上去更有趣的住处,那是六顶圆顶帐篷。几个哈萨克人正在把 第七顶帐篷裹好,仿佛那是个兽皮围成的巨大的柱体。 司机一言不发,没做任何表示就把阿克肖诺夫丢在一个足有一公里宽的大坑的 混凝土坑沿上。阿克肖诺夫朝下面六十米深处的陡峭的堤道望过去,堤道是用来引 导火箭发射时喷出的巨大气流的。他哆嗦了一下,从发射台边退了回去。那是个巨 大的混凝土的台子,有好几百米见方。不管对火箭做过多少研究,都不能让他喜欢 高处。他的上方三辆空的导弹拖车轰鸣着,这些三十米长的长着巨爪的庞然大物会 靠拢火箭,紧紧抓住它不放,直到火箭发射。 几百名工人在发射台上匆匆来往。有些开着小电动车,有些沿着从导弹拖车的 最高处一直延伸到坑底的脚手架爬上爬下。其中有很多哈萨克人,远远地就能从他 们戴的毡帽上认出来。在人们的忙碌中,阿克肖诺夫守着自己的行李,有些想家, 同时尽量使自己显得有学问,有用处。 正当他想着把书拿出来时,他几乎让一个隆隆的声音震趴下,这声音回荡在每 个地方:左边,右边,坑里,天空中。 “正在试机。正在试机。一二三。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 科夫斯基。” 接着传来几声拖长了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好像狂风吹进了麦克风似的。阿克肖 诺夫忙把手遮在耳朵上。除他之外,周围这么多人看上去没有一个注意到了这吵闹 声。 “喂。喂。喂。”这声音一波一波地滚过混凝土,让阿克肖诺夫恼火到了极点。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啊?喂?我在说你呢——你,那边留胡子的那位。对,就是 你,没干活儿的那位。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阿克肖诺夫放开两手,在发射台上四处找着。他弄不清朝哪儿答话,就把双手 高高举过头顶挥舞着。 “好,”那声音说道,“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就上去——”下面的话被一阵咳 嗽声淹没了,咳嗽声在大坑的坑壁处回荡着,好像从地里涌出来似的。阿克肖诺夫 又捂住了耳朵。咳嗽声中,扩音器里的声音停了,那令人害怕的回响变成了一个孤 单单的很小的声音,那声音远远地在混凝土发射台的另一边断断续续地干咳着,清 着喉咙。 阿克肖诺夫转身看见一个人从一架电梯中走出来,电梯是安在一个起支撑作用 的柱子中的。这人走向阿克肖诺夫,用一块手帕擦着嘴。他身材矮胖,五十岁上下, 浓眉生得很低,眼睛很有神。他穿了件大衣,虽然那天的天气在秋天来说是很暖和 的。 “你是阿克肖诺夫。”他伸出手说道。他的口气让人觉得他刚在电梯中看过一 个名单,恰好选出了正确的名字。如果他说出的名字是焦姆因或是皮柳金或是莫洛 托夫,阿克肖诺夫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当时如此,永远如此。“我叫谢尔盖· 科罗廖夫,”年长的人继续说道,“但是你不大可能再听到这个名字。在这里人们 只叫我总设计师,或是老总。欢迎你来到拜克努尔发射场。” 阿克肖诺夫微微鞠了一躬,头低得只比点头时深一点儿。他练习过如何开场, 而且对这样开场很感骄傲。“很荣幸见到苏联第一枚火箭的设计者。” “我很荣幸见到我们未来的火箭的设计者,”科罗廖夫回答道,“当然是大家 共同协作。太空就像一个国家,或者一所教堂一样,得许多人共同努力才行。请跟 我来,”他回头补充道,因为他早穿过发射台走了很远了。阿克肖诺夫抓起自己的 包,赶紧跟了上去。 “很遗憾我没有时间带你参观一下这里的设备,也没时间好好跟你谈一谈。你 听得出谎话吗?我刚才说的就是谎话。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遗憾,因为我很高兴 终于可以为‘旅行者号’的这次发射而忙碌了——你读了我寄给你的摘要了,对不 对?对。我们就免去那些通常的程序,从现在开始,在下面一周里,你将跟随我到 各处巡视。你满意吗?” “非常满意,科罗廖夫同志。呃,老总同志。” “就叫老总就行了。喂,阿比什,你这个疯子哈萨克,请别把它开进大坑,好 吗?”他向一个一边横冲直撞地开着电动车经过,一边还招手嬉笑的人喊道,“你 是学院出身,又是最出类拔萃的,阿克肖诺夫同志。你是那么优秀,事实上你可以 自主选择去向,自由选择在这个新世纪可不是常有的事。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来 到拜克努尔?你是不是对沙子情有独钟?” “主要地,同志——呃,老总——我来这里是为了和您一起工作。”他顿了顿, 见对方没有反应,就接着说了下去,“而且,尚达林同志的设计组所做的是——啊, 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是对火箭技术的僵化应用?而您在拜克努尔的工作,虽然我 知之甚少,但在我看来要有趣得多。” “我明白了。”老总说道。他带头走下一架螺旋型金属楼梯,每踩一步,梯子 都发出很大的声响,“尚达林同志就像古时候的中国人一样,朝着蒙古人高高地抛 出带火的羽箭。火力越来越猛,可蒙古人还是不断地来。”在响声中走到楼梯底部 时,他回转身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行李,“你拿来拿去的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阿克肖诺大停下来。“哦,就是些……就是我的行李,老总。”年长的人定定 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我的衣服,书……还有些私人物品……”他支吾着说。 老总想了想,半是赞成半带惊讶地咕哝道:“书是很有用的。”他转身朝着停 车场,一只手向后冲着发射台猛地一挥,“把那东西也看成是你的私人物品吧。” 俩人走近时,一个大块头士兵从一辆车里跳了出来,拉开后座门,然后立正站 着。他的一只手里拿着本书,食指夹在正在看的那页。 “谢谢你,奥列格。”老总说着,跟在阿克肖诺夫后面上了车。“奥列格正在 博览火箭技术和行星际旅行方面主要著作。你对戈达德①的作品怎么看,奥列格?” 「①戈达德(1882—1945),美国火箭发动机发明家,现代火箭技术 先驱。」 “很有趣,老总。”士兵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道。阿克肖诺夫研究着他那 粗壮的刮得干干净净的后颈。 “我指导他阅读。”老总继续说。他从外衣中抽出一把计算尺和一个薄薄的笔 记本。汽车在停车场里绕行时,火箭拖车的影子从他的脸上扫过。“如果非得有个 全副武装的护卫随时随地跟着我不可,我至少能跟他谈点非军事的东西。” “您现在就想谈吗,老总?”司机问道。 “不,谢谢。”老总答道。他的手指在数字间舞动,阿克肖诺夫则从后窗看着 越来越远的发射台上的巨爪。 “十。” 还有十秒钟,没别的事了。太好了,太好了。科罗廖夫在有很多划痕的木桌下 把腿伸展开,将麦克风往前拉了拉,一边数着倒计时一边放松下来。 “九。” 离这个钢铁包围的混凝土地堡一百米远的发射台那儿,科罗廖夫的声音一定正 在隆隆地轰响着。在从“老七号”的液氧舱中排出来的冰冷的白雾的包裹下,只有 它最上面的十五米才看得见。科罗廖夫已经用每一个潜望镜、从每一个角度观察了 它,脸颊都因为眯眼眯得过多而酸痛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打算看。他的下属们汗流 浃背,嘴唇发白地从他们所在的控制台和雷达监测屏前抬头望着,像是些噩梦缠身 的人。让他们担心去吧。这是他们必须要学会经历的。科罗廖夫已经过了担心这个 阶段了——不管怎样,只剩下八秒了。接下来会开始下一个考验,但在同时他会细 细品尝胜利的果实,就像品尝一小块面包一样。 “八。” 就在几周前,赫鲁晓夫同志批准了轨道卫星发射的计划——这次发射会因苏联 的洲际弹道导弹的慑人威力而震惊世界(他是这样说的)。哈!好像华盛顿同卫星 轨道一样那么容易算计。党的主席把权力交到了总设计师的手里。 “七。” 得到批准后,“老七号”在设计上取得了显著成就。十二个小的导向火箭和四 个捆绑火箭助推器围绕着一个内核,内核里有二十个单独的推力舱。冶金学家们绞 着手,告诉科罗廖夫说他的计划注定要失败,还说任何单个的苏制火箭在远未达到 四十五万公斤的推力之前就会散架。很好,科罗廖夫说:那么二十多个,三十多个 小火箭绑在一起又会怎么样呢? “六。” 赫鲁晓夫和政治局的成员一道,像在红场上撒欢的西伯利亚农民那样,在发射 台上跑来跑去好几个小时,他们对火箭技术的了解不比随便一群相同数量的骆驼对 火箭的了解多。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想摸,就像小孩子似的。科罗廖夫不得不严厉地 对待他们。他们还问了很多很幼稚的问题:它有多重?飞得有多快?可以飞多高? 回答让他们更加兴奋,而赫鲁晓夫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你们做了一件伟大的工 作,科罗廖夫同志!”他不停地说着。这人的雪茄烟灰洒得到处都是,而且从那以 后科罗廖夫再也没见到过自己最钟爱的茶杯。 “五。” 尚达林同志的反对虽然是在克里姆林宫悄悄地进行的,但是非常有效。洲际弹 道导弹添加燃料和发射得用去好几个小时。它太庞大,只能通过铁路运输。它不能 自动击中目标,必须通过地面上的人员进行导航。那它有什么好处?最糟的是,依 尚达林同志看来,只有美国的东北角能处于“老七号”的威力之下。“同志,”他 拖长了声音说,“缅因州的军事目标少得可怜。” “四。” 就在一周前,在一次例会结束时,年轻的阿克肖诺夫表情呆板地踯躅着,看样 子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老总,我给弄糊涂了,”年轻人说,“陆军元帅老是把‘老七号’称作弹道 导弹。也许是我错了,老总,可是——作为弹道导弹,‘老七号’的设计有点儿不 太合理呀。” ,“三。” 科罗廖夫满脸喜色地面朝年轻人倾了倾身子,说道,“我觉得你的评价不够公 正,阿克肖诺夫同志。我觉得更确切地讲,‘老七号’是一个蹩脚的弹道导弹。” “二。” “可是,”科罗廖夫接着说,“它会成为将人送入太空的绝佳的火箭助推器。” “一。” “点火!” 于是一颗新星出现在中亚的沙漠中,升上了天空,当老总仰头大笑时,即使是 在火箭的雷鸣般的轰响声中,地堡指挥部里其他的人也还是听到了。 四、拜克努尔以北的大平原,1961年2月阿克肖诺夫站在老总身旁,两人 都举着双筒望远镜,手肘碰在一起。一只鹰在阿克肖诺夫的视野里旋转着飞过,他 本能地转过头,跟踪着它,接着突然停了下来,迅速回到那个橘黄色的降落伞上, 看着它越来越大——虽说没有预想的那么大。 阿克肖诺夫放下望远镜,在地图上查看着,可老总不需要确认。“我们的孔雀 已经飞离了航道。”他喃喃地说着,在司机室的车顶上敲了两下。 卡车轰鸣着向前驶去,沿着土路上冻住了的车辙颠簸着,坐在后面摇摇晃晃的 工程人员拼命抓牢。左右两边,在广阔的田野上,玩具大小的卡车和救护车也在向 前急驶。远远地,一群羊在迎面开来的一辆卡车前四散奔逃;风把汽车喇叭声和羊 叫声带到了好几公里远之外。车流向一朵随风飘荡的橘黄色的花旁汇集着,那是彼 得·多尔戈夫。 老总和卫星城里每一个未来的宇航员关系都很好,他知道他们的姓名、家庭情 况、兴趣爱好和历史,实际上知道他们档案材料中的每一点(而克格勃的档案材料 是什么都不会遗漏的)。老总从成千上万的候选人中挑选了这些人,是通过同赫鲁 晓夫,而且从表面上看来也同一半的政治局成员商量决定的。尽管如此,阿克肖诺 夫确信,老总从没喜欢过彼得·多尔戈夫。 这名宇航员喜欢好几小时地坐在公共食堂里给他的怪模怪样的小胡子上蜡,一 边还向每一个人吹嘘他搞女人的辉煌业绩,还有他的高超的跳伞本领。“跳过五百 多次,朋友们,脚踝都没扭伤过。看到这本袖珍诗集了吧?我收集诗集,就是为了 在下降过程中读点什么。降落伞打开后,就没什么要做的了,知道吗?最终,我会 在天地间读完这部伟大的著作!有多少学者敢说他们也读了那么多呢?”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的东西,惹得别的宇航员哄堂大笑。老总胳膊下面夹着一束新的写满问题 的手稿,从公共食堂蹒跚而过时,总会对他怒目而视,但什么话也不会说。 但多尔戈夫显而易见是测试“东方号”弹射系统的最佳人选。如果老总在克格 勃的报告材料和《生活》杂志上读到的内容是真实的话,这个测试必须毫不延误, 马上就做。那个漫长、干燥而又寒冷的春天日子真不好过啊,要是让老总逮住哪个 人抽空吸支烟或是打电话聊天或是睡一会儿的话——后者是最糟糕的,“美国人和 德国人在他们那个热带地区也这样开小差吗?”他会一边挥舞着最新的印有七个笑 得牙齿都露在外面的太空人的宣传照一边大喊大叫。(美国人肯定会第一个把牙医 送上太空。)老总觉得这个稀奇古怪的,永远阳光灿烂的发射基地,这个弗罗里达 的卡纳维拉尔角①,就跟火星或者月球一样是个异乎寻常的地点。对他而言,那里 总是“那个热带地区?‘。所以多尔戈夫的培训匆匆结束,最后的测试定在二月底。 「①卡纳维拉尔角,旧称肯尼迪角,位于美国弗罗里这州东部,为空军和航天 基地。」 实验很简单。与“东方字‘飞船同样大小的模型机里,披挂着全副装具的多尔 戈夫被绑在一把弹射座椅的样机上。然后把模型机装在一架大型安东诺夫运输机的 货舱里运上天空。在大平原上空几千米的高空,这个巨大的容器从飞机尾部被不客 气地推出去。一旦分离完成,多尔戈夫就按动”弹射“按钮。很简单。也很疯狂, 但拜克努尔发射场很能容许疯狂的想法。 多尔戈夫用一句话概括了整个过程:“你们把我喂进飞机,飞机又把我拉出来!” 老总皱了皱眉,但接着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老总乘坐的卡车并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一群工程人员都争先恐后地从 后挡板爬下车去,老总则不耐烦地打手势让阿克肖诺夫帮他从车的侧面下去。飘动 的降落伞向旁边飞舞着,但是地上一个斜躺着的人体压住了它。 一个手持步枪脸色苍白的士兵慢吞吞地走到老总面前说:“太可怕了,设计师 同志。也许您该等着——”可是老总已经走了过去,阿克肖诺夫慢下脚步,免得超 过老总。 多尔戈夫手脚摊开仰面躺在那里,活人是不愿意这样躺着的。面罩已经粉碎的 头盔以一个怪怪的角度靠在他的肩上,却还和身上的衣服连在一起。 老总低头盯着尸体说道:“在人们面前,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傻瓜。” 医生们来了,在周围打转,以此恭敬地同老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证实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多尔戈夫摔断了脖子。他在下来时什么都没读。 “他的头盔在弹射时肯定碰到了舱口。”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他明白他要冒的风险。”他补充道。 “不如你明白,我的朋友,当然也不如我明白。”老总的声音不大。现在已经 有几十号人聚集在这儿了,一个个萎靡不振,脸色灰白,吓呆了的样子,但老总却 是生气地铁青着脸。怒火中,他慢慢地而又轻柔地跪在冻硬的地上,伸手越过医生 们抓住了多尔戈夫摊开的双手,把他的手臂交叉着放在橘黄色的胸部,这样一来, 多尔戈夫就像是在抓着他胸前的降落伞的带子。 “这样好一点。”老总咕哝着说。 他转过身,迎着寒风向卡车走去,阿克肖诺夫紧跟在后面。老总一边走,一边 从臃肿的外衣中扯出他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把笔摇了摇,好让它写得出来(笔 是东德制的),开始写了起来。笔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划过。他一边写着,一边跨过 沟渠,绕过岩石,没有绊倒,也没有抬头看。一只土拨鼠就从他的脚下惊惶逃窜。 老总还是不停地写着。 在路的尽头,由于拖拉机常在这里拐弯,地面已经掀松了,那名脸色苍白的士 兵给他的步枪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把枪水平地端着,像个牛栏门一样,挡住了三个 年老的农妇的去路。 老总走过来时,最年长的那位喊道:“发生什么事了,同志?怎么那么乱?” 老总边走边答,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笔:“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 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老妇人立刻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接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双手捂住了脸。阿 克肖诺夫和他的老总根本没有注意她,而那个士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动着的降落 伞,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