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仅仅是挪动、重摆他那不听话的枕头就让阿克肖诺夫灰心丧气。在午夜一点钟 过后不久,他开始对着枕头狠狠地打起来。他一拳一拳地打它,用头顶它,最后把 它抛到了角落里。 阿克肖诺夫坐了起来,叹了口气,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几缕头发编成错综复 杂的小辫,又用右手使劲地扯开,这样玩了几分钟。“我疯了。”他大声说,把被 子扔了回去,光着脚跳到小屋那从未暖和过的木地板上。 从过道那儿传来低沉单调的鼾声,表明睡不着的只有阿克肖诺夫一个人。裤子、 鞋、外衣、帽子,他把它们想像成了鲜艳的橘黄色飞行服、耐高温的靴子和头盔上 铅灰色的气囊。他最后重新修正了这一幻象(以便确认氧-氮的混合),然后大胆 地走到后门廊上,双臂胜利地高举着,以世界社会主义的名义对混凝土路面和落满 尘土的灌木提出所有权。 阿克肖诺夫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摇摇头——咳,年轻的加加林在全身披挂好后是 不会——他信步走进院子里。有一小会儿,他把地平线上发射台的灯光当成了新的 一天黎明的曙光,这已经是他第一千次犯这个错误了。 阿克肖诺夫感到自己体内的罗盘呈螺旋形疯狂地转着。他闭上眼睛,大口吞下 寒冷的空气,希望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一枚火箭,正在从软管 中吸入零度以下的“肉汤”。 花园的另一头,老总那同样难以描述的小屋的厨房窗户上亮着灯光。他走了过 去,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走近时,他可笑地变得鬼鬼祟祟的,每迈一步都特 别小心,膝盖高高抬起,就像一个新手在失重条件下腾跃。他藏身到房子旁边的灌 木丛中,从窗槛往里瞅着。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渴望成为一名间谍。比方说,他喜 欢偷看他暗地里信奉东正教的爷爷做祷告。有一天他喝饱了甜菜浓汤后偷看的时候 打了个大大的嗝,露了馅,把爷爷气坏了,还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波……但是他看到 的只是老总在读着什么。 刺眼的荧光使老总脸上的冻伤疤痕分外醒目——也显示出他的倦容。同往常一 样,他的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滑过,引导着眼睛。他的肘边 是一盘乳酪酥,还有满满一杯已不再冒热气的茶。老总翻到一页,读着,又翻到另 一页。没什么可看的。那他怎么这么着迷?为什么他知道了总设计师在厨房里挑灯 夜读就感到如此安慰?老总的手指同他的笔一样有条不紊地移动着,一行,一行, 又——他抬起头,不是冲着窗户,而是朝着后门,阿克肖诺夫连忙把头低到窗槛下。 他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一片楔形的光铺在草地上。 老总轻声叫道:“加加林吗?嘘!喂?” 停了一会儿,就在阿克肖诺夫屏住呼吸时,老总朝房子一角的四周瞅了半天, 发现他的助手蹲伏在灌木丛中。 “啊,是你呀,”老总说。“好,既然你在,也许我就能在这个嗜睡病患者的 冬季度假地做点什么。” 阿克肖诺夫正在掸掉袖子上的叶子和小树枝,同时考虑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才 说得过去,过得了老总这一关。这时,他的上级又出现了。他大踏步地从房子里走 出来,右边掖下夹着笔记本,左边胳膊正费力地伸进他那件臃肿的外套里,无论是 什么天气,他在室外总穿着它。阿克肖诺夫估计那件衣服至少有一件宇航服那么重。 “听着,”老总说道,胳膊肘推搡着阿克肖诺夫穿过院子。“为了讨论起来方 便,也为了我们不至于发疯,让我们假定明天早上一切顺利。加加林上去,在轨道 上航行,再下来,他对赫鲁晓夫说话,对他的妈妈说话,他是俄罗斯好小伙,是吧? 是。很好。都很好。可他只不过是罐头里的碎火腿。” “什么碎火腿,老总?” 老总扬了扬手。“是美国一种罐装的美昧食品,跟鱼子酱一样。也许我读《生 活》杂志读得太多了。别打岔了。我是说,像加加林这样的俄罗斯好小伙,只要是 环绕地球之外的任何轨道航行,他们都会需要一个比那儿那个给挖空了的‘旅行者 号’好点的航空器。能够便于操作,能够在指定地点会合,能够同别的飞行器对接, 等等。现在打断我吧。这个新的飞行器,这个‘联盟号’,要用什么样的标准组件 制成,才能既保持我们现有飞行器的强度,又能满足……” 一个多小时里,这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在院子里走着,有时同时开口,有时一言 不发,有时并肩地走,有时却又像两个要决斗的人那样傲然阔步地从对方面前走过。 他们从空气中抓取一个个图形,又在草里把它们剁碎,他们争执着,彼此恨得咬牙 切齿,又和好,拥抱,又争执。在他们的上空繁星满天,可他们甚至瞧都没有瞧上 一眼。后来他们累了,什么都没解决,却又新发现了好几种不可能的事,需要证实 或者推翻。 他们沉浸于让人目眩的胜利的喜悦之中,兴高采烈地瘫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 阿克肖诺夫突然说:“这不是我的屋子。” 老总掉头看了看。“也不是我的。”他说。 门廊上堆满了束束鲜花,大多是便宜的石竹,是前一天,一拨拨地,由面带微 笑的共青团代表送来的。 “这是加加林的屋子。”阿克肖诺夫轻声说。 窗户漆黑一片。万籁寂静中,传来一阵微弱的鼾声。 “昨晚七点钟的时候,我来到这里命令他上床去睡个好觉。”老总低声说,眼 睛睁得大大的,“他居然真这么做了。”他费力地站起来。揉了揉腰背,又弯下腰 去,用手把土刨松。“帮我一下。”他悄声说着,开始往口袋里装石子。 阿克肖诺夫趴到地上。“您做得对,老总。凭什么我们就该晚上不睡觉,替他 操那些心呢?”他低声加了一句,“这个杂种。”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加加林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显现出来,在床头钟的夜光钟面 发出的微光中,他的轮廓在黑暗的屋子里隐约可见。两个工程师蹑手蹑脚地从宇航 员的窗口退后几步,开始将一把把石子朝窗玻璃掷过去。这人难道聋了,还是石头 做的——这个农民的儿子难道已经成了一块石碑?啊,有灯光了。这两个折磨他的 人蹲在政府给加加林配的黑色轿车后面(他可以驾着这车从不为人知的地方到达茫 茫蛮荒的边缘然后再回来),看着祖国的青年英雄推起推拉窗,伸出头来四处张望 着。 加加林低声叫道:“是老总吗?” 没有回答,于是推拉窗给放了下来,灯也灭了。两个捣乱的人站起身来,严肃 地转向对方,扑哧地小声笑了起来。 阿克肖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老总则安静而严肃地说:“我准备离开时,加加 林说他还有最后两个问题要问我。第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可以将一两样私人物品带 到飞船上去,最多大概两百克?可以,我告诉他说,当然可以,也许一张照片或者 诸如此类的东西。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你知道这个小伙子明天想把什么 东西带到轨道上去吗?你想像得出吗?他想带上我的一支笔。” “您给他了吗?” 老总的脸抽搐了一下。“睡觉去,阿克肖诺夫。”他说。 阿克肖诺夫去了,在他身后,总设计师靠在政府发的轿车上,盯着尤里·加加 林卧室那黑乎乎的窗子。 一颗行星向一旁旋转而过,露出一颗恒星,行星又露了出来,好像从里面发着 光;云层翻滚着;山上的积雪闪闪发亮;星罗棋布的集体农庄从窗外旋转而过,这 是从太空上可以见到的证明,证明社会主义已经改变了地球。 从卫星轨道上看到的日出是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奇观,可是宇航员阿克肖诺夫的 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宇航员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是颠倒着的。 他该说些什么吗?他知道在距地面四百公里处的高空“颠倒”一词毫无意义, 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即使闭着眼睛他还是感觉得到自己是颠倒着的,好像全部血 液正涌向他的头部似的。叶戈罗夫密密麻麻地放置在他身上各个缝隙处的那些传感 器肯定会探测到这种感觉吧?有一小会儿,阿克肖诺夫觉得医生一定知道自己头重 脚轻的尴尬处境,只不过什么都没说,免得让他难堪罢了。毕竟在这个狭窄的空间, 重新调整,掉个头,对他们三个机组成员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是不可能的。这儿的 活动空间甚至比那辆滑稽的意大利车的后座还小。一个月前,阿克肖诺夫就是和这 两个人挤坐在那辆车的后座上,深更半夜去了趟秋拉泰姆买伏特加,结果无功而返。 即使他能够解开身上的带子飘浮起来,可他挤在中间,蓦地大喊一声“换”就可以 随意地调整/翻转过来吗?不能,如果阿克肖诺夫适应不过来,就必须一直那样, 一直得等到重返大气层时才行。但如果他不是适应不过来,而只是精神错乱了,那 么他就得等更长的时间了,可他尽量不去那样想。 “看来好像是盐分平衡稍微有点反常,”叶戈罗夫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大小的 实验箱一边说道。听上去医生对他自己的含盐量很高的血液很是自豪。他自从进入 轨道后就在自己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传感器、探针还有电极,但却惋惜地发现自 己一切正常——直到最后刺在手指上挤出的这滴血(叶戈罗夫是像弹一颗小小的红 色浆果一样把它从手指上弹出去的),最终得出的结果才有些反常,虽然同样乏味。 噢,好,医生同志,阿克肖诺夫想说,怎么你那些小测试没有告诉你我们在这两小 时里都是头重脚轻?因为要是阿克肖诺夫头重脚轻的话,那么叶戈罗夫和诺维科夫 肯定也是头重脚轻。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 “感觉怎样,阿克肖诺夫同志?”诺维科夫问道。 “我很好。”阿克肖诺夫回答说。 飞行员以微笑作答,又将注意力转向在他伸出的双手问飘浮的一管密封的黑醋 粟汁上。诺维科夫在太空里跟他在地球上一样大惊小怪。还在发射场时,他就曾经 因为阿克肖诺夫对哈萨克食品一无所知而大为吃惊。他为很不情愿的工程师准备了 羊肉片和面条,他称之为比什·巴麦可,还给他倒了一大杯满是泡沫的发酵过的奶 酒。 “事先在地球上有更多经历的话,”飞行员说,“就会更喜欢太空。把它喝完。 这是马奶,你怕什么?我们还没老呢。喝。” 现在诺维科夫的注意力全在这塑料软管上,他先用右手,又用左手拍打着软管, 好像是在一个人玩网球,而软管先朝着这边,又朝着那边翻腾着。 阿克肖诺夫对软管朝左右两边移动很确定,但“上”和“下”呢?这只不断翻 滚着的塑料管子真的颠倒过吗?或者像在它周围环绕的舱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直 都正好是斜着的?阿克肖诺夫想吐。 “要是你不喝,把它递过来行不行?”快活的医生问道。他可能想试一下,看 黑醋粟汁对他血液中的含盐量有什么影响。 “拿着。”同样快活的飞行员答道。他抬起右手,让管子从下面飘过去,然后 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经过。 医生抓住它,说了声:“谢了。”他用拇指把管子的盖子弹开,挤出一团抖动 的黏糊糊的汁液。医生放开管子(手松开时轻轻一推,管子就慢慢地向机舱的另一 头飘了回去),腾出两只手来在汁液的中部轻轻地拍打着,把这团东西捣碎,分成 两截蜂窝状的胶冻样的东西。医生从座位上抬起头来,好让其中一团胶冻飘进他的 嘴里。他舔舔嘴唇说着“呣”,用肘部把另一团朝诺维科夫那儿轻轻一送。它从阿 克肖诺夫的胸前飘过去,就像野餐时天空飘过的乌云,也被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飞 行员像只青蛙似的弹出舌头捉到了它。 而他们都是成年人! “你想来点醋粟汁吗,阿克肖诺夫同志?” “不要,谢谢。”他满嘴都是马奶的味道。 “喝点水?” “要不来点咖啡?” “橙汁呢?” “也许想吃点苹果?” “谢谢,我不渴。还是谢谢你。”他脑海中出现了和头那么大的一团呕吐物, 在机舱里乱撞,而它的三个猎物在下面缩成一团,呜咽着,像是几个小学生被困在 了有一只蝙蝠的屋子里。 阿克肖诺夫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罐里的空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萤 火虫”上。 “阿克肖诺夫同志患了宇航病。”叶戈罗夫低声说,好像在和诺维科夫说悄悄 话。 “我没有!”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 “你已经像条鱼似的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了,”医生继续说。“脉搏正常,呼 吸正常,眼珠动得稍快了点,可除此之外也很正常,我的全部数据读出都证明你很 正常。可老实说,你看上去糟透了。” “人人都会得那个病,”诺维科夫说。“蒂托夫、尼古拉耶夫、波波维奇、白 科夫斯基、捷列什科娃——都得过,只是程度不同。” “加加林也得过吗?”阿克肖诺夫问。 “没有,加加林没得过。” “你得了吗?” “啊,没有,事实上我没得。可是你知道,我当飞行员已经好多年了。受过战 机驾驶训练什么的。” “我觉得我有一点儿,”叶戈罗夫说。“就是有点头晕。美国人也有这方面的 报道。我们认为这可能和失重对内耳的影响有关。”医生发表过为数不少的有关内 耳的重要论文,阿克肖诺夫感到很奇怪,他居然等了那么半天才提起那个值得注意 的器官。“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分不清方向,在空间上糊里糊涂的?” “是啊。”阿克肖诺夫叹道,“我觉得自己就像倒立着一样。我的眼睛很难集 中在一点上。我想读仪器上的数据时,它们在我眼前有点转。而且我有点想吐。” “你就要吐了吗?”诺维科夫问他。 “不!”阿克肖诺夫反驳道,开始感觉好些了。 “很有意思。”叶戈罗夫一边说,一边记笔记。“有什么症状必须立刻向我报 告。” “我不是在报告,是在抱怨。”阿克肖诺夫说。可是我是世界上第一艘三人乘 坐的宇宙飞船上的一名机组成员,所在的轨道是有史以来人类达到的最高的,“对 不起,同志们。” 即便他这么说,他还是不知该不该将“日出号”称为“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 这艘飞船是以原来的老“东方号”的舱体为基础,去掉了备用的降落伞和弹射系统, 刚刚留下足够的空间,塞进第三张狭窄的座椅。这个改动是非常冒险的。舱里的空 间不允许宇航员穿压力服,所以他们都身穿灰色的连身工作服,纸一样薄的外套, 还有旅行鞋。 “一次非正式的飞行。”去年夏天,赫鲁晓夫在他坐落在黑海之滨的别墅里向 老总提出他的要求时,就是这么称呼这次飞行的。 老总回拜克努尔时一路怒火中烧。等他向阿克肖诺夫传达这些命令时,已经陕 发狂了。他在设计实验室里一边痛斥赫鲁晓夫,一边来回跺脚,拳头砰砰地砸在工 作台上。“那么现在我们必须停下手头‘联盟号’的活儿,推迟登月方面的一切进 展,好让赫鲁晓夫嘲笑美国人,‘哈哈!你们的’双子星座号‘送了两个人上天, 而我们的’日出号‘送上去三个人!我们又赢了!’”硕大的拳头落下来,铅笔和 尺子震得格格作响。 阿克肖诺夫俯身看着面前的草图,摇了摇头。“上这艘飞船的将会是三名勇敢 的宇航员。”他说。 “根本不是三名宇航员。”老总回答道,“我还没告诉你最糟糕的。‘日出号 ’将载着一名受过训练的宇航员和两名没受过训练的‘平民’——名医生,一名科 学家或者是工程师上天。这样赫鲁晓夫才能到处夸口建成了第一个太空科学实验室。 他说,‘如果你不能为我建成这个,如果你不能继续把我们光荣的太空计划发扬光 大,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尚达林同志可以做到。’”老总慢慢走回桌旁,对着设 计图沉思着,“可是我问你,哪个工程师会那么高尚,那么勇敢,那么傻,还得足 够矮,可以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钻进这么个破船里?” 就在那时,阿克肖诺夫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回答。他看到老总提到尚达林名字的 时候在发抖。但是阿克肖诺夫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鼓起勇气把他的答案告诉了老 总,又花了一两个星期才说服了他。 老总态度最终缓和下来的当晚,阿克肖诺夫帮助他写了一封长信:后来由特别 信使送到了政治局里最熟悉拜克努尔的成员——前哈萨克斯坦党中央书记勃列日涅 夫同志手上。信中详述了赫鲁晓夫同志越来越多的干涉,并暗示(但没有很明白地 说出来),如果更有理性、更有远见的领导人不插手此事的话,不光彩的灾难性事 件就会迫在眉睫。老总辛勤地敲出定稿时(他虽然只用两个指头打字,还是比阿克 肖诺夫的速度快),祖国最新出炉的宇航员画了一幅名为《如何把官僚送入轨道》 的卡通速写。画面上赫鲁晓夫被人用一根撬棍硬塞进一门大炮中。 “看那边。”诺维科夫说。 “日出号”的舷窗上,成百上千个小小的亮光闪烁着,每一个亮不到一秒钟。 发着微光的冰晶体包围了正在高速飞行的宇宙飞船。 “我听说过也读到过有关‘萤火虫’的描写,”阿克肖诺夫说,“却从没想到 它们会那么美。” “你还没适应过来吗,同志?”医生问他。 阿克肖诺夫笑了:“还没呢,可是如果你受得了我也受得了。咱们不都一样上 下颠倒吗?是不是?” “噢,如果我们不能在回到无线电的有效范围内之前多干点儿活儿的话,”诺 维科夫说,“老总准会让我们走路时也来个上下颠倒。我们得把过渡光谱拍摄下来, 测量离子流量和外来背景辐射,当然还要准备好向我们在东京的奥林匹克代表团做 同步祝贺。叶戈罗夫,或许我来照看这些仪器时,你和你的颠倒的朋友可以把广播 稿排练一下。” “马上就来,同志。我记完这些医疗笔记再说……” 阿克肖诺夫斜眼瞧着叶戈罗夫正在书写的手。“医生同志,”他说,“这是你 经常用来记笔记的那种笔吗?在失重条件下,一般的笔好像容易跳开。” 叶戈罗夫停了笔,张开嘴,又闭上了,忸怩地瞥了阿克肖诺夫一眼。“这不是 我常用的笔,同志。我是为这次飞行把它借来的。这是老总的笔。” 他的同伴看了他几秒钟。接着诺维科夫吃吃地笑了,把手伸到衣兜里。“用不 着害臊,医生同志。瞧。我自己也从那个伟大人物那里要来了一块手帕。” 顿了一下,飞行员和医生都看着躺在他们中间的工程师。 “至于我嘛,”阿克肖诺夫说,“我有一张临发射前他给我的便条。”他从外 套里抽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开始打开。“我看跟你们分享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 诺维科夫拍了拍他的手。 “不用了,同志,”他说,“这便条是写给你的,不是给我们的。也许在某个 时刻我们需要听听上面说了什么,那时候你可以读给我们听,但不是现在。不是现 在。现在我们有命令要执行,同志们。我们该开工了吧?” “我进不去。请回话,拜克努尔。我进不去。”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进不到密封舱,回不去了,老总。” “请解释。” “我的压力服,先生。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胀起来了,因为作用在衣服材料 上的压力不同……但是鼓胀的程度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可我在太空行走才不过十 分钟。直到刚才,我试着躬着身子想从舱口进去时,才发觉它胀得有多厉害。它正 在变硬,老总,像一副盔甲,或者一尊雕像。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莱昂诺夫。这没什么,只是不方便而已。你试过用把手了吗?抓 住把手,头在前,往前用力拖。身体伸直,往前慢慢移动。我知道这很棘手,可是 把摄像机固定在飞船的船身也很棘手,记住了吗?” “好的。我试试看,老总。” “你做得很好,莱昂诺夫。你圆满地完成了舱外任务。可能你的衣服很不灵活, 可你此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自由,我们都羡慕你,莱昂诺夫。准备好了就报告 我们。拜克努尔完毕。” “呃,拜克努尔,我是莱昂诺夫。请回话,拜克努尔。请回话,老总。” “喂,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怎么样了?” “还没怎么样呢,老总,我还在努力呢。很难,因为我的手臂也正变得僵硬, 但我在努力。老总,您能不能接着跟我说话?这样我能精神集中一些。信不信由你, 这上面有很多让人分心的东西。我老想往地球上看,看伏尔加河上空的云。或是往 另一边,看着那一片漆黑一旦实际上那是一种深蓝色,它也很美,有它独特的美。 如果您能一直跟我谈下去,会帮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任务上。” “阿唷,莱昂诺夫。我这个老板真就那么恶,吓得你在五百公里的高空都惧怕 我的怒气吗?控制室里每个人都在微笑点头,莱昂诺夫,那么这儿每个人都与你有 同感喽。我知道了,我简直就是个独裁者。唉,我得尽可能改一改了。等你回来我 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好吗?好。我只会像个叔叔一样,为我年轻的朋友莱昂诺夫感 到自豪。你怎么样了,莱昂诺夫?” “我还在试呢,老总。接着讲。” “莱昂诺夫,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到你的屋子里去让你上床睡觉吗?我还告诉 你我们在地面上不能预见到每个问题,还说你和飞行员别利亚耶夫的工作就是处理 我们在下面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还有就是我们对你们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完全 有信心。好啦,现在遇到的就是我当时所说的这么一个问题,莱昂诺夫。这就是我 们预料中的难以预见的问题。而你将在那里为我们解决它。情况怎样,莱昂诺夫? 请报告。” “老总……我还在外面,我觉得把手不大起作用。并不光是因为我弯不下身; 我的胳膊腿也都直挺挺地伸着,可舱口只有一米宽。而且我们说话时我的衣服还在 继续变硬。我的努力就像是手脚不动地游泳似的。请指示。” “谢谢你,莱昂诺夫,现在我们对你的处境更清楚了。我们过一会儿就告诉你 该怎么办。现在我要跟飞行员谈一下,好吗?我就跟他谈一小会儿,然后跟控制室 里的同志们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欣赏欣赏伏尔加河。等你 回来时,就会把它描述得更加生动了。” “好的,老总。” “拜克努尔完毕……‘日出二号’,我是老总。请回答,‘日出一口’” “老总,我是‘日出二号’。您要我出去把他带回来吗?” “不,别利亚耶夫,不。在你得到我相反的指令之前,你必须待在里面。在我 们确信我们能把你们两个都弄回去之前,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宇航员都到飞船外面去。 你明白吗,别利亚耶夫?” “我明白,老总。我该做什么?” “做你现在正在做的,执行向你发出的指令,并做好准备在我让你出去的时候 出去。拜克努尔完毕。”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老总……黑海上空的阳光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听着,莱昂诺夫,我们想了一个让你的压力服 容易驾驭一点的办法。你现在的气压读数是六。要是你开始减压,就会灵活些。听 懂了吗,莱昂诺夫?” “……呃,老总,我听是听懂了,可是我的气压比起舱内气压来说已经相当低 了。我的气压要低多少才不至于在我回舱时引起真正的大麻烦?我要是得了减压病 可就完成不了任务了,老总。” “你说得对,莱昂诺夫,可是我们在舱内还有活儿等着你去做。我们付你钱可 不是让你整天在外面闲逛,欣赏云彩。而且别利亚耶夫同志一个人很孤单,等着你 去陪他呢。” “我不喜欢这样,老总。” “我们也不喜欢,朋友,我们也不喜欢。但是你同我们一样专心地计了时,是 不是?” “是的,老总。” “你也注意到了你的氧气量,对吗?” “对,老总。” “那么你这次能不能提出别的办法?” “没有,老总。” “很好,莱昂诺夫,开始调节你的——” “老总。” “我在这儿呢,莱昂诺夫。” “这是大伙儿提出来的吗,老总?一致同意的?还是您个人的提议?” “……是我个人的提议,莱昂诺夫。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会这样做。这是 总设计师的意见。” “谢谢您,老总。我照办。把压力调到多少?” “没有确定的目标。尽可能慢地、一点点地调节,同时试着活动你的胳膊腿, 试着弯下腰。我们要你在尽可能大的压力下通过气塞。明白吗?” “明白,老总。开始减压…… “五点五,不行,继续…… “五,看来确实在灵活性上有些改善,老总,再说一遍,有些改善,但我还是 像个老年人一样动作迟缓,继续…… “四点五,我在尽最大努力挤进去,可我进不去……不是很……我该继续吗, 老总?” “继续。” “在继续减压……四点二五,我真的不喜欢这样,老总,我真的——老总!我 的头和肩膀进去了,我在往前拱,我在密封舱里转身呢——我进来了吗,老总?我 进来了,进来了!好哇!” “太好了,莱昂诺夫!太好了!你听得见我们的掌声吗?干得好!” “呸,是关着的。对不起,老总。关闭密封舱。准备均衡压力……” “有问题要报告吗,莱昂诺夫?你感觉如何?” “没有问题,老总。只是我进来时别利亚耶夫说我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老总,自从上一次体能测试以来,廖沙还没出过这么多汗呢。” “他刚刚完成了难度最大的体能测试,别利亚耶夫,而且以优异的成绩通过。 祝贺你,莱昂诺夫。” “这都是因为您帮助我过了关,老总。” “啊,你知道吗,我对这类事情了如指掌。我每天一举一动都像个老年人。现 在,我想,我要让这些年轻些人中的一个跟你们谈一谈,谈谈我们怎么把你们两个 家伙弄回家来。老总通话完毕。” 八、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1月12日瓦西里! 还活着!在这里!怎么会——? “奥列格,停车!我说了,停车!”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奥列格踩着刹车,把车开到山肩处,正好停在将公路和铁 轨及其后面毫无特色的仓库隔开的沟旁。车还没停稳,科罗廖夫就跳出车门。他踉 踉跄跄地蹒跚着,直到世界停止了转动,几乎一头栽进沟里。他是个工程师,却这 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 “老总,怎么了?”阿克肖诺夫叫道,“怎么回事?” 科罗廖夫不理他,小跑着去追赶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的一队劳改犯。他们排 成一排,正被押解着向他刚离开的发射台走去。他觉得自己动作迟缓、笨拙,像在 噩梦中奔跑的人一样。他的双腿就像是在齐膝深的淤泥里艰难地迈动着,可是灰色 的地面光秃秃的。在这片不毛之地,雪像雨一样少见。 “老总!嗨!”车门砰地关上,“发生什么事了?” 瓦西里死了,一定是。不可能没死。没有人能活下来,什么——在科累马待上 二十年?即便他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在哈萨克的冬季给派到野外工地上干活也不会 有好结果的。而且,瓦西里比他至少大了十岁。 科罗廖夫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这么推断着,他的心狂跳着。“瓦西里!”他喊 道,“等一等!” 他开始想到自己的身份,疑惑起来:他告诉过瓦西里自己的名字吗?瓦西里会 记得他的编号吗?哦,不幸的一天!没关系,没关系,瓦西里肯定能认出他的—— 除非吃饱肚子会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的模样。 “瓦西里!” 队伍后面的一个卫兵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发出警告。“不准靠近!”他喊道。 五十多名犯人没有一个转过身来,他们的好奇心早就给全部清除掉了,科罗廖 夫知道这点,很早以前就知道。另一名卫兵解下他的步枪。 “停下!”奥列格一边飞快地从科罗廖夫身旁跑过,一边大声吼道,“这是总 设计师的命令!停下!” 先前那个卫兵吹了一声口哨,囚犯们立刻变成了一群似乎多少年都没有走过路 或是动过的一直站在路边承受风吹雨打的人,即便死了也不会倒下。 科罗廖夫喘着气,靠在阿克肖诺夫的肩上。 “老总,请别这样。您还想再发几回心脏病啊?安静下来吧。” 奥列格双手叉腰,低着头瞪着眼看着那些卫兵,他是想吓唬他们。“你们队里 有个叫瓦西里的人吗?” 卫兵无动于衷地耸了耸肩。“我们怎么会知道呢,同志?” 奥列格开始在队列前踱着步,时不时地叫着那个名字。科罗廖夫摇了摇头。这 个幸运的人显然没有同政治犯打过交道——当然他自己除外。 “来,咱们跟着奥列格,”科罗廖夫对阿克肖诺夫说。“慢点儿,注意——慢 点儿。” “我就是那么打算的。”阿克肖诺夫说。 科罗廖夫现在想不起自己从车窗望见的脸是在队伍的后面,前面,还是中间, (要么是在云里?一丛杂草中?)所以他在走过那些囚犯时,盯着每个人的脸看。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线希望,没有任何迹象,没有瓦西里。但是当他往前走时,另外 一个更加可怕的认识明晰起来。这些人都一个模样。呆滞的目光,长长的胡须,苦 难的疤痕—一长得和亲兄弟一样。有谁能够区分得出他们谁是谁呢? 科罗廖夫在队伍前面停了下来,虚弱地冲着面前的卫兵微笑着,又回头沿着队 列看了看。 “对不起,”科罗廖夫说,“你们都能理解吗?我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们, 我想我要歇一会儿。” 在阿克肖诺夫和奥列格的帮助下,他低下身子,坐在杂草丛生的沟边,像星星 的引擎一样疲劳①。 「①白天时看不见星光,好像是在亮了一晚上后,星星的“引擎”已经疲倦, 无法发出足够的光亮。」 “走吧,”奥列格嚷道,于是在哨声中,这个让人悲痛的队伍又战栗着动了起 来。卫兵在经过时看着科罗廖夫。他听见他们开始嘟囔这些科学家们变得多么古怪, 成天价满脑子全是外层空间。科罗廖夫大笑起来,接着就被那天最剧烈的咳嗽攫住 了。 “我去取车。”奥列格说。 咳嗽平息后,科罗廖夫用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阿克肖诺夫。“你的老总身体太 差,”他说,“你想调走吗? “当然,老总,把我送到月球上去吧。那个瓦西里是谁?” 科罗廖夫摇摇头,把大衣紧了紧。“一个我在很多年前认识的人。在劳改营里。” “科累马劳改营。” “是的。他在吃饭时倒下,给拖走了。我得到了他的一片面包,享用了它。可 能我是为此内疚,我不知道。我猜他已经死了。我想他是死了。对,我肯定他死了。” “他死去了,您活下来了。这没什么好内疚的,老总。您一直都在想着瓦西里 吗?” 科罗廖夫笑了。“同志,在这二十年里,我一次都没想到过瓦西里,直到几分 钟之前在车里才想起他。然后就想起了那一切。就像彗星一样,离开得太久了,大 家都忘了,是不是?然而它一直在那里,在自己的轨道上,绕着圈,现在又回来了。 就像咱们这儿的奥列格一样可靠。是的,谢谢你,奥列格。不,不要走开,我们马 上就完。阿克肖诺夫。” “什么,老总?” “听我说。今晚我去莫斯科,回医院去。我希望一周后回来,或许要两周。卫 生部长给我安排了一个手术,是痔疮手术。我下面出问题了。” “严重吗?” “严重。那是我的屁股,对吧?是的,我的屁股可不是开玩笑的。别打岔了。 你还有齐奥尔科夫斯基写的《用喷气装置——” “——探索宇宙空间》,有,老总,您知道我有的。” “我离开期问,我要你把它重读一遍。仔细读每一个字。研究每一幅图。就当 是你第一次读它,就当没有卫星,没有加加林,没有太空行走,没有宇航员。看看 你会有什么想法。我呢,我会做同样的事。因为我最近老得太快了,阿克肖诺夫, 而且恐怕把你也带老了。但我回来的时候,我们就来谈谈我们展望的新的奇迹,我 们就又会重新品味天空,又会大为惊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