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夏天,风雨交加。临近黄昏的时候,太阳终于从黑压压的云层里钻了出来。 此时,杰耐尔城堡已经遭受重创,人员死伤无数。几乎到最后一刻,城堡里各个部 落里不同派别的人还在争论不休。那些德高望重的绅士们对这些有损尊严的事视而 不见,照常做着平日里做的事,没有表现出比平常更拘泥或更洒脱。一些年轻的军 官,则表现得不顾一切,甚至接近于歇斯底里,他们拿起武器,准备反抗。还有另 外一些人,约占了总人数的四分之一吧,则选择了消极等待,几乎是欣欣然地准备 要为人类赎罪了。 最终,无一人幸免。死亡,本质上就是个毫不优雅的过程,但他们还是尽可能 地要获得愉悦。那些自负的绅士们翻阅着包装精美的书,或是探讨着有着百年历史 的香精的优劣,或是爱抚着最宠爱的小精灵。他们至死都不愿屈尊去看清事实。那 些性格急躁的人则匆匆爬到城堡胸墙上方的土坡上。大部分人被埋在滚滚而来的碎 石之下,但是也有一些人还有机会进行回击,直到他们自己被杀死,或是被兽车轧 死。那些决心悔过的人呢,则摆出最经典的忏悔姿势,伏首,并双膝跪地。他们认 为美克人只是表象,人类的罪恶才是真正的根源。最后,所有人都死了:绅士们、 淑女们、棚子里的小精灵,还有马厩里的帕农人。居住在杰耐尔城堡的所有生物中, 只有鸟儿得以逃生。这些粗鲁笨拙、叫声刺耳的东西,把尊严与信念抛在脑后,比 起城堡的尊严,它们更关心自己的羽毛是否完好无损。 当美克人一窝蜂似的拥上城堡的胸墙时,鸟儿们纷纷离巢,尖叫着朝着东边的 哈盖道恩城堡飞去。那是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座城堡了。四个月前,美克人刚从海 岛城堡大屠杀归来,就出现在杰耐尔城堡前。住在杰耐尔城堡里的绅士女士们,总 共两千多人,都爬上塔楼和阳台,边在夕阳中漫步,边朝下观察着那些金棕色的武 士。 杰耐尔城堡一直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的。它那两百英尺高的城墙,中间是黑岩熔 成的,外面则是银蓝色的钢铁合金网丝。太阳能工作房为城堡提供能量,在紧急情 况下,还能用二氧化碳和水来合成食物,并为小精灵、帕农人和鸟儿们提供糖浆。 杰耐尔城堡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自保,只有在机器故障而又没有美克人修理的时候 会有一些不便。这种情况虽然有些烦人,但还不至于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天黑之后,美克人动用兽车及运土车,开始在杰耐尔城堡四周筑起一道堤防。 刚开始,城堡里的人只是冷眼旁观,对此举很不理解。堤防建到了五十英尺高,土 开始倒向城墙时,美克人的险恶用心终于显山露水了。市民们这才开始惴惴不安起 来。 杰耐尔城堡的绅士们都至少在一个领域深有研究。有些人是高深的数学理论学 家,有些则在物理学上造诣颇深。他们其中有一些人,对于帕农人的体力应用有着 很详细的研究。他们本想对那些能量炮进行修整。可是这些大炮因为没有好好保养, 很多部件已经被腐蚀或被破坏了。大家都认为可以从美克人工具房拿到零部件,可 是所有人都对美克人的术语及储藏系统一无所知。有人提议派一些帕农人过去看看, 也许能找出点什么。可是考虑到帕农人的智力情况,也只好作罢。所以修理能量炮 的计划也就告吹了。 杰耐尔城堡的居民们饶有兴致地看着土堤越堆越高,形成像火山口一样的圆土 墩。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泥土和碎石终于漫过了城堡的胸墙 开始进入庭院和广场。眼看杰耐尔城堡马上就要被淹埋在土下,里面的人即将窒息 而亡。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军官拿起武器,冲上了城墙边的斜坡。美克人开始用泥土 和石头砸他们,但还是有些人有机会还击。 酣战十五分钟后,地上已全被雨水还有血水浸透了。开始的时候,年轻军官们 还取得过不错的战果,把屋顶上的美克人都肃清了。若不是他们的一些同伴被压在 碎石之下,似乎还可能扭转时局。但是美克人再次重整旗鼓,奋力向前。他们蜂拥 至城跺处,开始了无情的屠杀。七百年来一直是英勇的绅士、优雅的淑女的居所的 杰耐尔城堡,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美克人,乍一看有点像博物馆箱子里的标本。他们还保留着伊塔米第九星球居 民的模样。粗糙的铜褐色的外皮闪着金属的光泽,看上去像涂了油或上了蜡一般。 脊椎从背部伸到脖子及头皮部分则如金子般闪闪发光。不过,他们这儿的确覆盖了 一层可导电的铜铬合金薄膜。美克人的感觉器官全部缩在一起,长在人类长耳朵的 位置。当你走在路上,冷不丁撞上一个美克人,包准你要被吓个半死。他们的脸上 全是凹凸不平的肌肉,看上去就是一个没有外壳的人类的脑袋。他们的胃是位于 “脸”下方的一个不规则的孔。因为在他们肩膀的皮层下都安装有糖浆囊,胃实际 上已成为了多余的配置。他们的消化器官也已经退化了。美克人一般是不穿衣服的, 有例外的便是有的会在工作需要时系个围裙,或是背个工具袋之类的。他们铜褐色 的肌肤在阳光下看上去异常美丽。 单个美克人,本质上和人类一样厉害,或者说比人类还要厉害,因为他们高度 发达的大脑还能当无线电收发器使用。几千个美克人在一起工作时,看起来就显得 平平,不那么值得令人惊叹了。有一些学者认为美克人很乏味单调。可是哈盖道恩 城堡里的克拉霍恩观点则恰恰相反。他说,美克人的感情和人类的感情迥然不同, 而人类能理解的少之又少。在仔细地研究后,克拉霍恩还给美克人的感情做出了十 几种分类。 研究归研究,美克人的暴动还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每个人都不禁要问,为什 么呢?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都那么温顺,怎么会酝酿出这样一个残暴的杀人阴谋?然 而最合理的原因看上去又是最简单的:他们对被奴役的状况不满,他们仇恨地球人 把他们带离他们自己的星球。不赞同这种说法的人则称,这是把人的感情和态度加 于非人类的生物上了。绅士们把他们从伊塔米第九星球上解放出来,不管怎么说美 克人都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哈盖道恩城堡占据在一面峭壁的顶峰,南面是一个很宽阔的峡谷。比起杰耐尔 来说,哈盖道恩要显得更大气、更壮观。环城一英里的城墙,高有三百英尺,把城 堡保护得严严实实。城墙矗立在山谷上方九百英尺高处,炮楼、塔楼、瞭望台立得 更高。峭壁背面,坡势稍缓,层层叠叠地种满了绿藤、洋蓟、野梨树,还有石榴树 等。一条路从谷底盘着峭壁四周蜿蜒而上,通过一个入口可以进入中心广场。对面 是一座宏伟的圆形建筑,建筑两边是很高的房子,二十八个家族的人就住在这里。 最初的城堡坐落在现在广场的位置上,是人们初回到地球时建造的。第十任堡 主聚集了大量帕农人及美克人建筑新的城墙,新墙建成之后旧墙也就拆除了。那二 十八座的房子也都是那时建成的,距今已有五百年了。 广场下面分三层:最底一层是马厩还有车库,中间是美克人的车间及居所,最 上面则是各式各样的工场、工具室等。 现任的,也就是第二十六任堡主来自奥弗惠尔家族。他的当选曾经让很多人大 跌眼镜。因为查尔在当选前一直表现平平,他的才能学识方面并无甚过人之处。 尽管委员会没有什么正式的权力,可是它的影响却无处不在。还有,当选堡主 的绅士的风格必然影响到每个人。出于这个原因,评选堡主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了。 竞选过程中,虽然候选人没有明显表现出互相的敌意,但友谊还是不可避免要受到 破坏。查尔的当选,也是在奥弗惠尔部落有幸分到竞选名额后在两个派系之间妥协 的结果。 首先是来自泽恩贝尔德家族的加尔,他可以说是哈盖道恩城堡传统美德的典范 :作为著名的香精鉴赏家,他着装品位很是考究。他总是对答如流,妙语连连,旁 征博引。他的机智诙谐一旦被触发,总让人倾倒。他还擅长九弦琴,所以在“古袍 会”上极受欢迎。 他在古董收藏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而且他知道旧地球上每个大城市的具 体坐落位置,能就远古时代的历史滔滔不绝讲上好几个小时。在哈盖道恩,他的军 事才能也只有一两个人能与之比肩。若问他有什么缺点或是失误呢,实在很少很少, 除非你硬要把他的过分细心理解成是刻薄,或是把他的英勇无畏说成是残酷无情。 加尔在竞选中的对手是克拉霍恩家族的长者克拉霍恩。他和加尔一样学识渊博, 但不及他多才多艺。克拉霍恩专攻美克人研究,包括生理学、语言方式,及社会模 式等。克拉霍恩的谈吐要更深刻一些,但却不如加尔的风趣,也没有他犀利。他很 少采用夸张的修辞或是一些暗示法(而这些恰恰是加尔语的语言特色),他更喜欢 不加修饰的风格。克拉霍恩没有养小精灵,而加尔的小精灵可是大家共同的乐子。 但两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在哲学观上的分歧。加尔是一个传统主义者,绝 对恪守信条。他从来不感到困惑,不为罪恶感所困扰。他满足于两千多名绅士淑女 们安居乐业的现状,从不想要改变。克拉霍恩绝对不是救赎派,可是他却对哈盖道 恩城堡的生活节奏很不满。但是由于他在争论时总是显得太过于较真,让人感到不 舒服。 然而结果是,到了计票时,加尔和克拉霍恩的票数都不够。最后,职位落到了 查尔身上。 六个月后的一个黎明破晓时分,哈盖道恩城堡的美克人驾着兽车,带上工具、 武器及一些电子设备,离开了。显然,此举是经过长期谋划的,因为其他八座城堡 的美克人在同一时刻也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像其他城堡一样,堡主起先是感到不敢 相信,然后就是极度的愤怒,再接着不祥之感便开始袭来。 新任的堡主和各部落的首领,还有其他一些能人达士马上聚集一堂,就这个事 件进行讨论。他们围坐在一张覆盖着红色天鹅绒的大桌子前。堡主坐在首座,他的 左边是桑顿和艾塞思,右边是奥弗惠尔、奥尔和伯德莱。在座的还有加尔、利鲁斯, 伟大的数学理论家贝纳尔、著名的古物研究者怀亚斯。会议室还挤满了一些家族的 长者:马鲁恩、布顿恩、罗塞斯、艾迪尔斯、尤格斯、克拉霍恩等。 整整十分钟,众人只是静静坐着,整理各自的思绪,做出所谓“自省”的安静 默思的样子。 最后堡主开腔了,他说:“美克人离开了。不消说,我们必须尽快对这种不方 便的情况进行调整。这个,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一致的。” 他环顾四周。每个人都把手中的象牙板往前伸,表示赞同,除了克拉霍恩。但 是他也没有把象牙板竖起来表示反对。 艾塞思是一个白发苍苍、面容严肃的老绅士。年届七十,却仍风度翩翩。他用 很严厉的语气说:“我看再考虑推延都是多余了。我们要做的事很明确。我承认帕 农人确实不是用来组成军队的好料。然而,我们还是需要召集他们,为他们配备全 套武装,包括鞋服还有车,这样他们才不会丢我们的脸。然后还要为他们找个好的 领导人,加尔或是桑顿。鸟儿们可以为我们追踪美克人,据此我们就可以命令帕农 人们对其发动进攻,以尽快把他们赶回家。 桑顿只有三十五岁,作为一个部落的领导人显得过分年轻了。他说:“你的主 意听起来很不错,但却不切实际。帕农人根本无法与美克人抗衡,不管我们怎么训 练他们。” 他的话无疑是正确的。帕农人矮小羸弱,虽然不胆小但实在是无法做出有力的 回击。 一阵可怕的沉默再次笼罩在桌子四周。终于,加尔打破了冷场:“那些恶狗盗 取了我们的兽车,不然我们就可以驾车长驱直入,把他们赶回窝去。” 堡主说:“让人不解的是,糖浆的问题。他们肯定带走了很多。可是那些用完 之后呢?他们会饿死吗?若再回到他们原来的饮食方式,也就是吃泥土,应该是不 可能的吧?克拉霍恩,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说说,美克人能再回到以泥土为生吗?” “不可能!”克拉霍恩回答说,“因为他们成体的器官已经退化了,若是他们 的幼子从小就以泥土为食,那么还有可能成活。” “我也是这样想的。”堡主板着脸,低头盯着他自己紧握的双拳,以掩饰自己 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提议。 这时,从门口进来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绅士。他稳了稳神,举起右臂,向堡 主鞠躬。 堡主站了起来,说:“不用多礼,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收到来自翠鸟城堡的消息,说美克人已经发起进攻。他们炮轰城堡,杀 戮人类。无线电在一分钟前失去信号了。”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有些人甚至跳了起来。 “杀戮人类?”克拉霍恩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估计翠鸟城堡现在已经没人了。” 克拉霍恩死死地坐着,两眼飘忽。其他人讨论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声音里 带着恐惧。 最后是堡主把大家的思绪拉回会场,他说:“显然情况不容乐观。这也许是有 史以来最最严重的一次。坦白说,我真的想不到什么好的对策。” 奥弗惠尔问道:“那其他城堡呢?都还安全吗?” 堡主转向罗巴茨说:“您是否能与其他城堡取得无线电联系,询问一下他们的 状况?” 桑顿说:“其他城堡都和翠鸟城堡一样不堪一击吧。尤其是海岛和德洛拉,还 有玛拉瓦尔也是。” 堡主说:“看样子,美克人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杀人狂了。如果我们没有处理好 的话,事态将会进一步恶化。” “太空飞船!”桑顿突然叫了起来,他说,“我们必须马上检查一下太空飞船。” “什么?”伯德莱不解地问道,“什么叫检查一下?” “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太空飞船,不能让它们有丝毫受损。它们可是我们和我们 家园联系的纽带。那些负责维护的美克人可能还没有离开飞机修理场,如果他们企 图摧毁我们的话,他们肯定要摧毁飞船。” “要不,你带一队帕农人过去把飞机修理场控制住。”加尔建议说,语气多多 少少带着一点讽刺。长期以来的敌对和互相仇恨还一直梗在他和桑顿之间,挥之不 去。 “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桑顿说,“但是,叫我一个人怎么跟一队帕 农人并肩作战呢?倒不如我一人先行飞往修理场侦察一番。同时,你和其他军事专 家可以开始着手招募和训练帕农人了。” “关于这个呢,”加尔说,“要等到我们商议结果出来。如果大家都认可这是 最合宜的做法,我自然会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如果你自身的才能能在侦察美克人 中充分发挥的话,我希望你务必也要全力以赴。”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下对方。 一年前,他们之间的互相仇视差点就要引发一场决斗。桑顿长得很高,手足匀 称。他极具天赋,但是传统主义者则认为他行为举止稍嫌散漫,做事不够细心,因 此他不是部落首领的最佳选择。 对加尔的话,桑顿的回答则显得温和有礼。他说:“我很乐意担当此任。我得 抓紧时间,马上出发。希望能在明天就赶回来向你们汇报。”他站了起来,向堡主 行了一个很隆重的鞠躬礼,又朝着议会的所有人致了礼,然后离开了会场。 桑顿来到了爱斯乐登楼区。他在十三层拥有一套四房的公寓。他现任的妻子, 阿拉敏塔是一位来自昂温家族的女士。事实上,他对阿拉敏塔已经感到厌烦,而且 他相信阿拉敏塔对他也是同样的感觉。他们没有生孩子。阿拉敏塔有一个和前夫所 生的女儿是归她的。她的第二个孩子就记在桑顿名下。这样桑顿就不能再有自己的 孩子了。哈盖道恩城堡的人口是确定的。每个绅士和女士只能有一个小孩。如果不 小心多生了一个,那么要么找个还没生育的人来收养,或是找其他的方法把小孩送 走。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把小孩交给救赎派们抚养。 桑顿脱掉他参会穿的衣服。在一个年轻的帕农人的帮助下,他穿上暗黄色的马 裤,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靴子。他往自己头上扣上一顶黑色的软皮帽,然后在肩上 搭上一个袋子。袋子里面是他的武器:一柄软刀、一把枪。 走出公寓之后他上了电梯,下到一层的兵工厂。原本,每次都会有一个美克人 来伺候他的。这次,桑顿不得不自己走到柜台后面四处翻寻。美克人已经带走了大 部分的能测定点位的来福枪,还有能量炮等。这可真的太糟糕了,桑顿心想。最后, 他找到一个钢鞭,枪的备用燃料,一排手榴弹,还有一架高性能的单目望远镜。他 回到电梯,在电梯里他很悲哀地想到,如果哪一天电梯坏了,到时没有美克人来修 理,我们该要爬多长的楼梯呢?想象着那些传统派们会是怎样气急败坏,他笑了出 声。往后可就是灾难的日子啦!电梯停在了顶楼,他穿过胸墙,来到无线电室。往 常都是有三个美克人把线接到仪器上,接到信息后就打印出来。现在是罗巴茨站在 那堆仪器前,拨弄着调谐度盘,满脸不确定的神情。他嘴角拧着,看来对这个工作 很是不满甚至厌恶。 “有新消息吗?”桑顿问道。 罗巴茨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在线那一端的人也同样对这些乱七八糟的 东西很不熟悉。我只能偶尔听到一点声音。我认为美克人已经在攻打德洛拉了。” 跟在桑顿身后走进来的克拉霍恩失声问道:“我没听错吧?德洛拉城堡已经沦 陷了吗?” “还没。不过应该也差不多了吧。” “太糟糕了!”桑顿咕哝着,“这些东西怎么能做出如此恶劣的事来?几个世 纪以来我们不断研究研究,竟然还对他们一无所知!”讲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 些过分,因为克拉霍恩可是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美克人的。 “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出奇,”克拉霍恩马上就说,“在人类历史上,这已经发 生过上千次了吧。” 桑顿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克拉霍恩会用人类历史来与当前的情况作比。他不禁 问道:“你从没意识到美克人本质上的邪恶的这一面吗?” “没有。真的从来没有。” 克拉霍恩也许过于敏感了,桑顿想。不过完全可以理解。他一贯宣扬的教条其 实很简单,正如他的竞选宣言一样。可桑顿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或者完完全全认可 过他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不管怎么样,美克人的暴动让克拉霍恩的墙角坍塌了,他 再也站不住脚了。也许加尔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暗喜吧,他可以为自己的传统主义学 说辩护了。 克拉霍恩简洁地说:“我们过的生活不可能是永恒的,能持续到现在已经是个 奇迹了。” “也许吧。”桑顿安慰道,“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谁知道呢,也许 帕农人可能在我们的食物里下毒呢。我得走了。”他向克拉霍恩鞠了个躬,克拉霍 恩朝他点点头算是回礼。桑顿走了出来,沿着螺旋形的楼梯走到鸟儿的窝。这儿, 看上去毫无秩序,一片混乱。鸟儿们整天喋喋不休,争吵不停。对于鸟儿们的规则, 每个人都想弄明白,可是从没有人能弄明白。 哈盖道恩城堡总共饲养了一百只鸟儿,由一群吃苦耐劳的帕农人看管。但是鸟 儿却对这些帕农人十分鄙夷。这些鸟儿脖子很长,羽毛五颜六色,有红,有黄,有 蓝的……鸟儿对别人的不尊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任何训练教导都只是白费工夫。 鸟儿上下打量着桑顿,粗鲁地叫嚣着:“有人想要让我们驮哦,胖仔……” “为什么不让那些涂油抹彩、两条腿的东西也长一对翅膀?” “朋友啊,可不要信任鸟儿!我们把你带上高空,可能一会儿就把你狠狠地摔 个稀巴烂。” “安静点!”桑顿朝它们叫道,“我需要六只安静一点的鸟跟我一起去执行一 项任务。你们有谁能担当重任的?” 他再问了一次:“你们有谁能担当此重任的啊?” “哎呀呀,我们可无法连续飞一个礼拜的。” “安静?我们就把安静的给你。过来,黄鸟,还有黑鸟!” “过来!你!还有你,你的眼睛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还有你,肩膀竖起来的 那只。还有戴着绿色绒球的那只。” 被点到名的鸟儿们似乎很不情愿,它们大声嚷嚷着,嘴里不满地嘀咕,诅咒着 帕农人。但还是让帕农人为它们的糖浆囊装上糖浆,然后飞到柳藤椅那儿,桑顿已 经等在那了。他吩咐道:“到文斯恩的太空站。飞高一点,安静一些。敌人可到处 都是。我们要去看看我们的太空船是不是被破坏了。” “到太空站耶!”每只鸟儿都抓住绳子的一段,桑顿坐的吊椅被忽然一拽,他 吓了一大跳。它们一路飞去,大声谈笑着,又彼此互相抱怨对方没有多出点力气。 但最后它们还是安静下来,三十六只翅膀齐心协力扇动着,安安稳稳地朝目的地飞 去,速度差不多控制在每小时五十到六十英里。桑顿松了口气。 夜幕降临。古老的乡村地带,曾有过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兴衰荣辱,现在 只是隐在一片暮色中。朝下看时,桑顿开始想,尽管人类才是这片土地的土著居民, 尽管他的祖辈在此居住了七百余年,但地球看起来却更像一个外来的星球。 原因其实很简单。第六次星球大战之后,地球已整整三千年无人耕种,无人居 住。几个在那次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可怜的人,几乎变成了四处游荡的半野人。七百 年前,牵牛星上的一些贵族突发奇想,决定要搬回地球,这才有了这九个城堡和里 面的居民。 桑顿脑海里突然呈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地球上又重新住满了人类,土地 再次被开发耕种,那些诺马人被赶回荒野之中。可是这个时候做这样的幻想似乎有 些牵强。桑顿看着他身下旧地球的柔和的轮廓,又想起这次突如其来的美克人暴动。 克拉霍恩长期以来一直坚持说人类的生活无法保持永恒。他得出结论,这种生 活越复杂,就越容易发生变化。在这样的情境下,哈盖道恩城堡里面奢侈而复杂的 生活竟还能持续七百年之久,这本身已经是个奇迹了。 太阳开始下山。橘黄色的光洒在金属的城墙上,熠熠生辉。桑顿抬头朝鸟儿们 叫道:“盘旋降落!飞低一点,不要让人发现!” 鸟儿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往地上飞去,动作有些笨拙。桑顿做好心理准备要 再接受一次大震动。鸟儿们载人时似乎从来不会好好降落,除非载的是它们自己的 私人物品,那它们降落时可就一点没有震动。 桑顿很专业地保持住平衡,并没有像鸟儿们希望看到的左摇右晃。“糖浆你们 都有了,”他说,“安静一点,不要吵闹。明天日落之时如果我没有到这儿,你们 就回到堡主那儿去,跟他们说桑顿被杀了。” “不用怕啦!”鸟儿们大声叫道,“我们会一直等下去的。” “不管怎样都会撑到明天日落时候的。” “如果你碰到危险,哎呀呀,就叫鸟儿哦。” “哎呀呀,鸟儿可是很勇猛的呢……” “希望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鸟儿一向以胆小懦弱出名。但是我还是很感激你们 的真心。记住我的交代,最重要的是:保持安静!我可不想因为你们的喧哗而被杀 死。” 鸟儿们无比愤慨地说:“不公平!不公平!我们可是和露珠一样安静的……” “很好。”桑顿赶紧匆匆离开,怕它们还要再大叫一些什么建议或是试图让他 放心的话来。 穿过树林之后,桑顿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的一端,差不多一百码远的地 方就是第一修理场的后方。他停下来思考。首先,这些搞维护的美克人有金属外壳, 所以无法收取无线电讯息,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暴动的事情。但是也有可能已经知道 了,还是小心为好。第二,美克人不断地与自己的同伴交流,他们是一个集合有机 体。集合体的功能要比单个部件齐全功能齐全多了。因此,多点心眼总是好的。第 三,如果他们知道有人要靠近,他们肯定会加倍防守。于是,他决定在草地上再等 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了。飞机修理厂在落日余晖中显得很庞大。一切都静悄悄的。草地 上,金黄色的草在清冷的风中招展。桑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大步向前走去。他一 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最近的一个修理棚。他把耳朵贴在金属墙上,没有听到什么。他 走到角落里,朝边上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桑顿耸耸肩,继续往前走。他到了修理场的管理办公室的门口。反正害怕颤抖 也没用,于是他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空荡荡的。那些书桌,数世纪前是那些下属们办公、清理发票、计算账 务的地方。现在呢,桌面上什么都没有,还擦得一尘不染。房间里的一切都好像是 昨天刚装摆上去的。 桑顿走到玻璃窗前,俯视着修理场,只见整个修理场都罩在太空船的影子下。 那儿一个美克人都没有。但是在修理场的地上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或是一堆 堆的飞机零部件。桑顿走出办公室,到了修理场。太空船已经坏了,不能使用了。 桑顿从一排又一排排列整齐的零件前看过去。其实很多城堡里面的那些学者都是研 究太空时间转换理论的专家,只是没有一个绅士愿意放下身架,亲自来碰碰这些工 具,所以,美克人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些恶劣的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桑顿回到办公室,然后走出门。迎着暮色,他走到了另一个修理车间。同样没 有美克人的影子,飞船的控制系统已经被破坏了。桑顿又到了第三个车间,也是同 样的情况。 在第四个车间,他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声音。他走进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往下看。 下面有美克人在工作,动作一如平常轻快,但是却安静得出奇。 桑顿躲躲闪闪穿过树林,来到这儿,心情本来就已经很不快了,现在又看到东 西遭到这样的破坏,更是愤怒了。于是他走了下来。为了吸引美克人的注意,他边 拍着腿,边吼道:“把那些零件都各就各位!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恶劣?” 美克人只是把他们空洞的脸转向他,透过他们头部两侧的装着黑色眼珠的目镜 打量着他。 “怎么?你们还犹豫?”桑顿大声喝道。他取出他的钢鞭,通常这只是摆摆样 子而已,而不是真的惩罚工具。他狠狠地把钢鞭往地上甩:“你们还是顺从吧。那 不可理喻的暴动已经到尽头了。” 美克人还在犹豫着。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有信息在传递着。 也许还在估量着形势,尽量要达成共识。 桑顿可不允许他们这样浪费时间。他往前几步,挥动他的鞭子朝美克人脸部打 去,这是他们唯一会感觉痛的地方。 “记住自己的责任!”他吼道,“你们可是维护人员,怎么倒更像是破坏人员 了!” 美克人发出了低声的吼叫。他们向后退。这时桑顿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站在通向 太空船的扶梯边上,这个美克人的身形比他以前见过的都要大,装束也不同。这个 美克人举起枪瞄准桑顿的头。桑顿不慌不忙地用鞭子击退一个拿刀朝他扑过来的美 克人,然后轻而易举用枪射中在扶梯那头的那个美克人。 美克人仍然不断地一拨一拨朝桑顿涌来。桑顿边朝太空船走去,边用枪击退他 们。美克人开始撤退了。桑顿猜他们已经一致同意采用新策略了:要么为了保护武 器撤退,要么可能就是把他困在车间内。不管他们决定采取什么策略,桑顿觉得他 在这儿也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他开始挥着他的钢鞭,退到办公室。美克人朝房间扔 工具、金属棒,桑顿不予理睬。他轻松地穿过办公室,走进门外苍茫夜色中,没有 回头。 一轮满月已经上来了,形成一圈橘黄色的光晕,像一盏古老的灯。美克人的眼 睛在夜晚就不好使了,桑顿在门边等着。当他们从里面涌出时,桑顿就把他们的脖 子一个个砍掉。他们后来退进去了。桑顿把剑擦干净,然后上了来时走的路。他突 然想起那个拿枪要射他的美克人。他个头比别的要大点,肤色好像暗点。但更重要 的是,他似乎表现出一种从容,甚至一种威严(尽管用这样的词来形容美克人是有 点荒谬了)。另一个就是,一定有什么人策划了整个暴动,至少最初有人提出了暴 动的想法。也许有必要延长侦察的时间。桑顿往回走,走到了美克人的住处。 他又一次皱皱眉头,感到很不快。这到底是什么世道,竟然叫一个绅士因为这 些美克人而如此躲躲藏藏。他偷偷地溜到车间后头,看到几只兽车在那儿打盹。兽 车和美克人一样,原先都是伊塔米第九星球上的沼泽动物,由一矩形外壳加里面矩 形的肌肉组成。外加一层合成物以隔离太阳光及外来昆虫的攻击。身上糖浆囊与消 化器官相连,且有电线与大脑相通。全身肌肉接在可旋转的手臂上,旋臂可用来发 动车轮。兽车很温顺,且寿命极长,所以经济实用。常被用于负重、运土、耕田等 其他重活。 桑顿查看了一下,发现都是同类型的兽车,外面一个金属外壳,带四个轮子, 前面都有一个推土的叶片。他猜想周边肯定有糖浆储存。桑顿当即找到一个大箱子, 里面装着很多瓶子。他拿了十几瓶放在离他最近的那只兽车上,然后用刀把其他的 都撬开,糖浆流了一地。他想,美克人肯定会把糖浆另外藏起来的,应该就在他们 住的地方。桑顿登上兽车,旋动标着“苏醒”的钥匙,按下“开动”的按钮,扳动 后退的杆,兽车就朝后蹦了一下。桑顿把它停住,调整好方向使它正好对准美克人 居住的房子。他又开了其他三只兽车过来,使他们也都一一对准美克人住的房子, 然后全部开动。兽车往前开,把房子外的金属墙撞破,屋顶塌了下来。兽车继续往 前,在屋子里乱扫,所轧到之物皆成为废物。 桑顿满意地点点头,回到他最先登上的那只兽车上面。他坐在座位上等着。却 没有美克人出来。显然这里空无一人,所有美克人都在修理场忙乎呢。还好,他们 的糖浆已经被毁了。这样他们中很多就会饿死。终于,从修理场方向走过来一个美 克人,显然是被刚才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桑顿把身子缩起来。当美克人走近时,桑顿拿出鞭子套住他粗实的脖子。他猛 一拉,美克人就摔到地上了。这也是个个头较大的美克人,桑顿还看清了他是不带 糖浆囊的,保留着美克人原来的样子。怎么可能呢?那这东西要怎么存活呢?突然, 好像有很多问题冒了出来。桑顿一脚踩在那个美克人的头上,拿出刀把美克人脑袋 后面的那个天线切掉。这样,他就完完全全跟外界断了联系,成了绝缘体。这种情 况下就是最最顽固的美克人也会变得没有理智了。 “站起来!”桑顿命令道,“到兽车后面去!”他甩了甩鞭子以示强调。 那个美克人起先想反抗,后来叫了两声就屈服了。桑顿登上兽车,起动后向北 驶去。他想,鸟儿们也许拉不动我和这个美克人,也许它们还要争吵不休。也许它 们没有等到我们约定的日落之后呢,也许它们在睡了一觉醒来后忽然心情郁闷,决 定马上飞回哈盖道恩城堡呢。谁知道呢? 整个晚上兽车都在行驶,桑顿坐在座位上,他的俘虏则蜷缩在车的尾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