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咔咔嗒嗒声中,一辆方形摩托车孤独地穿越冰冷的火星沙漠,激起一股火星 灰。在火星风的伴随下,自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起,津田健二已经开始前进了。穿 着那身满是油污、风尘仆仆的白防护服,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奇怪、引人注目。透过 呼吸面罩,他警惕地审视着地平线,搜寻着任何一丝麻烦,不过一无所获。打破忧 郁荒芜的穹顶,是那远处寥寥几座小山以及礁石基架发出的微弱光芒。 他通过车辆专用空气闸进入小镇大气穹顶里,单手倚着车把转上主干道。很多 店铺和商店已经封死,宠物狗在阴凉处酣睡,小鸡们在灌木丛里忙乱地刨着,看着 他经过的脸孔充满着多疑,数月来,这儿已经没接待过一名访客了。突然,他在小 镇唯一幸存下来的旅馆前熄了发动机。 还有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抬腿下了摩托车,有些僵硬地爬上旅馆那木制楼梯。 口袋里的葛拉克就像熟睡中的动物一样移动着撞动他的大腿。那种感觉既让人熟悉 又让人安心。他脱下面罩,取下皮带上挂着的水壶。啜吸了一口温温的水,漱去满 嘴的砂粒。 “我来找杰克琳·鲁班斯基。”他说。 招待头也没抬,说:“五号房。” 劳瑞,德安穿着褪色的工作服和厚重的沙地靴来开门。她看起来憔悴、筋疲力 尽的样子。看到他,她惊讶得几乎要跌倒了。 “感谢上帝,你们还在这儿。” 他从她身边挤进房间。房间地板是塑胶的,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墙。衣柜里堆着 未洗的衣服,架子上放着的几盆吊兰早已枯死,风吹得那干枯的叶子沙沙作响。透 过肮脏的玻璃,透过远方小镇的平屋顶,从穹顶远处的一座小山边,他可以看到礁 石的边缘——它好像正在白炽的阳光下发着光。 杰克琳·鲁班斯基面对着窗户躺在床上。她看起来很糟糕,神情茫然。她前臂 上挂着生理盐水点滴。一只瘦瘦的苍蝇爬上她面颊,她好像也没注意到。 他脱去自己那积满灰尘的保温夹克问:“她怎么样?” “时好时坏。”劳瑞回答。她整理着棉被,重新把它拉起盖过杰克琳的胸部。 健二伸出一只手在杰克琳眼前挥动着,可是没有反应。他问:“她是不是甚至 不知道我来这儿了?” 等杰克琳最终入睡,劳瑞把他带到人行道边一个咖啡厅里。说是咖啡厅,其实 里面也就是几张不值钱的塑料桌子、一些做凳子用的陈旧箱子以及墙上开着个传东 西的窗口而已。她要了两杯莫喜托,然后俩人坐下看着阳光的影子一点点地蔓延过 主街道那紧实的风化层。头顶上一个引人注目的火花闪过,标志着另一艘来自地球 的太空船正减速进入火星轨道。 “别往心里去。”她说。 健二从玻璃杯里啜吸了一口——冰冻的朗姆酒里放了些压碎的薄荷叶,是当地 的一种特产,问道:“她甚至没说起过什么吗?” 劳瑞耸耸肩,说:“她偶尔会讲几句,不过通常都没有太多意义。” 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她的眼睛有那种沙漠天空褪色后的色彩,脸庞带着倦容。 喝了两杯后,午后已变成朦胧的傍晚,她开始告诉他一切。在她倾吐的故事里 包含着所有的孤独和恐惧。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努力着自己去应对,现在她需要 找个人倾诉倾诉。 “我们是为礁石来的。”她说。 礁石是因为在星际无线网络中作为简单的通讯节点而开始拥有生命的。当网络 尝试要升级以便拥有自我意识时,它给每个有能力处理它源代码的节点下载了它源 代码的压缩拷贝。这些和小镇边上那个礁石一样的分离节点,把它们的实物形态和 处理能力进行了彻底的改变,个别还进行了重新自启后拥有了自我意识。 “上百处地方都发生了这种情况。”劳瑞说。迄今为止,她没有告诉健二任何 新鲜东西。数年来,人类一直为类似的爆发和崩溃苦恼着,情况危险,却可以控制。 在拥有意识不久,它们就会趋于把自己耗尽。人工智能一陷入这种盲目的速度进化 的状态,它们很快就会对缓慢的外界宇宙失去兴趣,从而让自己消失在无穷尽的加 速模拟状态中。 “在所有案例中,AI几乎都会消失进入一种超速捏槃状态,让人类无法驾驭 也难以捉摸。这个节点与其他节点的不同之处在于,当主网络崩溃时,它暂缓了运 行、暂缓了自己的活性特征。”她描述她和杰克琳所在的协会调查队如何第一个接 近节点、如何发送远程探测器、如何发现这个仍充满着生命的结构;他们如何沿着 礁石挖掘一条深深的壕沟以探测礁石的渗透有多深,他们如何慢慢地为它着迷,着 迷到愿意尽一切所能来理解它,寻找支撑它坚强生存的潜在原因。 “杰克琳是第一个触摸到它的人。我们都穿着增压服,可是增压服没有防护装 置。”劳瑞把脸转开去。“礁石吞没了她。我们以为我们已经失去她了。”她描述 礁石如何吞没了随后而来的救援队;描述礁石如何处理这些队员,再把他们吐出来 ;描述其中一些队员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以及那些构成礁石自身构造的淘气 的纳米分子包如何重新排列组合他们。 有些人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另一些却彻底衰老了。一个女人像蝴蝶般出现,而 她的翅膀却立刻在沙漠的太阳照射下干枯下去。另一些队员出来后拥有了八只手臂, 却没有嘴或眼。有些队员被吐出来后,头骨成了水晶或者拥有了坚韧的银质皮肤。 另一些被吐出来后拥有了怪异的能力,或者长了刺不透的盔甲,或者长了钢爪子。 总而言之,每个还没被改变过的疯子或者精神病人都想把他或她自己扔进礁石 里,希望被改变。希望能变成比现在更好的样子。有些队员出来后说自己能看到发 生在以前时空的事情,拥有更深层次的洞察力和见识。另一些人出来后却成了胡说 八道的白痴,他们大脑里的知识和经历已经被完全抹去了。有些人是被熔合在一起 后吐出来的;而另一些却被变成群群团团的小动物给吐了出来。 没有任何两个改变是完全相同的。 “杰克琳是昏睡着被吐出来的?” 劳瑞一口气喝完她的酒,说:“至少她回来了,有几个再也没有出现。” 健二伸展着身子,骑摩托车让他身体有些僵硬。他需要洗个热水澡。 “那她实际上有哪点不对?” 劳瑞说:“没有。至少这周围的医生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甚至从生理上来说, 她现在的身体处于最好状态,可以去跑马拉松了。” “那心理上呢?” “谁知道呢?我们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说什么没有?随便任何一点?” 劳瑞用手掌扶着前额,说道:“就像我说的只是些片段,她出来后时不时会说 些奇怪的话,不过没有什么意思。” 健二核对着时间,发现只剩下不足十九个小时了。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然 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其中一把葛拉克,手倚在腿上举着它。 劳瑞回到自己坐的板条箱上。 他爱着杰克琳,可是她总在同自己的身体做着斗争,努力延缓不可避免的中年 衰老。在协会分派的探险和野外任务的空闲时间,她每天还要锻炼两三次,无法忍 受无所事事。她以咖啡和维他命为生。他常常在凌晨发现她站在浴室镜子前,检查 皮肤是否松弛或者是否出现皱纹。 就在她去智利探险回来之后的几天,在这样的一个凌晨,她倒进他的怀抱。她 仍爱着他,她哭述着,她却对他感到不满。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他没有野心。 他是她的绊脚石,他拖她后腿。所以她打算离开他,去找其他某个人——某个她认 识的人。 “甚至在她告诉我之前,我就猜到你们俩会在一个队。”在重新体会到往日的 苦涩前,健二很快地说,“我曾看到你们俩在通报任务简报时交换眼神,在走廊里 擦身而过,诸如此类的事。” 他把葛拉克从桌子上推过去。葛拉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劳瑞就像一只落入陷 阱的小鸟一样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他可以看出她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打断了她。 “我想她爱你是因为你就代表着她所想拥有的,一切我可能从来也不能拥有的 东西。”他倚向桌子。对此,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可是真正说出来的感觉却很奇怪。 他发现自己说得有些支吾、结巴,这几乎让人困窘不安。 “你年轻而且健康,”他说,“你值得信赖,而且你有野心。” 他调转枪口让枪把向着她,说:“这是给你的。” 当西边的太阳变红时,他们返回旅馆。尚未习惯把葛拉克塞进靴子里,劳瑞一 直跌跌绊绊蹒跚着。 “我会教你如何开火的。”他说。 她停下看着他,下巴翘向另一边,说:“你确定要这样吗?” 他轻拍着大腿上的口袋一那儿仍装着他另一支手枪,说:“在我摩托车座下还 有更多的弹药,油箱下还藏着一支散弹猎枪。” 她挠着自己脖颈后面,吸口气鼓起自己凹陷的面颊,说:“你要知道,一回到 这儿,我就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中。”他们到达旅馆,在走廊里停下。 “我生了很长时间的气。”健二承认。 他们沉默了一会,劳瑞把她那瘦骨嶙岣的双臂合抱在胸前,说:“我们已经陷 在这儿很长时间了。”他靠着走廊扶手,不敢去看她,他居然为没有尽快露面而有 了意想不到的、强烈的犯罪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子,脚尖轻拍着木地板。 “看到你能来我太高兴了,”她说,“终于有人来帮助我们了。可是当你拔出 那把枪时,我真的以为你要杀了我。” 因为感觉到一种突然的寒意,健二把自己的夹克拉得更紧些,说道:“六个月 前我可能会那样做。” 她脚尖停止拍打,突然转身。他跟着她上楼进入房间。杰克琳仍沉睡在打开的 窗子前,看起来像具尸体样安静。 “那么,你的意识究竟有什么改变了呢?”劳瑞低语着。 在离开礁石几天后,一些调换儿返回文明社会,有些出现在访谈节目里,另一 些躺进了太平间。有些让人害怕。另一些却让人赞美。慢慢地,谣言开始在城镇与 城镇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流传。随着流传。谣言也变得更生动。 “那是个机器,”人们会屏息对别人说,“不论你内心有什么样的欲望,它都 能把它变成现实。” 健二——通常是个怀疑论者——当罗德里格斯·布洛克把他叫进办公室,要求 他来瞧瞧状况时,他才第一次明白那谣言是真的。 “他们已经在那地方布置了警戒线,他们正在议论要对其进行‘消毒’。如果 我们能在事情发生之前进去,那就没什么能阻止我们带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布 洛克说,“我只是要你第一个去,偷偷地穿过封锁线,做下一般侦察,然后把任何 看起来有用的东西做上标记就行了。” 尽管他们已经在一起工作好几年了,但健二并不喜欢这个男人。那时候,布洛 克是区域合作办公室里最年轻的执行主管,而现在的他已经变得肥胖、虚弱且自负。 他傲慢自大,不过他的傲慢只是掩盖他内心恐惧、软弱、邪恶以及颓废的某种烟雾。 “我进去找什么?”健二问。最近十年,唐吉公司一直操控着协会的安全合同, 使太阳系里数十个地方保护协会研究员们远离当地冲突以及工业破坏。如果他们现 在想撕毁合同,那他们就必须期望冒这个险获得的潜在的收益是可观的。如果他们 被抓了,处罚可是很严厉的。 布洛克对他质疑地咧嘴笑:“你和协会研究员们一起工作过。你知道要寻找什 么。另外,你是我们最可信赖的人之一。” 健二双脚在办公室地毯上晃动着。他不想被卷进去,不想为随后成队受雇的盗 墓强盗担当向导。太多风险和太多的情况可能让这个任务步入歧途。 布洛克似乎读懂了他的疑虑,说:“你还记得你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首 都)犯下的小过失吗?如果你接受这个任务,你就可以认为大家都已经忘了那个过 失了。” 该死!健二紧咬牙关,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还认为没人知道。 “那是自卫。”他说。 布洛克对此嗤之以鼻:“你被关了六天。”他用胖乎乎的手捋捋自己那稀薄的 头发,嗓音里暗藏着威胁。他轻敲自己桌子上的虚拟键盘,把一个文件夹发送入健 二的私人数据空间。健二浏览时偶然看到杰克琳的名字。刚看到那个名字就好像被 电击一样。他阅读着,心脏好像被大铁锤猛烈敲打着,嘴巴干干的。 他感到布洛克的眼睛正紧紧瞪着他等待回答。 “如果你无法处理这种情况,津田,我会找其他能胜任的人去做。” 他们裹着毯子面对面坐在杰克琳床前的垫子上。劳瑞看他的表情说明她仍不相 信他。 “你是怎么通过协会封锁线的?” 他转身平躺下来,看着天花板水泥破裂后露出的屋梁。长时间窝在方形摩托车 车把后,身体僵硬,薄薄垫子下硬硬地板的感觉真好。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正 慢慢伸展回本来的样子。 “我坐航天飞机到海腊斯盆地,然后穿越城市。我们从同一条路走出去。” 劳瑞不安地晃动着身子,说:“你是说,在我们让你经受那一切后,你却走了 这么远的路来救我们?” 健二打着哈欠,他已经非常疲倦了,眼皮沉重得张不开。他突然非常想睡觉, 他不在乎她相信自己与否。 “事实是协会计划消除你的礁石,从轨道上消除,防止它继续扩散。在那发生 之前,这个星系的每家公司都在想尽办法要对礁石或者是它接触过的任何东西插上 一手。”健二回答。 “就像杰克琳?” “就像你们俩。”他停止努力,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表达出心中的焦虑。 那些因过度使用而损坏的节点残留物制成的人工制品和工艺品很值钱,各国政 府和大企业同样在猎寻它们。作为唐吉公司的安全顾问,健二一直呆在协会位于从 谷神星②到米兰达(天卫五)之间的工作场所。他一直同企业掠夺者、情报机构、 私人武装组织奋战,所有这些人都决不愿意通过一年一度协会特权拍卖中竞标才得 到那些礁石碎片。这块礁石的潜在商业价值——因为它还是活的——是天文数字。 在协会禁运期间。各个公司就在等待时机。现在在轨道打击开始前,在一切还没有 失去前。他们会为了获得他们能得到的一切,抢救任何他们能抢救的,用尽他们相 信的任何办法来获取样本。 那就像亚马逊雨林的最后时光,重新再来了一遍。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个 星期前布洛克或许可以同他谈论一个像这样的工作。但是现在,因为杰克琳也涉及 其中,他就感到深受折磨。如果他能把它交给罗德里格斯·布洛克,这儿的礁石能 让他挣的钱比他所能想象的还多。事实上,他有个怀疑,如果他想挽救他曾爱过的 女人留下的东西——在协会毁坏这该死的东西时就能掩藏他留下的痕迹。或许他根 本就不用跑路。 劳瑞走到梳妆台前,从靴子里拉出葛拉克,她轻柔地把它放在镜子前的一条叠 起的丝质花手帕里。 “所以我们正等公司来吗?”她问,“那就是你为什么会给我这个的原因?” 他点点头,说:“他们随时可能会来。可能会是追捕队或者是全方位的军事入 侵,很难说。我所知道的是,今天早上这个港口有很多人在买沙漠装备和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