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从日落到午夜,只有20几个人买票入场,大多数是发现梅厄斯韦尔没有多少 夜生活的球员们。云彩飘了过来,远处的闪电放着光,如同闪亮的钢丝绒。 特莱文拨弄着装门票的转筒,使它在轴上来回地转动。一对穿着工装裤的年迈 夫妇出来时拖着脚步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衣裤上粘着富饶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泥 土。 “你这里的一些动物很新奇,先生,”那位老先生说,他的妻子点点头,“却 没有过去几年我在自己的田地里发现的动物奇怪,这都使我记不起原生动物什么样 了。” “离河流很近的那个地方,”她妻子说,“我们家就在那儿。”她指向一盏孤 零零的灯下边的小型农舍,就在最后一块球场的旁边。特莱文奇怪他们是否曾在自 家的门廊上拾到过本垒打击出的球。 钱箱里稀少的几张钞票在特莱文手指的拨弄下沙沙作响。钱应该多得桌子上都 放不下,他想,我们应该被淹没在钱堆里。那对老年夫妇站在他旁边回头看着动物 园。他们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他们纯粹的耐性。 他没有理由同他们交谈,可是手头又无事可做,于是他问:“我几年前来过这 儿,以前的生活相当富足。到底发生了什么?” 妻子拉着丈夫的手,她说:“这个城镇正在消亡,先生,彻底地消亡。去年秋 天他们关闭了小学,没有处在小学年龄的孩子了。如果你想看一场真正的动物展览, 直接去伊萨克纳郡医院的小儿科好了。那都是对父母的惩罚,不过已经没有多少人 有孩子了。” “或者不管你把他们叫成什么。”老先生又加了一句,“你的动物园也在每况 愈下啊。” “可是我听说你有什么特殊的动物。”那女人胆怯地说道。 “你看到鳄鼠了吗?”特莱文问道,“关于它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呢。还有 虎羚,你们看见了吗?” “看见了。”她看起来失望地说道。 老年夫妇登上了他们的皮卡,启动了好几次它才突突地打着了火。 “我在维克斯堡为卡车找到了买主。”凯普莱丝说。 特莱文急忙转过身。她正站在检票口旁边的阴影里,腋下还夹着一个笔记本。 “我叫你不要露面的。” “谁会看到我呢?即使打折你都无法招徕顾客!”她盯着那一片空地,“我们 不用把卡车送过去,他下个星期来镇上办其他事。我会做好这笔交易的,交车、拿 钱,全都通过互联网。” 那位农夫的皮卡有一只尾灯熄灭了,它从集市拐上一条土路,这条路通往他们 不到200米远的房子。“我们怎么处理那些动物?”他想哭。 “把不会伤人的动物放生,杀掉那些危险的。” 特莱文揉揉眼睛。 凯普莱丝跺着脚说:“瞧,没时间感伤了!动物园失败了,无论如何,你会很 快失去这一切。假如你太固执而无法完全放弃,那就先卖掉一辆卡车,你就能再维 持几个星期。如果我们节俭一些,或许能挨过整个夏天。” 特莱文不再看她,萤火虫依旧在河流上闪闪发光。“我得做一些决定了。”他 沉重地说。 她掏出笔记本:“我已经做过了,这是一辆半挂卡车的配件,我已经让哈代和 工人们按实物列一份配件清单,过后再填上日期。” “工具和笼子怎么处理?” “垃圾场就在这儿的北边。” 特莱文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取得胜利的腔调吗?他接过笔记本,凯普莱丝 把手放回到身体两侧,仰起头注视着他。动物园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映射出长长的影 子。我该踢她一脚,他想。他的腿也随着这个想法颤抖了一秒钟。 他把笔记本塞进腋下:“上床睡觉。” 凯普莱丝张嘴想说些什么,然后又把话吞了下去,一转身离开了。 她消失在驾驶室里,良久,特莱文坐在凳子上,下巴枕在手中,膝盖支着臂肘, 看昆虫围绕着灯光飞舞。虎羚用臀部蹲坐在地上,警觉地看着那条河流。特莱文想 起他曾看过的一部可怕的动画片,几个干瘪的老太婆坐在一辆装满尸体四轮马车的 座位上,一个握着缰绳的转身对另一个说:“你知道,一旦瘟疫不再肆虐,我们就 失业了?” 虎羚站了起来,朝河流的方向注视着。它在笼子里目不转睛地踱着步,一直没 有把头从那一片黑暗中转向别处。特莱文挺起腰,它在远处看到了什么?很长一段 时间,整个场景保持着,没有什么变化:昆虫在周围盘旋,轻声地嗡嗡作响的灯照 耀着那些笼子,闪亮的金属映衬着周围的春光夜色,以及那只踱来踱去的虎羚,特 莱文手扶着检票口磨光的木头,密西西比河清晰的流水声在背景中轻声地低泣。 在笼子的另一侧,一团来自河流的黑影从夜色中显现出来。特莱文被吸引住了, 呆呆地眨着眼睛,所有的头发都在后脖颈上舞动。那只生物的前肢很短,站立着比 一个人还要高,它眺望着动物园,然后像熊一样四肢着地,只是它的皮肤由于像蝾 螈一样湿润而闪现着光芒。它的三角形脑袋在地面上嗅着,好像随着某种气味爬过 了那片湿地。当河里的生物来到第一个笼子——一个装着鼬蛇的小笼子——时,它 把前肢抬离了地面,用指间有蹼的爪子抓住了那只笼。一刹那间笼子就被扯坏了, 鼬蛇也不见了踪迹。 “嗨!”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特莱文喊道。 那只生物看着他。特莱文把手伸到检票口的下边,抓起那只球棒向前走去。那 个怪物回身拿起了下一个笼子。 血液涌上特莱文的脸。“不,不,不。该死!”他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跑 了起来,还把球棒举在了头顶,“滚开!滚开!” 随着一声巨大的闷响,特莱文用球棒砸在了那只动物的肩上。 它尖叫起来。 特莱文向后退去,还扔掉球棒,用双手堵住了耳朵。它又叫了一声,响亮得如 同火车在鸣笛。很快,它就耸立在特莱文面前,伸展着爪子。接下来它似乎又失去 了兴趣,来到第二个笼子旁,它在铁条上猛地一拉,就拆散了那个笼子。 特莱文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从地上捡起球棒,挥舞着再次进攻。怪物用两只 后腿站立着,露出了自己的牙齿,它们仿佛是锋芒毕露的针长在三角形的颌骨上。 特莱文向它的一侧打去,它用令人吃惊的灵活性向后躲开了,随后伸出利爪, 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特莱文再次挥动球棒却又没有打中。怪物猛击他的腿部, 撕破了他的裤子,还几乎扭断了他的双脚。 那家伙笨拙地移动着,随着特莱文再次挥动棒子,它朝山下的大堤围栏跑去。 这次还是没有打中。它嚎叫着,试图和特莱文兜圈子。于是他急速地跑向一边,小 心地在湿滑的泥地里保持着平衡。然而,他竟然摔倒了!那家伙控制了局面,它张 开嘴,却又在特莱文举起球棒时撤了回去,就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狗。 特莱文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用球棒的一端指着它,一直通迫着它远离动物园。 在他身后,警笛大作,引擎轰鸣,可是他不敢回身看,他只能威胁地移动着并时刻 准备好手中的球棒。 一系列佯攻之后,怪兽背靠在围栏上。噩梦停止了。就在特莱文用双手将球棒 从头顶砸下来的时候,它弓着背站了起来。通过球棒,他感觉到头骨碎裂了,那个 生物倒在泥浆中抖做一团。特莱文的脉搏狂跳不已,他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坐在了 这只怪物的旁边。 山顶上,人们在动物园的灯光的笼罩下向黑暗中呼喊着。他们是垒球队员?还 是市民?一辆警车的灯红蓝相间地闪烁着,还有三四辆警车亮着大灯停在卡车附近。 显然他们看不见他,可是他也累得喊不出声音。他不顾地上的泥泞,仰面朝天躺下 了。 死去的生物闻起来有一股血腥和河泥的气味。特莱文把一只脚搭在它身上,几 乎为它的死感到遗憾。假如他能活捉它,那将会为动物园增加一只多么奇特的动物 啊!渐渐地,他剧烈的心跳平和下来。泥浆既暖和又柔软,在头上,有些散开的云 彩正在从一轮满月的表面掠过。 从动物园的方向传来了谈话声。特莱文抬头环顾四周,人们都聚在一起,手电 筒的光刺穿了天空,他们开始从山上走下来。 特莱文发出一声叹息,他没能挽救动物园,他实在是做不到。 明天即将来临,他们得舍弃一辆卡车,几个月之内,这一切都将失去,另外一 辆卡车,那些动物——最让他感到惋惜的是那只虎羚——旗帜招展、乐声悠扬地开 车进城的情形和人们排队参观变异动物的场面,他再也没有理由穿上动物园主带有 漂亮的金色肩章的制服,《新闻周刊》再也不会采访他,一切都没有了。假如他真 的可以沉没在泥浆里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他就不用眼看着自己的生活烟消云散。 他坐了起来,这样人们就不会认为他死了。当第一束光照在身上时,他挥了挥 手,泥浆从他的上衣上滴下来。警察们最先来到了跟前。 “全能的主啊,这可真是只大家伙!”警察把光对准了那只河兽。 “我告诉过你那些围栏不会起作用的。”另一个警察说。 除了警察所有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先来的警察把尸体翻了个个儿,它后背着地, 手臂落在了一边,远非大得令人感到可怕的样子。 更多的人聚集过来:有他不认识的城里人,来自球场对面农舍的那对老年夫妇, 最后是凯普莱丝,手电筒看起来大得几乎令她拿不动。 先来的警察跪在了那个生物的旁边,把前额上的帽子向后推了推,然后用特莱 文认为低得只能让另一名警察听到的声音说:“嗨,这不是安德森家的孩子吗?他 们说已经把他闷死了。” “他那时还没有这家伙的一半大,可我认为你是对的。”另一名警察脱下外套 盖在了那个生物的脸上,然后站起来,看了它很长时间,“别对他们透露任何消息, 好吗?玛吉·安德森是我妻子的表姐。”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乡亲们。”先来的警察用较大的声音宣布说,“这是一 具死尸,你们都可以回家了。” 可是人们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手电筒都对准了凯普莱丝。 “一个小女孩!”有人说,而且人们靠得更近了。 凯普莱丝用手电筒的光扫过每一张面孔,然后,绝望呈现在她的脸上。她蹒跚 地跑向特莱文,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我们该怎么办?”她低声说。 “别出声,按我说的做。”特莱文摸摸她的后脑,然后站了起来。腿部的一阵 刺痛说明他拉伤了某个部位。四周都是明亮的光,他不能遮住眼睛,只好斜视着他 们。 “她是你女儿吗,先生?”有人问。 特莱文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的小手在他的外套里攥成了一个拳头。 “我已经有10年没看过一个小孩了!”另一个声音说。灯光又靠近了一些。 那位老年农妇走进了人群围成的圆圈,她的脸上突然间容光焕发。“我能抱抱 你的小女儿吗,年轻人?仅仅是抱一下,可以吗?”她伸出了双臂,手还在颤抖。 “如果你让我抱抱她,我会给你50块钱。”在灯光后面,一个声音说道。 灯光聚在四周,特莱文慢慢地转动身体,直到他又一次面对那位老妇人。一幅 图景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开始有些模糊,然而渐渐地清晰起来。一辆半挂卡车, 拖车布置得如同一个孩子的房间——不,一个托儿所!小熊维尼的壁纸,一张婴儿 床,一种和着音乐旋转的玩具,叫什么来着——音乐铃!还有一把小摇椅,伴随着 儿歌。他们会经过每个城镇,横幅上会写着“最后一个原生女孩”。他可以向人们 收费,是的,他会的,而且人们会排成长队。钱会多得桌子上都放不下! 特莱文把凯普莱丝从身边推开,她的手还牵着他的衣服。“没关系,乖女儿。 这位和蔼的女士只是想抱抱你,我就呆在这里。” 凯普莱丝看着他,绝望的神情清楚地写在脸上。她能否已经看到载着托儿所的 卡车?能否想象到那个横幅和途经小镇的无尽的旅程吗? 老妇人把凯普莱丝抱在怀里,仿佛她是一只珍贵的花瓶。“没事的,小姑娘, 不要害怕。”她面对着特莱文留下了眼泪,“她就像是我一直想要的孙女!她会说 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小孩的声音了,她会说话吗?” “说吧,亲爱的凯普莱丝。对这位和蔼的女士说点什么。” 凯普莱丝盯着他。即使是面对这手电筒的光芒,他也能看见极地冰蓝色的眼睛。 当他们驾车穿行于整个国家时,他能够夜夜听见她讥讽的话语。“继续这样下去在 经济上是不可行的。”她用两岁小孩子的声音说,“我们应该接受不可避免的命运。” 她颤抖着嘴唇看着特莱文,同时把拳头举到了面前。人们全都一动也不动,特 莱文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声。 凯普莱丝把拇指放进了嘴里。“爸爸,”她吸着手指说道,“我害怕,爸爸!” 特莱文畏缩了一下,然后挤出了一个笑容:“好姑娘。” “爸爸,我怕。” 虎羚在山上鸣叫着。就在围栏的另一侧,在手电灯光的映照下,密西西比河在 汩汩声中如泣如诉地流淌着。 注释:(1 )这里提到的一系列地名均为美国密西西比州城镇。 (2 )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的村镇,是伊萨克那郡政府所在地。 (3 )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是哈里森郡首府,密西西比湾上的港口城市。 (4 )由病毒引起的基因突变产生的奇异动物,后文的豪猪螈、独角鹅、猪驼 和鼬蛇亦是如此。 (5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肯考迪娅教区(在路易西安那州内,教区就是郡的代 称)的城镇。 (6 )美国密西西比州东南部城市。 (7 )源自德国的传统节日,节日庆典的内容除了啤酒还包括传统的德国民间 舞和德国食品。 (8 )在美国的各个州,一个星期里允许出售酒精饮料的日子各不相同。由于 密西西比州禁止在周日出售酒精饮料,所以纳齐。曾的啤酒节通常在周日结束,然 而,相邻的路易斯安那州允许在周日出售酒精饮料,所以人们在这一天穿过边界去 买酒喝,这种情况使特莱文的动物园从中受益。 (9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城镇。 (10)美国路易丝安那州东南部城市。 (11)停车场既属于梅厄斯韦尔,又属于伊萨克纳郡。如果他们开支票,管理 员就得不到任何的好处。 (12)法律反对发生基因突变的异种拥有工作,所以如果别人知道了特莱文让 凯普莱丝做正常人可以做的工作会有麻烦的。 (13)华氏温度,相当于49摄氏度左右。 (14)美国密西西比州城镇。 (15)美国田纳西州西南部城市。 (16)华氏温度,相当于32摄氏度左右。 (17)产生基因突变的病毒同样也会影响人类,多丽丝认为那些变异动物会令 她想起自己无法拥有一个健康的人类孩子的事实。 (18)多丽丝的队友是一名男性,这是因为他们参加的是男女混合的垒球比赛。 (19)卫理公会教堂福音派新教的一员。 (20)出自《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10章第1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