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跑过三个街区,佩吕斯奎尔又是孤独一人了。他靠着一堵墙,直喘粗气,竭力 不要晕倒。 过了一会儿,他才拖着疲乏的身体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进入了信息网。 他迈开大步,五步就到了警察局,径直步入特别行动队工作室。“我们抓到了 一个嫌疑犯,中尉,”索尔兹伯里说,她的眼光依然注视着她面前工作台上堆积的 图像,“布朗和拉瓦斯正在处理。想瞧一眼吗?” “那当然。” 这天早晨,索尔兹伯里显得肤色淡褐,牙齿微黑,满头银白色飘发,看上去只 有30岁,而佩吕斯奎尔知道她和自己的年纪差不离。她把数据推在一边,向他转 过身来:“天啦,中尉,是现实中的你吗?” 佩吕斯奎尔瞟了一眼自己,意识到他忘记变形了。“很遗憾,是的。”他回答。 “如果你不介意的活,中尉……也许你应该节食才行。” “我在节食,可是不管用。” 佩吕斯奎尔咔哒地咂了两下手指,身上的牛仔裤和马球衫一下子变成了灰色条 纹的便装,与此同时他的体重也下降到80公斤。这时候,索尔兹伯里打开一扇开 向讯问室的窗户,用劲拉了拉窗框,调整其大小,使他们透过窗户能够窥见讯问室 里面的全貌。拉瓦斯坐在嫌疑犯的对面,嫌疑犯的虚拟相貌是一个黑人男子,褐发, 绿眼,彩虹色银角从前额螺旋伸出。布朗在墙边徘徊,嘴里嚼着一根火柴,准备扮 花脸;而纳瓦斯,身后有一道淡淡的光环,把头部微微照亮,他自然是扮白脸。 “现在我们可以给你找一个律师,斯蒂文生先生,”他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 要律师就行了,不过,这会把事情弄得郑重得多。眼下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先听 完你的话,才做出决定。但如果有律师在场,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就得按章办事。” 轮到布朗演戏了。他“呸”的一声把火柴吐在地板上,从桌边俯身向前,目不 转睛地盯着嫌疑犯的眼睛。“别跟这个狗东西浪费口舌,阿默德,”他对纳瓦斯说, “叫他的律师来吧,我们要指控他,不准他乱放屁。” “这我可不知道,弗里德。我想斯蒂文生先生是愿意同我们合作的。” “你他妈的在做梦,老兄。这堆狗屎怎么会合作?”布朗身子进一步前倾,一 直倾到嫌疑犯的眼皮底下。“你是一堆狗屎,难道不是吗?只是一堆臭狗屎。”布 朗一面说,一面动用意念,以超驰控制抹去斯蒂文生的个人世界观,取代了他与信 息网的连接,用他的假象将他的身体形象取而代之。顿时,斯蒂文生开始慢慢融化, 手臂脚腿头部软化,凝结成一堆人体一般大小的屎,又软又湿,周围苍蝇嗡嗡地逐 臭,屎臭逼真,连佩吕斯奎尔在窗前都闻到了。这个伎俩与狼猎物时惯用的如出一 辙,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布朗说:“瞧一瞧他吧,阿默德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难道你不觉得吗?” 斯蒂文生只剩下眼睛没有变,绝望地偷看这位侦探一眼,又偷看另一位侦探一 眼。他的嘴唇和舌头成了两截香肠形状的粪便。“不要律师,”他闷声闷气地说, 由于硬腭的纤维组织,发音吃力,“我什么都没有干。” “斯蒂文生先生,”拉瓦斯耐心地开导,“上午10点22分,卫生局的一台 智能装置当班给邻近地区的墙纸除虫时,观察到你在7号路和卡迈思大街的交叉口。 10点22分31秒你消失了。你没有迈大步,你没有注销(指当用户不再使用终 端时,打入Logout命令,系统将收回该用户用的一切资源——译者注)。你使用非 法僭据技术,躲避监测3分钟23秒,然后你在帕里大街才又被观察到。你得解释 清楚,否则的话,我就只好认为你是我们追寻的那只狼了。” “狼,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是狼吗?” “斯蒂文生先生,你听说了最近在V 村接连发生的袭击事件吗?” “那当然。但可不是我干的呀,我发誓不是我。哎,我实话相告吧,你知道7 号路上那家时装店吗?” “是‘粉红色淑女商店’吗?” “正是那家。生意兴隆,每天顾客盈门,数以千计,大多是旅游者。他们来买 比基尼泳装呀之类的玩意。那地方可是财源滚滚,一刻也没有闲过。我暗自纳闷他 们究竟采取什么安全措施,于是决定去暗中查访。我灵机一动,也许可以把我自己 的一只微型防盗报警器插进应付账目程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从收款台东揩几个 钱,西抹几个钱,存入我的个人账号。你是看过我的档案的,警官。你知道我会干 什么的,不过小偷小摸而已。相信我吧——别去想我是狼,对吗?” 佩吕斯奎尔把窗户缩到最小,然后转身对索尔兹伯里说:“他不是狼。” “为什么呢,中尉?” “我们见过面,当时这头蠢驴正被拘留。吃午饭时我再告诉你,好吗?” “好吧。” 外面天气真美,天高气爽,阳光明媚。这里天天都是艳阳天,只有星期三例外, 根据市长的法令,这天从早上8 点到中午下雨。他俩迈着婴孩般的小步,漫步街头, 街上熙熙攘攘,一片喧哗,挤满了V村村民、游客、小贩、乐师、乞丐、杂耍者、 妓女、退伍军人,还有纽约大学的学生。佩吕斯奎尔最爱去的餐馆在米尔贝里大街, 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餐馆,拿不出什么待得客的东西,但拥有一种独特的烹调技术 ——主厨是精通密码的天才。索尔兹伯里点了一块牛肉馅饼,佩吕斯奎尔要了一份 黑豆汤、一盘肉酱、一盘野猪肉、一份焖萝卜。棒极了!要是他能经常享受如此口 福,而不仅仅只在虚拟状态下那该多好!不过,他本来就很胖,到那时很可能会变 成大胖子的,胖得走不动路。 “那么你觉得你在追踪狼吗?”佩吕斯奎尔讲完故事后,索尔兹伯里问道。 “别要求我拿出证据来,但谁又能证实呢?特别是在这些日子。” “也许你是对的,中尉。但那又怎么样?” “是这样的——”佩吕斯奎尔用一块奶油鸡蛋卷蘸干净盘子里最后一点果酱— —“我确信这只狼在边界地区出没并没有规律,活动范围与他的偷袭成正比。这家 伙走得太远,不仅在信息里形成世界,而且还实实在在地游荡在边界……靠着树林 搔痒,在石头上撤尿,嗥叫……行动是真格的兽性。它是一只当地狼,我敢打赌。” “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 佩吕斯奎尔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沉思良久,仍然没有想出所以然来。“我真的 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说。然后,他拿起两张帐单,和索尔兹伯里一道离开了 餐馆。 然而,他们没有退入光天化日之下,却走进午夜的黑暗里。阴影幢幢,唯有一 轮满月当空,撒下柔和的碎银,朦胧幽暗。 米尔贝里大街空无一人。 从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嗥叫,久久地回荡。 “天啦,中尉,”索尔兹伯里一边说,一边跟着佩吕斯奎尔拔出枪来,“该死 的狼在边界把我们盯上了。” 又响起另一声嗥叫,这次更近了,这是一声极度饥饿下的怒嚎。 佩吕斯奎尔眯起眼睛,利用自己的第二视力,将周围的直观景物缩小成符号。 索尔兹伯里变成了一个来回摆动的亮点。两边是当地机关单位的接口,脉冲发出的 图像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但却被一团浓不可透的灰色阴影隔绝,不受他的影响支 配。佩吕斯奎尔一眼看出这团阴影就是狼的意念。 他驱动警用超驰控制器,但软件失效。于是他又眨了一下眼睛,回到月光里。 “动用你的。”他命令索尔兹伯里。 她点了点头,闪烁电子束片刻,但无法从网络里调出数据来。电子束一进入那 团黑雾就突然停止,原来黑雾是狼的活动范围。 他俩又听见了狼嗥,叫声充满暴怒与欲望,令人毛骨悚然。随即传来脚爪在人 行道的抓扒声、皮毛的沙沙声,接着又是声声沙哑低沉的嗥叫,似乎没完没了,渗 透着疯狂和贪婪,尤为恐怖。 索尔兹伯里双手握枪,伸长手臂,原地缓缓地转圈子。 阴影中出现一双眼睛,闪烁着琥珀色光芒。 狼低躬着身子,贴着地面,慢步潜行,比任何一只狼都高大。它硕大无朋,骨 骼结实,筋络突出,肌肉发达。它一步步向他们逼近,只有尾巴尖微微摆动。它露 出巨嘴,下颚唾液如注,牙齿犹如泛白的利刃。 “瞄准胸部。”佩吕斯奎尔吩咐索尔兹伯里。 她点了点头,站好姿势,开枪了。一颗银色子弹恰好击中狼的肩下部。 虚拟子弹的金属外壳装着可以呈天文数字复制的病毒。子弹命中后,病毒释放 出来,渗入目标,立即复制数十亿倍,超过任何数据处理系统的容量,从而致使该 系统处于冻结状态。 银弹却不一样,它携带的密码并不导致瘫痪。天文数字被写下来在狼的意念与 它自身的自动神经功能之间产生反馈回路,致使它的血盆大口反过来更凶残地咬自 己。由于身心失调产生的肉体死亡往往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发生了。 然而,这次却例外。 当致命的密码那银色的亮点围绕命中点开花似地散开时,狼一声惊叫,迅即张 开巨牙,猛地从身上撕咬一块肉,抢在传染扩散前将那块肉扔出去。瞬间自愈,又 是一只毫毛未损的狼了。 佩吕斯奎尔开枪射击,打偏了。接着,狼扑在他俩身上。 它哗啦一声咬进索尔兹伯里的身体,她拼命用手挡住喉咙,却被它咬掉了根手 指。她跪倒在地,狼扑到她身上,像耍玩具似的撕咬她,咬开她的手腕和手臂,现 出一道道锯齿状的口子。 狼嗜血,正好有血可吮——索尔兹伯里身上滴下稠浓、殷红的鲜血,染红了狼 的嘴筒子,溅在人行道上。 佩吕斯奎尔鼓起个人意念,催促自己变高变大,摇身变成10英尺高,长有铜爪、 铁牙,拥有巨人般的力气。可是狼的意念剥夺了他对周围环境的任何控制,连对他 自身形象的控制都失去了。 他依然是自我。他纵身扑在狼身上。 狼的皮肤犹如带电的钢毛,散发出热呼呼的臊臭味。佩吕斯奎尔双腿夹住狼的 肚子,双臂抱住狼的脖子,用肘拐卡住紧压狼的气管。狼挣扎着,咬他的脸,发出 声声嗥叫,抖动着庞大的身子。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佩吕斯奎尔知道只有拖延时 间才能逃生,他使出浑身力气苦撑着。狼左冲右突,竭力要把他掀倒,嘴里不停地 向他的眼睛喷射一股股唾液,呼出恶臭直熏他的眼睛,利齿在他的眼皮底下咬得格 格响。过了多长时间?5分钟?10分钟?他不知道。他也无法知道,反正不太久! 随即,他猛地一下被狼挣脱,抛入空中,“砰”的一声重重地掉在路边,像一个泄 了气的皮球,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听任摆布。狼悄悄地逼近他,两只眼睛在月光 下闪烁,如同两团惨淡的火光。 “我抓住了这怪物,中尉。” 索尔兹伯里又爬了起来。 一听到她的声音,狼猛然转身。 “就是你,”索尔兹伯里说,“你没有权利保持沉默,你没有权利请律师。至 于你说的话可以并且将成为在法庭上不利于你的证词,纯属子虚乌有……” 她左手握着枪,因为右手没有指头了,只剩血肉模糊的手掌。狼挪动步子向她 慢慢走过来,耳朵贴着头皮,面颊皮肤收缩,龇牙咧嘴,准备猛扑。它的后腿迅疾 地来回扭动,站稳脚步,引颈长啸,充满狂怒。 索尔兹伯里瞄准了目标。 她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狼纵身一跳。 突然,他们置身于光天化日之下,刚刚经历了柔和的月光,此时的太阳光显得 分外炫目,周围又是人群。 狼的意念崩溃了,无法再保持隐身,突然原形毕露。 人们一见狼来了,惊恐四散。 狼恶狠狠地瞪了四周几眼,然后往前一跃,跨一大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索尔兹伯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枪也离手落下。 佩吕斯奎尔挣扎着站起来,弹了两下手指,发出啪哒两声。这是紧急信号:警 官倒下了! 数秒之内他俩周围站满了警察和医务抢救人员,数秒之后缉拿罪犯的详情通报 就已经发出。 并非因为详情通报有什么用处——狼几乎立刻就恢复了意念。再次进入了偷袭 模式;而是因为他们可以从地方网络操作员——这次又是拉尔夫·莎士比亚075 —50—b905—迅速输入的比例图像上监测狼的行踪。“这家伙的动作太快了,” 智慧机器人抱歉道,只见代表狼的符号从现场只迈了三大步,第一步迈向西3号大 街,第二步迈向简大街,第三步迈向华盛顿广场东侧,随即一掠而逝。佩吕斯奎尔 把头掉开。真倒霉,他累得疲惫不堪了,但不敢有片刻的松懈。现在还不能,如果 他对狼下步行动判断无误的话,现在还不能松弛。 “索尔兹伯里呢?”他问格雷恩伯格。 “躺在圣文森特医院里。流血过多,但医生能够把她的手指接上。” “谢天谢地。现在去召集队员,我要20分钟后每个人都赶到局里来。” “是,中尉。” “等一下,杰姆,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指到局里来,人亲自到。不是数 字状态,不是虚拟状态,是有血有肉的人。” 佩吕斯奎尔跨四大步,回到寓所,离开信息网。顿时,他感到自己的躯体十分 笨重,先前同狼激烈搏斗后的疲劳效应向他袭来,直觉四肢无力。他脱光衣服照镜 子,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自己已是遍体鳞伤,青一块、紫一块,手、腕伤痕累累, 右手大指拇下有一个很深的刺孔,几乎没有血。挂在胸前的那只小小的银十字架在 胸脯密布的黑色伤痕的衬托下,愈显晶亮。 佩吕斯奎尔洗完淋浴,包扎好伤口,穿上宽松的衣裤,从衣柜里取出一支特制 手枪,拂去灰尘,装满一弹匣子弹,又在衣袋里放了三发子弹。这只枪也许已有2 0年没用过,今天要派上用场了。此刻,他心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10分钟后,佩吕斯奎尔站在位于西10号大街的第六警察分局门前,他才走 了一小段路就累得气喘吁吁的。 分局显得颓败不堪,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少尉文书。这老头儿正在打瞌睡, 双脚跷在办公桌上,鼾声如雷。佩吕斯奎尔啪的一声把警徽放在办公桌上,那警官 被惊醒了,睡眼迷离地望着佩吕斯奎尔。 “谁?”他和蔼地问道,“有何贵干?” “我是阿方斯·佩吕斯奎尔中尉。纽约警察局的,我找你的上司。” “哦,长官,福克纳上尉只在每周星期五才来。实际上,眼下这儿只有我一个 人,也许还有巡警西戈曼·贝蒂,可今天他值下班,每天他都值下班。自从去年杰 克·摩西退休以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特别行动队的成员——亨尼西、纳瓦斯、迪亚基特、布朗、拉希德 和格雷恩伯格,全都到了。 佩吕斯奎尔的眼光缓缓地打量一下这个,又打量一下那下,希望他的手下能胜 任眼前的重任,要知道这任务非同小可呀。 “大家都听说了吧,”他说,“不到一个小时前,狼盯上了我和索尔兹伯里, 差点儿把我俩干掉了。不过,现在轮到我们干掉它了。喂,迪亚基特——让我看一 看从琼斯大街到1号大街的全貌。” “是,中尉。”这位侦探弹了一下他苍白的手指。 没有任何反应。 他又试了一下,依然没有结果。 少尉文书俯身向前,递给他们一张油腻腻的曼哈顿下区旧地图。“说不准这个 有用。” 迪亚基特一声不响地接过那张破旧的地图,慢吞吞地铺开。佩吕斯奎尔指着米 尔贝里大街解释道:“这个该死的家伙现在几乎只有兽性了,即使残留有人性,也 是微乎其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穷凶恶极的,连伯恩斯坦也只是小巫见大巫,而 伯恩斯坦已是够可怕的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把大家都召集到这里来。我觉得数据 现实不能满足狼了,不再能满足了——它需要真格的东西,吮吸鲜血,嚼食鲜肉。 它太偏爱真东西了,因此任何替代品,无论多么鲜美,它都拒绝接受。它的贪欲正 在膨胀。布朗、拉希德——你们俩从圣马克广场开始,向西搜寻,检查居民的姓名、 地址和身份证。在今后的八小时里,每一个在户外的公民——我是说每一个人—— 都是嫌疑分子。纳瓦斯、亨尼西——你们从运河开始,迪亚基特和格雷恩伯格—— 你们从哈得逊河开始,我负责14号大街以南。有没有什么问题?” 侦探们个个神情肃穆,彼此相视,没有人开口。 “好吧。咱们开始行动,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