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七一年,在华盛顿的西尔顿,我正在世界未来协会全体会议上发言。一天 晚上,我上楼到我房间去打电话,由于那头占线,我放下电话,担开电视。荧光屏 上出现的是《674、101号医用包》。这倒是出我所料。这是罗布·塞林的改 写本,忠于原文,精采极了。我看者竟忘了打电话,连到楼下朋友们那里去都迟到 了……但这很值得。 老医生富尔蹒跚地走进小胡同时,觉得寒气透骨。他所以宁肯选这条小胡同和 后门,而不走人行道和前门,是因为他腋下夹着的棕色纸袋。他很明白这样一来, 如果他带回一瓶廉价的酒,他们街坊那些表情呆板,头发像乱麻似的女人们,和她 们的牙齿稀松,浑身酸臭的丈夫们就不会注意。他们这些人几乎都是离开杯中之物 就活不了的人,每当他们的薪金因加班加点而有所增加时,他们的威士忌也随之而 异。但是富尔医生不像他们,他有点羞愧。当他步履艰难,摇摇晃晃地走进遍地垃 圾的小巷时,一场难以摆脱的灾难降临了。邻居家的一条狗——一条他认识并十分 讨厌的小黑狗,经常眺牙露齿,怒气冲冲地狂吠——从他必经的路边木栅栏的一个 破洞里钻出来,冲着他的腿猛扑过来。富尔医生后退着,然后想抬起脚来,冲着那 畜牲瘦瘦的肋骨解恨地踢一脚。但他那连骨头都冻僵了的腿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的 脚连一块半埋在地下的砖头都没有越过,自己却出其不意地摔倒在地,他连声咒骂 着。当他嗅到泼出来的酒的气味,意识到那棕色纸袋已从腋下滑落,酒瓶摔碎了时, 他目瞪口呆,停止了咒骂。那只黑狗在一码之外绕着他狂吠,向他步步逼近,但他 正气急败坏,狼狈不堪,竟没有注意到。 富尔医生坐在小胡同的垃圾上,用僵硬的手指把那皱皱巴巴、像杂货摊似的棕 色纸袋打开。早秋的薄暮已经降临;他看不清还剩下些什么。他捡起那半加仑瓶带 把的上部和一些碎玻璃片,然后又捡起那瓶底。当富尔医生发现,还剩下足足一品 脱酒时,他欢欣若狂。这下他就有事可做了,至于忧愤余怒嘛,可以暂时置之脑后。 那狗又逼近了,它在黑暗中嗥叫着,一声高似一声。富尔放好瓶座,用瓶子上 部的弧形碎玻璃片向那狗砸去。有一块击中了,那狗嚎叫着,躲闪着,钻进栅栏。 然后,富尔医生把那半加仑瓶座像剃刀似的边沿举到嘴边,像是对着一只巨大的杯 子似的喝起来。他不得不两次放下瓶座,休息一下胳膊,不过,一分钟之内,他就 把这一品脱酒鲸吸一光。 他想站起来,穿过胡同回到他的住所,但一种舒适的感觉像浪潮般涌来,淹没 了这种意念。不管怎么说,坐在那里感觉到小胡同里冻一了的泥土变得——或者说 是好象变得柔软起来,感觉到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的那股暖流驱散了骨头里的寒气, 这毕竟是种难以言传的乐趣。 从那里狗钻出来偷袭酌那木棚栏的同一个洞哩,挤出一个穿着改小的冬大衣的 三岁小女孩。她一本正经,摇摇摆摆地走到富尔医生跟前,把肮脏的食指放在嘴里, 望着他。 富尔医生真是福人天佑,来了一个观众,他的幸福就更加完美了。 “啊,亲爱的,”他声音嘶哑地说,“带有偏见的控告。‘如果那就是你们所 谓的证据,’我好象是对他们说过。‘你最好坚持行医。’我好象对他们说过:” 我来过这里,来过你们郡医疗协会。执照办理人不发给我证明。所以,大人先生们, 这难道不是有情可原吗?我向你们,这一伟大职业的同行们呼吁——“ 那小女孩觉得没意思,走开了,临走时捡起几块三角玻璃碎片来玩。富尔医生 立刻忘记了她,继续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那么,请帮助我吧,他们不能证明什 么。难道一个人就没有一点儿权利吗?”他仔细地捉摸着这个问题,对谁的答复他 很有把握,而郡医疗协会伦理委员会对这一点也同样是一直都是肯定的。 富尔医生哄骗着自己,在他那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的什么地方,还有一瓶威士忌。 这是一套残酷的老把戏,每当他简直需要一种刺激才能站起来,走回家去的时候, 他就用这来对付自己。在这小巷子里,他会给冻僵在那里的。在他的房间里,他可 能被臭虫咬,可能被他那窝里的臭气呛得咳嗽,但他不会被冻死,他还可以喝到数 百瓶酒,还会享受到心满意足的数千小时,用不着做这样画饼充饥,自欺欺人,也 不会被牢牢冻在这里动弹不得。他想着那瓶威士忌——是不是在那一堆堆的医疗日 志的后面?不,上一次他在那里找过。是不是在洗涤槽的下面,给塞到里面去了, 在生锈的排水管后面?这场残酪的老把戏又开场了。是的,他精神焕发,兴致勃勃 地自言自语,是的,很可能:如今你的记忆力不怎么好了,他悲哀而亲切地对自己 说。你很清楚,你买了一瓶威士忌,可能就是这样,把它塞到洗涤槽排水管的后面, 暂时放一会儿。 琥珀色的瓶子,打开封蜡时松脆的噼啪声,使劲拧开瓶口螺旋帽时的欢欣,接 着,喉咙里爽心提神的浓烈美味,肚子里的潮热,醉后昏昏沉沉,飘然如仙的忘却 ——这在他都变得像真的一样。你有一瓶,是的!你有一瓶!他自言自语地说。他 心中这种神圣的信念越来越坚定——这是可能的,是的,一定有一瓶——他挣扎着 跪起右腿。正在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一声短促的尖叫,他停下来,好奇地伸长脖子, 扭过脸。这是那个小姑娘,那片她拿去玩的玻璃片割破了她的手。富尔医生看见, 鲜红的血像小溪似地顺着大衣淌下来,洒在她的脚边。 为了她,他似乎有一点想暂时推迟一下他那琥珀瓶子的幻梦,但并没有当真这 样做。他知道,酒就在那里,塞在洗涤槽的下面,他把它藏在生锈的管于后面了。 他先喝上一口,然后再大发慈悲,回来帮助这孩子。富尔医生跪起另一只腿,接着 站了起来,他急急忙忙,踉踉跄跄地穿过遍地垃圾的小胡同,向他的房间走去。在 那里,开始,他会心平气和,满怀乐观地搜寻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瓶子,然后,他会 焦躁不安,最后则暴怒如狂。在他对寻找那瓶威士忌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以前,他 会劲头十足地掷着书籍和盘碟,接着他会用他那肿胀的关节揉打着砖墙,直到老伤 口迸裂,手上渗出干枯粘稠的血,到最后,他会蜷缩在地板上,啜泣抱怨着,昏昏 沉沉地堕入洗涤罪恶的梦魇的深渊,他就这样睡觉。 在犹豫不决的二十代人之后,当“我们一定要摆脱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时,人 类已经把自己引入绝境。固执已见的生物统计学家们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指出,智能 低于正常的人,比智能一般和智能高于正常的人繁殖得快。而这种过程按指数曲线 进行。在这场辩论中所能搜集到的每一个事实,都证明了生物统计学家们的这一论 点,这就放必然导致这样的结论:不久的将来,人类将被卷入一场荒谬绝伦的人口 过剩的灾难之中。如果您以为这会促使人类采取什么措施的话,那您就是不了解人 类。 当然,还有由另外那种指数函数引起的,一种粉饰现实的成果,由工业技术发 展而产生的,多种器械,仪表集合在一起的综合装置。一个被训练来按加法机电钮 的低能儿,比一个被训练来掰着手指数数的中世纪数学家更为熟练。一个被训练来 开动一架与中世纪行型活字排版机相仿的二十一世纪的机器的低能儿,比一个只值 得几副活动型活字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印刷工人更为精通。在开业行医的问题上也是 这样。 这是一个具有多种因素的复杂问题。高能者“改进产品”,比低能者“贬黜产 品”的速度高得多,但数量却很少,因为他们对他们的孩子们的煞费苦心的教育, 是按一种为特定目标而特制的原则上进行的。为人们崇拜的高等教育被第二十代人 偷梁换柱,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现象;在“大学”里,没有一个学生能读三个音节 的单词;在“学院”里,按期举行传统盛典,授予诸如“打字学士”、“速记硕士” 和“哲学博士”的头衔。寥寥无几的高能者们就利用上述综合装置,使绝大多数人 能保持一种社会秩序井然的假象。 但终有一天,高能者会毫无侧隐之心地摆脱这种灾祸;但在第二十代,高能者 们虽已面临绝境,而他们依然站在那里徘徊彷徨,惊叹着自己的遭遇,二十代的生 物统计学家们的幽灵们恶毒地抿嘴暗笑。 我们所涉及的正是第二十代的某一位医学博士。他的名写叫海明威——约翰· 海明威,理学士,医学博士。他是一个普通科医生,他不赞成为一点区区小病,就 去求助于专家。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现在,啊,我的意思是您难住了一个很 不赖的普通科医生。明白我的意思吗?啊,喔,现在,一位很不赖的普通科医生并 不自称他懂得所有关于肺、腺体之类的事,明白吗?但您难住了一位普通科医生, 您难住,喔,您难住一个啊,您难住一个……很全面的人!当您难住一位普通科医 生时,您就是难住了这样一位——您难住了一位十分全面的人。” 但不要仅从这一点,就以为海明威博士是个蹩脚医生。不,他会切除扁桃体或 阑尾,他能助产救活未受损伤的婴儿。正确地诊断上百种区区小病,因病而异,对 症下药,给予恰当的治疗。事实上,在医疗问题上他只有一件事不能做,那就是违 反药品处方的传统准则。海明威博士熟悉业务,但绝无创见。 当这件把他突然卷入我们的故事的事件发生的那个晚上,海明威博士正和一些 朋友聊天。 他在诊所劳累了一整天,他希望他那位朋友,物理学家沃尔特·吉里斯,理学 家,理学硕士,哲学博士,能稍闲尊口,这样他就能给大家讲讲他这一天的事。 但吉里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您不得不把它交给老迈克;他没有我们所说 的科学方法,但您不得不把这交给他。这个可怜的小傻瓜在那里,拿着一个玻璃器 皿走来走去,我走上前问他,当然是戏弄他:”迈克,时间转运机怎么样了?“‘ 吉里斯博士并不知道,“懒惰”①的智力商数是他自己的六倍,是他的看护人, 而他反觉得迈克是迟钝的。 「①人名“迈克”与“懒惰”同音同形。」 迈克照看着这个在假实验室里,拿着一个洗涤瓶做帽子的假物理学家。这的确 是一种社会浪费——但如上所述,高能者们还依然站在通向绝境的路口上徘徊,他 们的犹豫不决使他们陷入了许多像这样的荒谬境地。而正好“懒惰”已经对他的这 一任务厌倦得发狂,这是一种十足的男性的狂暴——但还是让古里斯来讲吧: “于是,他把这里的这些电子管编号给我,说:”串连电路。现在,别再来麻 烦我了,安装您的时间转运机吧,坐在那里,按上电钮,这就是我所要求的一切, 吉里斯博士——这就是我请您做的一切。‘“ “喂,”一位可爱的金发女客人颇感惊奇,“您当真记得很清楚吗,博士?” 她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 “嗨!”吉里斯谦虚地说:“我的记性一向很好。这就是你们常说的天生的敏 捷。另外,我又立刻告诉了我的秘书,她把这记下了。我谈得不怎么样,但我记得 却很牢,好啦。现在,我讲到哪里去了?” 每个人都抓耳插腮地回想着,但却各说不一: “是瓶子什么的,博士?” “你们正开始一场争论。您说‘什么人在运转时间。’” “哟——您说某人是个搞同性恋爱的人。您说谁是搞同性恋爱的人?” “不是搞同性恋爱的人——是电钮②。” 「②英文中“电钮”与“搞同性恋爱的人”音近,易混淆。」 吉里斯博士思索着,漂亮的眉头皱起一道纹,然后他宣布:“对了,是电钮。 是关于时间转运机,也就是通过时间来转移。于是我拿起他给我的电子管编号,把 它放在电路编码程序里;我把它调节到‘串连’上,于是,我的时间转运机就成了。 它的确能出色地通过时间转运物体。”他打开一个盒子。 “盒子里是什么?”那位可爱的金发女郎问。 海明威博士告诉她:“时移机。它通过时间运送物体。” “看,”物理学家吉里斯说。他拿起海明威的小黑包,把它放到盒子上。他一 按电钮,那小黑包就不翼而飞了。 “呀,”海明威博土说:“这真是,喔,了不起。现在,把它弄回来。” “嗯?” “把我的小黑包弄回来。” “啊,”吉里斯博士说,“它们回不来了。我试过让它们退回来,但他们不回 来。我猜可能是笨蛋迈克教我的方法错了。” 大家对“懒惰”纷纷责难,但海明威博士没有加入。一种他不得不干点什么的 模模糊糊的感觉使他心颅意乱,他推理地想:“我是一个医生,而一位医生就应该 有一个小黑包。我没有小黑包了——所以我就不再是医生了吗?”他认为这简直太 荒唐。他知道他是医生,所以,那小黑包不见了,那完全是小黑包的过错。这太糟 糕了,明天在诊所里,他将找沉默寡言的爱尔再要一个。爱尔很会找东西,但他是 个沉默寡言的人——总不愿意和和气气地对人说话。 于是,海明威博士记着第二天找他的看护人另外要一个小黑包——另外一个他 可以用它做扁桃体切除术、阑尾切除术,对付最棘手的难产,用它来诊断并治愈他 这一类人的小黑包。直到有朝一日,高能者们终于能从这样的困境中解脱出来,爱 尔对丢失小包的事有几分发火,但海明威博士也记不清究竟是怎么丢的,所以,没 有送出失物追查单,也就…… 老医生富尔从黑夜的恐怖中醒来,又回到白日的恐怖之中。他眨着眼,把发粘 的睫毛分开。他靠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不知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咚咚声。他觉 得寒冷而麻木。当他的眼光落在他的下肢上的时候,他迸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那 击鼓似的声音,原来是他那栗栗发抖的左脚跟敲打着光秃秃的地板发出来的。他平 心静气地想,它又要到神学博士那里去了。他用他那血迹斑斑的手擦了擦嘴,他颤 抖得更厉害了;那像绷着响弦的小鼓发出来的敲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慢。他自嘲 地想,在这美好的早晨,他就要走好运了。在你像根提琴弦似地被绷紧到断裂前的 最后一瞬间之前,你还不曾恐惧过。那正在眼睛后面的,没完没了的阵发性头痛和 关节部位滑稽的僵直煎熬着他,他那桔老欲朽的身躯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如果这 也算得上什么值得庆幸的事的话,那么,他倒可以暂缓悲哀。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一些什么关于羊皮手套的事。他原打算修理。他的眼光忽然 落到房间中间的一个小黑包上,他一下便忘记了羊皮手套。 “我敢发誓,”富尔医生说,“我两年前就把它当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包前,认出这是某一个陌生人的包,也不知道它怎么跑到这 里来的。他试着碰了碰锁,那包砰地一声自动打开,摊平了,在它四壁的套里塞着 一排排的器械和药物。它打开时看起来比关着时大得多。他不明白它怎么才能重新 关闭成刚才那种严丝合缝的样子,但他认为这肯定是器械工匠们的绝技。他满意地 想,从他的时代到现在,这东西在当铺里能值更多钱了。 为了他那过去的时光,在他把包关上出发到当铺去以前,他用手摸了摸这些器 械,同时用眼光浏览了一遍。 有不少东西是很难辨认的——很难准确地说清是些什么。他可以辨认出一些带 刀片的切割刀具,牵扯用的镊子、扩张用的牵开器、缝合用的针和外科羊肠线、海 波麻醉剂——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划过脑海,他可以把海波麻醉剂分别兜售给那些吸 毒上瘾的人。 走吧,他决定了,想法关上那摊东西。但它纹丝不动,直到他很偶然地碰到那 把锁,它才一下子关闭成一个小黑包。他想,肯定的,这东西现在的确已经进步多 了,他几乎忘记了他最初感兴趣的,是它在当铺里的假钱。 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站起来也就不太困难了。他决定从前面的楼梯下去,走 前门和人行道。但首先—— 在厨房的桌上,他又啪地一声把那包打开,仔细地审视着那些药剂管。 “随便什么能强烈刺激植物神经系统的药都行。”他咕哝着。 那些药管都编了号,有一个塑料卡片好象罗列着这些药品。卡片左页空白上是 一个系列一览表——维管系统、肌肉系统、神经系统。他顺着最后的条目直看到右 页。那是“兴奋剂”,“镇静剂”药物专栏及其它。在“植物神经系统”,“镇静 剂”专栏里他找到了17号,他颤颤巍巍地取出那塞得满满的小玻璃管,里面装满 了天蓝色药片,他吃了一片。 他简直跟遭了雷击一般。 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除了酒精带来的暂短的潮热以外,富尔医生缺乏健康人 的任何知觉,所以他已经忘却了感觉的滋味。那种慢慢传遍全身,最后轻微地刺痛 手指的感觉,使他好一阵儿惊惶失措。他伸展了一下身躯,疼痛完全消失了,腿也 停止了颤抖。 他想,这真是太了不起了,他简直可以跑到当铺去,当掉小黑包,再弄点酒来。 他开始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