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走进那正披上午的太阳照得金光灿灿的街道,这不再使他畏缩。他左手里提 着的小黑包、有一种令人满意,令人信服的份量。 他注意到,他正挺直地走着,一反他近年来日益加剧的弯腰驼背,缩首畏尾的 样子,他告诉自己,现在我需要的,是一点自尊。因为,一个人的穷困潦倒,并不 意味着—— “医生,请——等一等!”有人朝他喊着,拖住了他的胳膊,“我的——小女 儿,她——发烧了!”这是贫民窟里那许多表情呆滞,头发像乱麻似的女人中的一 个,她穿着一件邋遢的晨衣。 “啊,赶巧我告老停业了——”他声音嘶哑地开了口,但她根本不理他这一套。 “就在这里,医生!”她劝说着,把他拖到一家门口。“您来看一看——呀, 一个小姑娘。我出两元美金,您来看吧!” 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他让自己给拖进一套又脏又乱,散发出生白菜味 的房间里去。他现在知道了,这女人危或者勿宁说可能是——一位的几天夜里才搬 来的新住户。这些人在晚上搬家,坐着几辆从亲友们那里弄来的破烂汽车,把家俱 捆在车顶上,他们狂喝滥饮,诅咒发誓,一直折腾到半夜两、三点。这就是为什么 她会拦住他;她还不知道他就是老医生富尔,一个无人信托的酒鬼,醉汉。那小黑 包为他打了保票,这比他那满脸的胡须和邋遢的衣衫更有说服力。 他看见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他很怀疑,她是否刚才被放在这张才换过床单的双 人床中间。天晓得平日她睡在何等又脏又臭的褥垫上的呢。当他注意到她右手上结 痴的绷带时,他依稀有些认出她来。两元美金,他想——在她那烟斗把似的手臂上, 可怕的红肿蔓延开来。他用手指伸到她的肘窝里摸着,在皮下触到一些石头似的球 体和滑到一边去的韧带。那孩子开始微弱地哭叫起来;在他身边,那位母亲呼吸急 促,也哭了起来。 “出去,”他轻快地对她做了个手势,她依然抽噎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去。 两元美金,他想——给她讲些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拿了钱,叫她到诊所去。 脓毒性感染,我猜,是在那个臭哄哄的小胡同里感染的。他们这些人能长大,倒真 是奇迹。 他放下小黑包,忘性很大地去摸钥匙,然后想起来了,碰了碰那把锁。小黑包 飞快地打开了。 他选了一把下刀片上有一块钝而薄的圆片的大绷带剪刀。他把剪刀下刀片伸到 绷带下面,开始剪起来,尽量注意不让剪刀压伤感染部位。令人惊奇的是,那闪闪 发亮的剪刀如此轻易迅速地划过象硬壳似的包伤口的破布。当剪刀通过绷带,剪开 一条整齐柔和的线条时,似乎根本不是他的手指操纵着剪刀,而是剪刀操纵着他的 手指。 比起他的时代的医疗器械,这显然大大发展了,他想——比显微镜切片刀还要 锋利。他把剪刀放回小黑包那打开时显得特别大的板壁上的套子里,俯身察看病儿 的伤口。看到那难看的伤口,和由此而引起的严重而顽固的感染,他不禁发出嘘嘘 之声。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做些什么呢?他神经质地扒拉着小黑包里的东西。如果用 柳叶刀割开伤口,放出脓来,那老妇人会以为他为她治疗了一下,他就可以得到两 元美金。但在诊所里,他们就要弄清这是谁干的,如果他们恼怒已极,就会去找警 察。也许,在这包里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吧—— 他匆匆浏览了一下卡片左页,直到“淋巴腺疾病”读了一遍“感染专栏”。他 觉得根本不对,又重新核对了一次,还是那样写的。 在线条和专栏所指的方括弧里是这些符号:“Ⅳ-q-3cc。”但他找不到 标写着这些罗马字的瓶子,后来,他发现皮下注射针管上正是这样标写的。 他从套里取出Ⅳ号针管,原来它已安上了针头,甚至连针管也似乎已经给装得 满满的了,这可真有意思!那么,——3cc的不论什么东西,对淋巴腺系统感染 都应该是有一定疗效的——而这,天晓得,这孩子的感染也正属于这种类型。下面 那个g又是什么意思呢?他研究着那玻璃针管,在针管圆筒的顶部,有一个象旋转 盘似的东西,上面刻着一些字母,从“a”到“i”,在针管圆筒上,在刻度的对 面刻着一条指标线。 富尔老医生耸耸肩,他旋转着团盘,直到“q”刚好对准指标线,然后把针管 举到与眼平行的高度。当他推进活塞时,他看不见针尖里喷出极细的液流。有一瞬 间,针尖四周出现一种黑色雾气,拿近一点仔细观察发现针尖上甚至连孔都没有。 在针尖的斜切线上,有一个通常的斜向切面,但切面上却看不见椭圆形的孔。他迷 惑不解地又试着推了一下活塞。在针尖四周又一次出现了一些什么东西,在那又消 失了。 “让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医生说。 他用针尖挑进自己前臂的皮肤。开始,他以为没挑进去——针尖没有刺进皮肤, 在皮下移动,而是在皮上滑动。但他看见一个极细小的血点,意识到无论如何,他 只不过是没有感觉到那一下刺痛罢了。不管针管里是些什么,如果它象刚才所显示 的那样——如果它能从一个没有孔的针尖里喷出来,他断定,那它就不会,对他有 什么害处。 他给自己注射了3cc,然后拔出针头,他的手臂上起了一个肿块——一点都 不痛,否则就成了象征性注射了。 富尔医生想,也许是他的眼睛或是别的什么不对头。他给那发烧的孩子皮下注 射了3ccⅣ。 针刺进去,肿块升起来了,她仍继续哭叫,但过了一会儿,她抽噎了最后一声, 便安静下来。 好啊,他吓得浑身冰凉,自言自语地说,你干的好事。你用那东西把她杀死了。 这时,那孩子坐起来问:“我的妈妈在哪里?” 医生简直不敢相信,他抓过她的手臂,摸着她的肘部。淋巴感染已经无影无踪, 体温也好像正常了。伤口四周的充血组织的红肿,眼看着逐渐消退,孩子的脉搏也 增强了,但并不比正常孩子的快。 在骤然寂静的房间里,他可以听到,从外面厨房里传来小女孩的母亲的啜泣声。 这时,他又听到一位少女的讨好的声音:“医生,她就要好了吗?” 他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脸孔瘦削,头发灰黄,大约十八岁的邋遢姑娘靠在门边, 用一种饶有兴趣的轻蔑神情看着他。 她接着说:“我听说过您,富尔医生,所以您休想从老太太手里弄到钱。您连 一头病猫都治不好。” “真的吗?”他低沉地说。这个年轻人将受到她应得的教训。“也许能劳您的 驾看着病人?” “妈妈呢?”那小姑娘固执地问。 那位金发姑娘惊得目瞪口呆。她走到床边,小心地问:“特丽莎,你好了吗? 你全好了吗?” “妈妈在哪里?”特丽莎追问着。然后,她用那只受伤的手对医生做了一个抱 怨的手势:“您捅我!”抱怨着,又莫名其妙地咯咯傻笑起来。 “好了——”金发姑娘说,“我算是服了您了,医生。这里这些长舌妇说您不 懂……我是说,不懂怎么给人治病。他们说您是个冒牌医生。” “我已经退休歇业了,”他说,“我今天碰巧帮一个同事去看病人,您的好妈 妈看见了我,就——”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他碰碰那摊东西上的锁,它合拢后又 成了一个小黑包。 “您偷来的!”那姑娘突然直截了当地说。 他气得嗷嗷直叫,唾沫四溅。 “谁也不相信您会有这样的东西。这可能值很多钱。您偷来的包。刚进来时我 见您在给特丽莎看病,原想制止您,但看起来您并没有伤害她。但您撒谎说您帮一 个同事去看病人,我就知道,那小包准是偷来的。我要去叫警察,除非您给我一刀。 像那样的东西可以值二、三十美元呢。” 那母亲战战兢兢地走进来,眼睛哭得红红的。但当她看见小女儿坐在那里,咿 咿呀呀地说话时,她高兴得叫起来,她发狂地拥抱着小女儿,跪下来匆匆祈祷了一 下,然后一跃而起,吻着医生的手,接着就把他往厨房拖,从始到终,她一直用她 的家乡话喋喋不休地叨叨着,而那位金发少女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厌恶的冷光。 富尔医生让自己给拖到厨房去,却断然拒绝了一杯咖啡,一盘茴香饼和约翰店 里的面包。 “给他一点酒试试,妈。”那姑娘挖苦地说,“您愿意来点酒吗?” 不一会儿,她就把一杯盛满略呈紫色的液体的玻璃杯举到他面前。那医生伸过 手去,金发姑娘窃窃暗笑起来。于是他缩回手,脑海里却呈现出那习惯的幻觉:那 酒闻起来,吃起来那香滋味,然后,肚子里和四肢的潮热。他暗自盘算事情应该这 样进行;要趁那欢欣若狂的女人不注意时,灌下两杯酒,这两杯酒会把她吓坏的, 比特丽萨与死神遭遇、险些儿丧生的童话还要吓人。而以后——嗨,以后就不管它 了,他会烂醉知泥。 但多年来他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反应:对于那位他在地面前犹如薄纸 一张,一点就破的姑娘的愤怒,和对于刚才他那手到病除的治疗效果的自豪感混合 在一起。 大大出乎他自己所料,他把手从杯子前缩回来,措词文雅地说:“不,谢谢。 天时甚早,我还不想喝。” 他暗自观察那金发姑娘的表情,为她的惊奇而感到满意。 这时,那母亲腼腆地递给他两张钞票并说:“钱不多,医生——但您还来、来 看特丽莎吗?” “能对患者负责到底,我深感荣幸。”他说,“但现在请原谅我——我的确该 赶路了。”他紧紧抓住小黑包准备走;他巴不得赶快离开酒和那位少女。 “等一等,医生,”那少女说,“我和您同路。”她跟着他出了门来到街上。 他一直不理睬她,直到他感到她用手抓住了小黑包。 于是富尔医生停下来,想和她讲道理:“您看,亲爱的。也许您是对的,这小 包可能是我偷的。坦率地说,我也记不清我是怎么得到它的。但您还年轻,您可以 挣您自己的钱啊。” “卖的钱对半分。”她说,“不然我就叫警察。如果还要我和您废话,那就要 六四开。您知道谁会倒霉的,不是吗,医生?” 他屈服了,向当铺走去,她的手依然粗鲁地和他一同抓住提包的提手,她那得 得的脚步声伴随着他那稳重庄严的步伐。 在当铺里,他俩都大吃一惊。 “这不符合标准,”当铺老板说,根本没有注意那把精工巧制的锁。“我从没 见过这种货。大概是些廉价的小日本货吧?顺街到别的地方试试,这东西我可卖不 出去。” 顺街找去,有人给他们出一元美金。同样这样抱怨:“我不是收破烂的,先生 ——我只买有转卖价值的东西。我把这东西交给谁,一个不懂医疗器械的中国人? 这里的每件东西看起来都很奇怪,您能保证这不是您自己造的吗?” 他们没有接受那一元美金的价钱。 那姑娘大为败兴,恼差成怒;医生也有些败兴,但又有点暗自得意。他有了两 元美金,而那姑娘却对这么一件没人要的东西瞎感兴趣。忽然,他灵机一动,这东 西曾手到病除地治好了那孩子,不是吗? “喂,”他间她,“算了吧?如您所见,这东西实际上并不值钱。” 她正在苦苦思索着。“别把提手扯断了,医生。我不懂这些事,但有些东西看 起来很好用。如果那些家伙看见了,他们会明白这是些好东西吗?” “他们会。他们靠这东西谋生。不管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她用一种不用问就能套出答案的魔鬼似的本能,一下就抓住了这一点。“我也 这么想。您也不知道这包是从哪里来的,嗯?好吧,也许我能帮您搞清楚。到这里 来。我不会放过这东西。这里就有钱——用某种方式,我不知道怎么个弄法,但这 里就有钱。” 他跟她进了一个自助餐厅,来到一个几乎没有人的角落。她打开小黑包——这 几乎摊了满满一桌子——她很清楚其他顾客都在凝视着她,讪笑着,她还是在里面 搜寻着。 她从套里取出一把肌肉牵开器,仔细审视一番,轻蔑地扔下,取出一把窥器, 又扔下,拿起一把O·B·镊子的下面一半,举到她那年轻的、视力很好的眼睛前, 翻来翻去——她看见了医生的昏花老眼所看不到的东西。 富尔医生见她凝视着那镊子的颈部,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她很小心地把那半 个镊子放回套里,然后把肌肉牵开器和窥器放回原处。 “怎么?”他问。“您看见了什么?” “美国造。”她声音嘶哑地重复着上面的字。“‘供2450年7月专用’。” 他想对她说她也许读错了那些题字,这实际上可能是个玩笑,这—— 但他明白,她没有念错。那绷带剪刀;它曾操纵过他的手,而不是他的手操纵 它。那没有孔的注射针,那使他如遭雷劈的天蓝色药片。 “您知道我打算干什么?”那姑娘精神焕发地问,“我要学用魔法治病。您会 高兴的,是吗?医生?因为我们以后肯定会经常见面。” 富尔老医生没有回答。他的手拨弄着那张从包里拿出来的卡片,上面印的表格 曾两次指导过他。卡片上有一个小小的凸面,您可以前后按动凸面,使它从这一边 到那一边,他迷惑不解地注意到,每按一下,卡片上就会出现一种不同的内容: 一按。 “刀把上有蓝色圆点的刀仅用于瘤。用七号器械——肿瘤探测器诊断瘤。把肿 瘤探测器放在——” 一按。 “3号瓶粉红色药片服药过量可配用一片……号白色药片。” 一按。 “拿着缝合针无孔的那头,把它放在您要缝合的伤口一端,任它移动。在它打 结以后,碰一下——” 一按。 “把O·B·镊子的上半部放在切口附近,任它移动。当它进入切口并与…… 吻合以后——” 一按。 本地新闻主编在厚厚的稿纸的左上页看见:“《欺世盗名,巧取豪夺》之一— —江湖庸医”。 他机械地在上面潦草地写上“删减到7。5”,就把它擦着U字形办公桌扔给 派珀,一直是派珀负责埃德娜·弗兰纳内的江湖庸医原形毕露专辑的稿件。她是个 年轻人,主编想,象所有年轻人一样,她写得太长,所以,“删减”。 派珀把一个市政厅的故事退给主编。他一只手压住弗兰纳内的特写,开始用铅 笔敲着往下看,一个字一敲,就像电报打字机键盘在滚柱上移动时一样平稳地扣打 着。开始他并非真正在审阅。他只是看着那些字母和单词,从字母和教词的角度上 品评着,看它们是否符合《先驱》报的风格。当他用铅笔在“乳房”上划一条末尾 带着一个仿效某种风格的“d”字的黑线,潦草地写一个“胸部”来取而代之的时 候,或者是用斜线符号把“东方”这个单词的大写字母“E”划低一格时,要不然 就是用一条象旋转90°的圆括弧的曲线,把一个被分割开的单词连到一起——弗 兰纳内书写这个单词时,中间有一处间隔太大,只有在这些间歇里,他的铅笔的扣 打声才会稍停片刻。她那尖尖的黑铅笔绕着那个“30”画了—个圈,像所有的年 轻人一样,她把这字写在她的故事的结尾,他又回到第一页,开始读第二遍。这— 次,他的铅笔在形容词和整个短语上划上那些有仿效某种风格的“d”字结尾的线 条,写上大写字母“L”来标志段落,用—些如攫如扑的折回曲线把弗兰纳内原来 的一些段落勾划在一起。 在“《欺世盗名,巧取豪夺》附加二——江湖庸医”的下页,他的铅笔慢下来, 停止了。那位对自己心爱的办公桌的敲打节奏很敏感的主编立刻向上看来。他看见 派珀眯着眼,困惑不解地盯着那篇故事。这位审稿人一言末发,把这篇稿件擦着梅 森耐特的U字形办公桌扔回去给主编,马上又抓过一篇警察故事,认真地看起来, 他的铅笔又敲打起来。 主编刚读到附加第四时,就敲着桌边对霍华德说:“坐在这儿等我。” 他笨重地穿过达达作响的编辑室,走向那喧闹的凹室,报社总编就在那里坐镇 指挥。 当编排编辑,印刷间工头,摄影主任和报社总统谈话时,本地新闻主编等候着。 轮到他时,他把弗兰纳内的稿件往桌上一放,说:“她说此人不是江湖庸医。” 报社主编读着: “《欺世盗名,巧取豪夺》之一——江湖庸医,《先驱》报编辑部,埃德娜纳 内。” “《先驱》报记者在一系列文章中所披露的江湖庸医的丑闻,今日将有一个可 惊可喜的例外。对今日文章中所述之事例的情况调查之方式,开始与以前揭露众位 奸诈贪婪的医学博士和信仰疗法的骗子们时完全一样,但结果却全然不同,这一位 与众不同的人,便是贝阿德·富尔医生,尽管他的非法行医引起了未免过于敏感的 医疗协会的怀疑,但他的确是可以称之为医学界的最高典范。 富尔医生的名字是郡医疗协会伦理委员会为《先驱》报记者提供的。该委员会 报告,他曾因敲诈勒索若干无病呻吟的患者,于一九四一年七月十八日被该协会除 名。据该协会文件里一份发誓后提出的证词宣称,富尔医生曾对他们说,这些人为 癌症所苦,他有一种使他们延年益寿的疗法。自从他被该协会开除后,他就从他们 眼前消声匿迹——直到他在一所位于商业区与住宿区之间的,多年来一直是寄宿公 寓的褐色沙石建筑物里开设了一所疗养院。 “《先驱》报记者来到位于东八十七街的那所疗养院,她期望能因大笔诊费而 被诊断出患有多种假想的毛病,并被允诺一定会被治愈。她原以为会看到不整洁的 住处,肮脏的器械,和他以前见过多次的,奸诈贪婪的医学博士们的巫医设备。” “她错了。 “富尔医生的疗养院里,从陈设着高难别致的家俱的门厅,到雪白明亮的治疗 室,都轩朗洁净,一尘不染。那位接待记者的金发姑娘话语轻柔,举止得体,她只 问了问记者的姓名、住址和一般病症。像以前一样,记者的回答是经常性的腰背酸 病。那位接待员先请《先驱》报记者坐下,不一会儿就把她带到二楼治疗室,介绍 给富尔医生。 “医疗协会发言人所描述的富尔医生的过去,很难与他现在的外观相吻合。他 是个目光清晰,头发雪白的男人,从外表来判断,他不过六十来岁——他身材中等 偏高,健康状况极佳。他的声音坚定而亲切,没有一丝记者以前多次领教过的那些 奸诈贪婪的医学博士们那种令人生厌的牢骚和哀诉。 “医生提了几个有关疼痛位置和症状的问题后,就开始检查,接待员始终没有 离开房间。记者脸朝下躺在医疗台上,医生用某种器械按在她的腰背部。大约一分 钟以后,他下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诊断:”小姐,您说您腰背酸痛,却没有任何可能 引起疼痛的原因。我认为,这就如现在人们常说的,是由于情绪波动引起的。如果 以后您继续感觉疼痛,您最好去找心理学家或精神病专家。根本不存在生理上的原 因,所以,我对您无能为力。‘ “他的坦率使记者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否猜到了她是,这么说吧,是打入他的 阵营里来的密探?她又试着说:”啊,医生,也许您可以给我体检一下,除了腰背 酸痛以外,我觉得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也许我需要吃点补药?‘这是对估那些奸 诈贪婪的医学博士们的十拿十稳的诱饵——请求他们为患者想方设法,故弄玄虚, 没病找病,而这每一种病都需要昂贵的治疗。正如本专辑第一篇文章所描述的那样, 记者对江湖庸医们进行侦察前当然进行过一次全面体检,结果证明,她百分之百健 康,除了在她左肺下叶有一她幼年所患肺结核遗留下来的斑点阴影区,和一点甲状 腺机能亢进倾向而外——甲状腺机能亢进使她负重困难,有时引起轻微气喘。 “富尔医生同意进行体检,他从一个医疗器械琳琅满目的大平板的套子里取出 好些闪闪发亮,光洁无斑的器械——大多数记者都没大见过。他首先使用的是一个 表面有弧线刻度,后面有两根金属线的软管,金属线的尾端扩大或扁圆盘。他把一 个圆盘放在记者右手上,另一个放在左平背上。‘抄出仪表数字’,他读出一些数 字,聚精会神的接待员在一张表格里记下。同样的程序重复了好几次,这完全与记 者的推断相吻合,完全向她证实了这医生是个十足的骗子。在她为本专辑做准备的 那几周用中,她在体检时从未见过这样的程序。 “然后,医生从接待员手中接过表格,低声与她商量了一下,说:”您有轻微 的甲状腺机能亢进,小姐。您的左肺有点问题——不很严重,不过我想再进一步观 察一下。‘ “他从那板上选了一把器械,记者知道,这是所谓的‘窥器’——一个用来扩 张人体孔道,如耳孔,鼻孔之类的剪刀似的设计,帮助医生在检查时看到孔道内部。 不过,做为耳鼻科窥器,这器械嫌太大,作其它用又太小。《先驱》报记者正想进 一步提问,那位在一旁配合的接待员对她说:”按我们的惯例,检查肺部时要蒙上 眼睛,您不见怪吧?‘被弄得蒙头转向的记者让她在眼睛上蒙上一条洁白无斑的绷 带,心神不安地等着看下一步将是什么。 “由于她被蒙上眼睛,所以她还是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爱克斯光透视坚 定了她的怀疑。她觉得左肋骨上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一种似乎渗进体内的冷感。 然后冷感消失,出现一种咬痛感。她听到医生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您这下 面有肺结核钙化斑。这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危害,不过,像您这样一位好动的人,需 要您所能得到的所有氧气。安静地躺着,我要给您治疗。‘ “然后冷感又出现了,延续了很久。‘又一群肺泡蜂窝和脉管粘贴,’《先驱 》报记者听见富尔医生说,接待员干净利落地执行着他的指示。然后,那种奇待的 冷感消失了,绷带也去掉了。记者没有在自己的肋骨口看到伤痕,可医生却向她保 证:”好了。我们取出了肺间纤维化变性组织——这种组织纤维化的功能是大有好 处的,多亏它分隔了感染,所以您还活着编写可悲的趣闻。接着,我们给您再植了 几簇肺泡——是这些小玩意从您呼吸的空气中吸取氧气输送到血液中去。我不会拿 您的甲状腺素分泌增加开玩笑。您已习惯于您的身体的固有状态,如果您突然发现 自己变得轻松舒适,或如此等等,也许有时您反而会心烦意乱。至于腰背酸痛:话 到郡医学协会去询问最好的心理学家或精神病专家的姓名。小心别碰上江湖术士; 茫茫人海,他们举目皆是‘。 “医生的自信使记者大吃一惊。她询问诊费是多少,他叫她付给接待员五十美 元。一如既往,记者故意磨磨蹭蹭,直到她得到一张医生签字的收据详细地询问了 所付诊费的项目以后才付钱。相反,医生却痛痛快快地写道:”左肺纤维性病变组 织清除,肺泡修复,‘并签了字。 “记者离开疗养院后的第一步骤,就是去找她为撰写本专辑做准备时给她检查 过的体检专家。就在手术的当天,她作了爱克斯光对比检查。《先驱》报记者原想 通过这次检查,揭露出富尔医生是那些欺世盗名的医学博士和江湖术土之魁首。 “体检专家在他拥挤的时间表上为记者安排了时间,他对她的专辑从最初策划 时就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当她描述她所接受的怪诞的诊疗程序时,他在他那所位于 安文留公园的体检室里捧腹大笑。但等到他给记者进行爱克斯光透视,当他冲洗、 焙干照片并拿它与上次的照片对比时,他不再笑了。那天下午,体检专家又给记者 作了六次爱克斯光照射,最后不得不承认透视结果完全一样。他向《先驱》报记者 证实:十八天前还存在的肺结核钙化点全部消失,被健康的肺泡组织代替。他宣称 这是医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但他不同意记者坚信不疑地说这是富尔医生的功劳。 “《先驱》报记者认定,无论如何不可能有两种解释。她的结论是,富尔医生 ——不论人们如何传说他的过去——现在,尽管他是非正统的,却的确是医学界登 峰造极的实践者。今后,不论遇到什么疑难病症,她将把自己信托于他。 “‘可尊敬’的安妮·迪姆斯一例则断然不同——她是个女巫,在‘相念’的 幌子下,她对那些到她肮脏的治疗所去求助的无幸受害者进行敲诈勒索,这些人使 ‘可尊敬’的安妮的银行存款逐日增加,现在,存款数已高达52,238,64 0美元。银行文件影件和宣过誓的证词将于明日在本报刊登——” 报社总编把“《欺世盗名,巧取豪夺》最新附页——江湖庸医”翻过来放下, 用铅笔敲打着自己的门牙,想尽量做出正确的判断。最后他告诉本地新闻主编: “删掉这个故事。把那篇关于好恶作剧的人的文章框上花边。”他撕下最后一段— —关于那位“好恶作剧的人”“可尊敬的”安妮——把它交给那位主编,于是,主 编拖着笨重的脚步,回到他的梅苏里特U字形办公桌去。 那位编排编辑又回来了。为了想法引起报社总统的注意,他不耐烦地摇晃着。 内线电话随着红灯嗡嗡地响,这表明编辑主任和发行人要和他说话。报社总编稍稍 考虑了一下有关富尔医生的特写,断定谁也不会相信,富尔医生可能还是个骗子。 他把这篇故事掷到“死牢”里,然后拿起了内线电话。 富尔医生甚至开始喜欢起安吉了。随着他的诊疗业务日益扩大;从包揽下邻居 的病疼,到后来搬进一个远离闹市区的一所收房租的建筑物里的一套冷辟角落处的 房间,到最后这个疗养院,她似乎也随之而成长起来。啊,他想,有时候我们也有 些小小的争执—— 例如,那姑娘对钱太感兴趣。她曾想专搞整形外科——从健康的老妇人或其它 什么人的脸上去掉皱纹。开始,她没有意识到,这样无价之宝只是信托给他们,他 们仅仅是小黑包及在它里面的神奇的宝物的服务员,而不是占有者。 他曾以从未有过的小心谨慎的态度研究过这些宝物,但没有成功。例如,所有 的器械都有微弱的放射性,但有时也不尽然。它们能做出盖革-弥勒计算指示,但 它们却不会分解验电器上的薄金属片。他对目前的最新发明并不假作精通,但他知 道,这显然不对。在最大的放大率下,在这些器械极为光洁的表面上可以看到一些 线条:一些难以置信的优美的线条,刻在一些并不特别明显的不规则影线上。它们 的磁场性质也有些反常。有时这些器械能被磁体劲烈吸引,有时稍弱,有时根本不 被吸引。 富尔医生曾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对这些器械进行爱克斯光透视,唯恐破坏了 在这些器械中工作的精细部件。他深信它们并不坚固,那些柄把或刀片很可能都是 些中空的薄壳,里面装满了忙碌运转着的细小的机件——但通过爱克斯光透视却看 不见任何这类东西。啊,是的——它们随时都是无菌的,它们永远不会生锈。您轻 轻一摇,上面的尘埃就会脱落;现在,他有点懂了,它们电离了尘埃,或者是电离 了它们自己,或者是这一类的事。无论如何,他已获悉了一些与使用保养留声机唱 片相似的知识。 安吉不会懂得这些,他骄傲地想。她的银行存款已经够多了,也许,每当他安 于现状时,是她不断地给他一些有益的促进。从邻近的贫民窟搬到非商业区,以至 以后的疗养院,都是她的主意。很不错,这扩大了他的用武之地。现在,当他们就 要分手的时候,让那孩子去拥有她的貂皮大衣和两用汽车吧。他自己是太老了,他 有这么多事需要弥补。 富尔医生幸福地梦想着他的学士计划。她不可能喜欢这个计划,但她应该懂得 其中的道理。这件碰巧落在他们手里的神奇的宝物应该传下去。她自己不是医生; 尽管这些器械自己操纵自己,但在这个问题上所需的医术比技术更佳。这里面有一 些医疗技术的传统准则的问题。所以,只要懂得了这些道理,安吉会让步的;她会 赞同他把小黑包交给全人类。 他可以把它赠送医学院,要尽量避免轰动——很好,也许会有一个小型仪式, 如果能得到一件这一重大事件的纪念品,一个奖杯或一张奖状,他将会万分高兴。 把这件宝物用某种方式从他手里交出去,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让医学大师们来决 定谁将获得这个荣幸。是的,安吉会懂的,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 近来,她对外科术方面显示了莫大的兴趣,这是件好事——询问一些关于那些 器械的问题,一连几小时地阅读器械卡片,甚至还在荷兰猪身上做试验。如果他对 人类的热爱已经感染了她,老医生富尔感伤地想着,他的生命就算没有白费。她肯 定会认识到,冲破由于在小范围内工作需要保密的约束,把这些医疗器械交到更智 慧的人们手里,比留在他们手里作用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