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银搭档,那就是我们俩!从美国国旗上只有48颗星①的时候起,我们俩就 是好朋友了。我们俩比老婆和两个孩子(都是他的)都活得命长,我们俩的友谊超 过了四分之三个世纪(准确来讲,是78年),我们俩在“赫克托·迈克福森”退 休老人之家一起生活了……嗯,自从我们俩再也无法生活自理的时候,就住在一起 了。 「①48颗星:1912年至1959年,美国只有48个州,国旗上有48 颗星,后阿拉斯加与夏威夷加入美国,现今的美国国旗上共有50颗星。」 他叫莫瑞·金,我是内特·银,我们俩是78年前认识的。我们一直住在芝加 哥,小时候这个城市的治安还很不错,父母允许我们自己搭环线地铁去中环商业区 玩。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去帕尔默酒店玩,它是芝加哥城最豪华的酒店。 在酒店一楼和夹层楼有各种各样的商店,销售各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玩意儿:在黑暗 中发光的钟表啦,会自动演奏的钢琴啦,从君士坦丁堡、香港和曼谷进口的服装与 珠宝啦。 所有商店里最令人痴迷的是夹层楼上的一家魔术商店,叫做阿里斯泰·巴菲尔 的奇迹商店。它拥有世上所有的魔术道具,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店里有各种各样的 魔术盒,将东西放到盒子里,它们就会在你眼皮底下消失不见。还有空的魔术帽子, 突然之间里面就变出兔子、鲜花或者彩带来。还有一个真实大小的断头台,铡刀会 飞快掉下来,奇迹般地错过阿里斯泰·巴菲尔的脖子。还有纸牌戏法和绳子戏法道 具,以及能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魔术杖。店里还有一只表盘是美女脸的钟表,只有你 不注意它的时候,它才会微笑着跟你说话。 所有这一切最奇妙的就属魔法表演。当然,阿里斯泰·巴菲尔不肯免费表演— —除非你答应买一个魔术道具,他就会花上半小时,给你表演所有的新戏法。 我本以为只有魔术师才会经常拜访,可是来这儿的顾客一点也不像在舞台上看 到的那些魔术师。其实,我小时候从没在剧院里看过魔术表演,可我看过所有的演 出海报,我知道魔术师们都长得瘦瘦高高的,穿燕尾服、打小白领结,看上去特别 帅,而且还总有衣着暴露的女人协助他们完成魔术,她们让我渴望自己能快点长大。 他们中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某部电影中成功逃脱法律制裁的角色,另外一个人则全 身都包裹在真丝与绸缎的衣服里,还戴着穆斯林式的头巾,头巾正中镶嵌一块熠熠 生辉的宝石。还有女士们,戴着优雅礼帽和面纱,化着异国情调的妆容,戴黑手套。 有一天我进门时,正好碰见阿里斯泰·巴菲尔和一位准备离开的女士挥手告别。他 说了一句话,不是用英语说的,而是冲着狐皮披肩上的狐狸脑袋说的,我敢发誓, 狐狸抬头看了看他,还冲他挤了挤眼睛。 我老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别的孩子没发现那个几乎免费的魔术表演呢——接着, 我就遇见了莫瑞。 “哈!年轻的银先生!”那个星期六上午,我刚一进门,阿里斯泰·巴菲尔就 欢呼起来,“这儿还有一位先生,我想你应该认识一下。” 我本来希望认识一位半裸的魔术师女助手,可结果却是一个男孩子:黑头发, 瘦得皮包骨,比我矮许多。 当阿里斯泰·巴菲尔开始表演科林斯绳子戏法和老鼠消失戏法时,我们很快就 对彼此失去兴趣了。我们离开商店后停下来买了一瓶汽水,然后聊了会儿天,结果 发现除了他是白色短袜队的球迷,而我支持芝加哥小熊队外,我们两人的各种爱好 都是相同的。接着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约好四周后在奇迹商店里碰面。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们每个月都见一次面。我们俩成了密不可分的死党好友。 我们在同一个球队踢球,读同一本小说,迷恋同一个姑娘,虽然我们不再每个月去 一次奇迹商店,可我们还是每年去一次,纪念我们的相遇。 二战爆发了,那时我们俩正好高中毕业。我们在同一天应征入伍,可我被发配 到欧洲战场,莫瑞则在接下来的三年半都待在太平洋战场上。退伍之后,我们决定 合伙做生意。 某一天,等我们转身回望往昔时,我们已经是一对92岁高龄的老鳏夫了,靠 社会保险金过日子。莫瑞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有时好几天都无法下床,有时一连 几天痛得无法走路。我呢,则是一身的毛病——因为肺癌切掉一半的肺,还有前列 腺炎,身上装了一个人造屁股,还有其他一些毛病,虽然都不致命,可是积在一起 就挺麻烦的。我们选择“赫克托·迈克福森”老人之家,是因为他们有一间带两张 床的小公寓,我们两个人还可以做伴。 我们常常谈论昔日时光,而每一次谈论的焦点都会回到阿里斯泰·巴菲尔的奇 迹商店上。 “多么神奇的地方啊!”莫瑞说,“我相信他真的能创造魔法奇迹。” “哦,得了吧,莫瑞。”我说,“他不过是个卖魔术道具的。” “他从不夸耀自己,”莫瑞顽固地说,“可是他能把鹦鹉变没了,或者把鹦鹉 变成鸟蛋,在我11岁大的时候,那就是魔法。” “他不是真正的魔法师。”我说。 “对你我来说,他足够称得上是魔法师了。”莫瑞说,“我们过去总是去找他, 不是吗?” 莫瑞就是那样的人,一旦他开始某个话题,就会谈论不休。 “歇会吧,”我暴躁地说,“他可能半个世纪前就死了。” “那又怎样?他就是我们俩认识彼此的原因。” “没错,如果不是有我们这对金银搭档,华尔街可能也要倒闭了。” “你这是怎么了?”他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我过去还不需要吸氧呢,”我抱怨说,“我过去也不需要每小时跑一趟厕所, 我过去走路不需要拐杖,我过去不会做我现在做的事情。” “你在闹情绪。”他嘟哝一声,“你是一个坏脾气的老头子。” “那你就年轻了?”我说,“我似乎记得你的生日蛋糕上插着90根蜡烛呢, 几乎把这里都给烧着了。” “别闹了,内特。”他说,“那段时光可是我们俩的黄金年代啊。” “我的黄金年代在25年前——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被病痛折磨。” “你以为你是唯一变老的人吗?”他质问道,“有一个月,我甚至都无法从轮 椅里站起来,爬到我那张该死的床上去——可我不会坐在那里白白等死!” 于是,我只好忍受他每天例行的长篇大论,说什么我们在生命盛典之上不能只 做观众,我们应该是参与者和享受者。而且和平时一样,我努力不要对他的奇怪想 法以及他的轮椅、我的金属屁股、输氧瓶等等这些参与到演说中的东西笑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抱歉我刚才发脾气了。”这不是他的错,关节炎 把他折磨得够呛,他时不时地就要发泄一下。 “没事。”我说,“如果当初我知道将来会带着屁股上的疼痛过日子的话,很 久之前,我就该叫阿里斯泰·巴菲尔把我变成一只角蟾蜍了。” “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健在?” “得了吧,莫瑞。那时候他就不年轻了,他活着的话可能有130岁了吧?” “我知道。”他说,“可是,我想知道商店是不是还在那里。” “在78年之后?”我问。 “内特,我就要在这栋该死的房子里度过一生的最后时光了,我想最后再出一 次门。” “那就出去啊。” “而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看一眼阿里斯泰·巴菲尔的奇迹商店。” “我倒宁愿去看贝比·鲁斯②对芝加哥小熊队的全垒打决战。”我嘲讽说, “我们两个注定都会失望的。” 「②贝比·鲁斯(1895-1948),美国棒球巨星,在22年大联盟生 涯中共击出714支全垒打,这个纪录直到1974年才被打破。」 “贝比·鲁斯早就入土了,或许那家商店现在还在营业呢,或许他的子女或者 孙子女正在经营商店呢。你的冒险精神跑哪里去了?” “我可是一个92岁的老头子,只剩下一半肺和一边屁股了。”我回嘴说, “光早晨起床就是足够冒险的事情了。” “嗯,我一定要去。”他说,“如果我再多等一个星期,也许我就没法从这该 死的轮椅里站起来,我明天一早就要去。” “就为了找一家可能60年前就关门的商店吗,”我说,“你找不到的,莫瑞。” “如果我去找的话,也许阿里斯泰·巴菲尔的商店就会出现在我找的地方。” 这时,护士们进来为我们检查身体,等他们离开之后,我们看电视播放的摔跤 比赛。过了一会儿我就上床睡觉去了。 等我睡醒之后,我以为莫瑞已经忘记到市中心去寻找魔术商店的愚蠢计划了, 但他已经刮好脸,穿好衣服,看见我醒了,就把轮椅移到我床边。 “伙计,我拿你几片止痛药行吧?” “行,当然可以,我们最好把整瓶药都带上。” “我们?”他重复一次。 “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你独自一人跑出去吧?” “我就怕你会。”他承认说。 “如果我不跟着你的话,我还算什么朋友啊?” “一肚子不痛快的朋友。” “我不高兴,只是因为我不知道那里到底还剩下什么,”我说,“也许是时候 让我们俩看上最后一眼了。” “谢谢你,内特。” “也许我们应该现在溜出去。” 他点头同意,吞了几片止痛药,然后从轮椅里站起来。 “给你。”我说着,把手里的拐杖递给他,然后到我的衣柜里找出另外一根拐 杖,“我们沿着后楼梯下去到外面的小巷。他们全都在房子前面忙活呢。” 接着,我们就按照计划进行。 “该死的,从这里出发的地铁站在哪儿啊?”我们刚成功走到街角,莫瑞就问。 “我不知道。”我坦白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莫瑞问,“我可不想回去,不想只走了半条街就放弃。” 我掏出瘪瘪的旧皮夹,“我们还能跑出来旅行多少次啊,省钱干什么?” 他笑着拦下一部出租车。我们费了好几分钟才钻进车里,然后告诉司机去帕尔 默酒店。 “帕尔默酒店肯定还存在,”莫瑞说,“否则司机就会问我们到底是去什么鬼 地方了。” “嗯,分析得有道理。”我赞同说。 “即使它不存在了,它也是我们这对金银搭档最初相遇和成为一生知己的地方。” 他说,“在我们走到生命尽头之前,再看一眼我们的友谊开始之地又有什么错?” “嘿,如果你昨天晚上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们也就不会吵架了。” “得了吧,内特。”他说,“我们俩总是吵架的,”他突然笑起来,“也许那 就是我们俩友谊维持那么久的真正原因。我们两个都不肯让对方占上风。” 我没答话,可我感觉他说的没错。 交通开始变得拥挤,我们的车缓缓行进,最后,我们终于来到帕尔默酒店的大 门口。我们俩跌跌撞撞走进酒店。 “并没改变太多。”我评论道。 “看那些镀金,”莫瑞说,“它们就和78年前一样金光闪闪的。” “知道吗,”我说,“我发誓自己还记得那张大皮椅子呢。” “我也是。”他说,“我开始兴奋起来了,也许商店还在那儿呢。”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明事实。”我说着,指指电动扶梯。 我们一直等到没有人再用电梯——即使在情况比较好的日子里,我们的腿脚也 不那么敏捷或稳定——然后搭电梯到夹层楼。 我们走过一长串的商店,大多是卖珠宝首饰和女装的店,最后来到那家店门前 ——可是,它不再是阿里斯泰·巴菲尔的奇迹商店了。橱窗里展示着20双女鞋。 “需要帮忙吗?”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售货员问我们。 “不,谢谢。”我说。 “如果你们想找礼服店的话,楼下大厅里有一家。” “礼服店?”莫瑞问。 “本来是开在这里的,六年前搬走了。” “如果知道这里原本有什么商店的话,你肯定大吃一惊。”莫瑞伤感地说,然 后转身看我,“我们走吧。” “你还好吧?”我们快走到扶手电梯时,我问他。 “我没事。”他说,“我是一个愚蠢的老头子。至少,我现在确定它不存在了。” “太糟了。”我说,“我本来可以再欣赏半小时的魔术表演。” 我们搭电梯到酒店大厅,就在这时,莫瑞的病痛发作了,他必须坐下来休息。 他自然选择坐在那张大皮椅子上,那意味着我要把他从椅子里拽起来。 他吞了几片止痛药,然后露出痛苦的表情,要我拉他一把。我已经艰难喘息着 开始吸氧了,所以只好请一位白发的警卫来帮忙。 “需要我帮你们指路吗?”警卫问。 “恐怕用不上。”我说,“我们俩来这里寻找一家可能50或60年前就关了 门的商店。” “都是我的错。”莫瑞说。 “你们在找什么?” “这家店恐怕在你出生前就存在了。”我说。 “它一定是一家意义特殊的商店,所以你们两位过了那么多年还会回来找它。” 警卫说。 “没错。”莫瑞说,“是一家小魔术店,我们俩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店老板的名字很古怪?”警卫问。 “阿里斯泰·巴菲尔。”莫瑞说。 “就是那个名字。” “你听说过?”莫瑞急切地问。 “它还在营业?”我不可置信地问。 “是啊。它搬了几次家。我上次听说它开在环线商业区州立大街的南边,就在 我年轻时常去看滑稽戏表演的地方。” “你确定那是阿里斯泰·巴菲尔的商店?”莫瑞追问。 “没人会忘记那种怪名字的。” “太谢谢了!”莫瑞说着,摇晃着警卫的手,“你不知道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 有多重要。” “祝你开心。”警卫说,“我也常常会去寻找童年时代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