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蹒跚着走出大门,接着,莫瑞不得不停下来,抓住灯柱保持身体平衡。 “内特,”他说,“我本来不想问的,不过你带的钱够不够再搭一次出租车?” “我的钱还够,你的腿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坦白说。 我挥手招下一辆黄色出租车,载着我们沿着街道慢慢前行。一路上,莫瑞都几 乎把鼻子贴在右手边的车窗上往外看。 “该死的,内特!”我们经过滑稽戏院过去所在的街道时,他抱怨地嘟哝道, “它不在这儿!那个老混蛋骗我们!” “司机,停在这里。”我说。(其实,我是大声吼出来的。) 一个急刹车,莫瑞几乎整个人都撞进前座的椅背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他 嘟囔着问。 “你看错方向了。”我解释说——因为在街道的另外一侧,正是阿里斯泰·巴 菲尔的奇迹商店。 “我真蠢透了!”莫瑞说着,痛苦地从出租车里爬出去,而我则付钱给司机, “其实,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真的还会存在!” 出租车开走了,很高兴甩掉两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我们蹒跚着穿过街道,两 个人都重重地靠在拐杖上。橱窗里没摆放多少东西——只有几个儿童用的魔术道具, 还有魔术大师霍迪尼、邓宁杰与布莱克史东的海报。 我转身打量莫瑞,他的眼睛睁得又大又明亮,就好像发现糖果店的孩子一样。 “你打算整天都站在这里吗?”我问,“我们还等什么啊?” 他微笑着打开店门,和我肩并肩一起走进奇迹商店。 站在柜台后面的人背对着我们。“请随便看,先生们。”他打招呼说,“我马 上就过来。” 这家店比帕尔默酒店里的店面要小,可摆满同样的魔术道具、同样的魔术盒、 同样的魔杖。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岁,还注意到莫瑞的关节炎几乎消失了。 这时,店老板转过身来,我心不在焉看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他长得和阿里 斯泰·巴菲尔一模一样,甚至连他鼻子尖上的那颗小痦子都长得丝毫不差。他肯定 是他的孙子或者曾孙。 “哈!”他说,“金先生与银先生,欢迎回来!抱歉我要说一句,时间对你们 可不如你们希望的那样仁慈。” “你认识我们?”莫瑞问。 “当然!你是莫瑞·金,而你——”他转向我——“是内特·银。真高兴再次 看见你们。你们都长大了,我说得对吧?” “我们成了好朋友。”莫瑞说。 “金银搭档,当然如此。” “你多老了?”我皱眉问他。 “和我的舌头一样老,比我的牙齿要老一点。”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看上去和78年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想我应该说是良好的饮食习惯和洁净的生活模式,可实际上我喜欢美食, 抽很多土耳其香烟,还讨厌做运动。” “你没用魔术把自己变年轻,是吧?”莫瑞笑嘻嘻地问。 “你可负担不起。”巴菲尔说。 “好啦,”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什么,而那不过是胡说八道。”我说,“没人能活到那么 老的。” 他盯着我看,并不是生气,也不是被人冒犯的样子,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就仿 佛在观察一只虫子。我本想用怒目而视来回应他,可不知为什么,我无法迎视他的 凝视目光。 “得了吧,内特。”莫瑞劝解说,“他就是同一个人。我还记得他的样子,就 和昨天一样。” “真的?”我说,“那好,可是他不应该看起来和昨天一模一样的。” “我看到你口袋里有钱包,银先生。”巴菲尔说。他似乎很开心——不像是发 生了什么有趣的事,而是因为他把我弄得很不舒服自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 你口袋里还有别的东西。你还记得是什么东西吗?” “当然,”我撒谎说,“你认为是什么呢?” “是一本内容粗俗的平装书。”他说。 听起来似乎对上号了。 “还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呢?”他接着问。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暴躁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他准备告诉我的答案是什 么,那意味着他真的就是阿里斯泰·巴菲尔本人。 “是一块银河牌糖果。”巴菲尔说,“那天天气很暖和,当时我就告诉你,说 你必须要在吃掉糖果和玩戏法之间做出选择,你不能两者同时去做,因为巧克力糖 太黏了,会黏在你手指上,然后蹭在道具上面。” 我瞪着他看了一分钟,“见鬼,我还记得那件事。” “你还待在这儿。”莫瑞有些狂热地说。 “这家商店就是我的生命。”他回答说,“事实上,是好几家商店。”他看看 莫瑞,脸色突然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我想你最好坐下来,金先生,在你意外跌倒 之前。”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拉出一把椅子,递给莫瑞。 “谢谢,巴菲尔先生。”莫瑞说着,几乎是跌坐进椅子里。 “请叫我阿里斯泰。老朋友之间不需要拘泥礼节。自从你们两人在奇迹商店相 遇之后,已经过了多少年?” 我还在试图找出他的漏洞在哪里,找出他是如何伪装成大概有130岁高龄的, 可惜我无法证明。这时,莫瑞的声音响起来。 “78年。”他说。 “弹指一瞬间啊!”巴菲尔说,“我本来还赌誓不会超过74年或75年呢。” 我分辨不出他是努力装着觉得有趣,还是他真的觉得有趣。 “今天我给你们两位表演什么好呢?” “我不知道。”我说,“老实说,我们并不真的指望发现你还在做生意。”或 者说还活着,“你有什么样的魔术?” “什么样的都有。”他说。 我发现一个侧面带镜子的魔术盒,就是那种看起来就会在你眼前神秘消失的盒 子。“这个怎么样?”我指着那个盒子说。 他摇头。“我们可以变个更好玩的,银先生。”他说,“你们还是孩子时,会 觉得孩子们玩的魔术很有趣。可你现在是成年人了,渴望的不再是一瞬间的有趣, 对不对?” “我渴望的东西和我能得到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我挖苦地说,“莫 瑞,来这里是你的主意。你想看什么样的戏法?” “我要把决定权留给……阿里斯泰先生。”莫瑞说。他的手指开始扭曲变形, 每次他的关节炎发作严重时,手指都会这样的。 “戏法是变给小孩子看的,”巴菲尔说,“你们年纪太大不适合。”他停顿一 下,“我认为今天应该表演给你们一些为成年人准备的魔术奇迹。”他转身研究身 后的架子。尽管房间里灯光明亮,可货架最上一层隐藏在黑暗之中。第二层货架上 是一排三个枯萎的人头,其中一个冲着我吐舌头,另外一个则在傻笑。还有一个迷 你的乒乓球桌模型,长还不到30厘米,附带迷你的乒乓球拍和蜜蜂一样大小的乒 乓球。我刚一注意到它,两个球拍就开始精力旺盛地挥拍发球。还有一根糖果棒, 它突然变成一条蛇,然后又变成一支箭,最后变回糖果棒。 “它还能变什么?”莫瑞问,他仿佛回到78年前,睁大好奇的双眼,一脸热 诚。 “聚会戏法。”巴菲尔轻蔑地说,“不适合成年人的。”他走到柜台的另一端, 找到一个小广口瓶,把它放在莫瑞身边的柜台上。 “这是什么玩意?”我问。 “除非我猜错了,不过我很少猜错的,这个恰好是你们昨天聊过的东西。”巴 菲尔说。 “上帝!”莫瑞惊叫,“过来看,内特!” 我走过去,凝视瓶子里面的东西。 “是他,内特!”莫瑞激动地说,“他正在打棒球呢,就和1932年世界锦 标赛上的一样。” 瓶子里面是贝比·鲁斯,他大约有一厘米高,正冲着所有的球迷挥舞球杆,准 备击出下一个全垒打。瓶子里面的场景并不是静止的。游击手正在拍打接球手套, 裁判正在冲鲁斯发出信号,让他停止挥杆,做好击球准备。 我抬头看巴菲尔,“你是怎么变的?” 他看起来挺开心的,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一只虫子,“用镜子变的。” “到底有什么机关?”我要他做出回答。 “抱歉,银先生,”他回答我,“对同一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两次。” “你还有别的吗?”莫瑞问。 “想要多少有多少。”巴菲尔回答。“现在,我的莫瑞·金收藏系列跑哪儿去 了。哈,找到啦!”他伸手到更高一层的货架上,抓下几张活页乐谱,举起来给我 们看。“这是你从没谱过的曲子。”然后是一本书,“这是你从没写出来的小说。” 当他展开一张小男孩的照片时,他脸上露出无尽的忧伤,“这是你永远不会拥有的 孙子。” “他长得很像马克。”莫瑞说。马克是他在越南战争中失去的儿子,“他是谁?” “我刚刚告诉过你。” “可我从来没有过孙子。” “我知道。”巴菲尔说,“所以,这张照片当然并不存在。”他冲照片吹一口 气,然后它就在我们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打算给我们表演魔术戏法呢。”我说。 “我没有。”他回答说,“戏法是给小孩子看的。” “那你给我们看的东西算是什么呢?” 他指着一排三个黑暗的玻璃瓶,“希望、梦想和遗憾。” “认真点儿,你是怎么变的?”我坚持问个清楚。 “认真点儿?”他重复我的话,挑起眉毛,目光仿佛径直穿透我,看到我内心 深处从未被人看清的某一点。“选取两个充满善意但却普普通通的生命,搅拌在所 有这些‘本可实现或发生的事情’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中,然后在表面上涂抹 一层年轻人的乐观、成年人的玩世不恭以及老年人的悲观心态,再加上少许的成功 与一杯的失败,用消逝的热情来加热烤炉,洒上小小一撮智慧,然后就得到了成品。” 他微笑起来,仿佛他的解释说明让自己感到满足而高兴,“每一次都能成功的。” 这番话就仿佛是推销员的一通胡吹,可我看得出莫瑞把每一个词都听进去了。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面孔容光焕发,他仿佛再次回到小时候,对阿里斯泰·巴菲尔 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痴迷信服。 “我不想催你们的,”巴菲尔说,“可该到给班舍女妖精和戈耳工女妖喂食的 时间了。” “我们能看看它们吗?”莫瑞问。 “也许吧。”巴菲尔说,“不过我怀疑在你们眼中,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猫。” “在其他人眼中呢?”我暗示说。 “这要取决于他们是否可以透过事物的表相,看到真相。” “你总是能这么快速地回复出一个聪明的答案。”我感到很恼怒,因为这么多 年之后,他的魔术依然可以迷惑我。我的理智一直在告诉我这只是“幻觉”,但却 有别的什么东西一直在悄声说这是“魔法”。 “不是的,银先生。”他回答我,“不过,你也并不总是能提出一个讽刺的问 题。” “在某些环境之中,讽刺被认为是智慧的一种代表。”我提防地说。 “那不是什么环境,银先生。”巴菲尔回应说,“你只是无法从事物内部看清 所有的角度。” 莫瑞突然呻吟起来。他全身都蜷缩起来,这正是病痛发作时的模样。我从他口 袋里掏出几片药,塞进他嘴里。 他一脸苦相,“没多大作用。这次很难受,内特。” “我带你回家。”我说。 “好,我想最好快点。” 阿里斯泰·巴菲尔突然堵在我们俩和门口之间。“我只想说,再次见到我的两 位老朋友,我感到不胜荣幸。”他说,“我希望未来可以再见到你们。” “别指望了。”我冷酷地说,“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到这个世界溜达了。” “至少让我和你握个手告别。”他说着,抓住我的手,然后转向莫瑞,“还有 你,金先生。” 莫瑞看起来怕得要死——他每次疼起来,都痛恨别人碰他——我上前一步,阻 止巴菲尔碰他。可他轻轻地把我推到一边——我说“轻轻地”,是因为他似乎没用 任何力量,可我能感觉到他只要稍微用点力,甚至能把大象都推到一边去——冲着 莫瑞闪亮一笑。 “别害怕,金先生,我会很当心的。” 他伸出手,将莫瑞扭曲变形、瘦骨嶙峋、皱巴巴的手握在他手中。可这一次莫 瑞既没有尖叫,也没有晕倒,甚至没有呻吟。他只是凝视着巴菲尔,一脸怪异无比 的表情,仿佛他再次观看人生中的第一场魔术表演,这个世界是如此年轻,充满了 无穷无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