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开始见老了,约冈。”爱德华·嘉内一边挪动着安乐椅,一边埋怨说。 “方才叫地毯角挂了一下。”老仆人约冈艰难地跪下,尽量不大口喘气,拾起 从托盘上掉下去的咖啡壶、银制牛奶随和茶碗,不好意思地说,并慢慢地站起身来。 爱德华·嘉内鼓着发青的厚嘴唇,很不满意地看着溅出来的咖啡,以老年人特 有的固执又说了一边:“你开始见老了,约冈!今天早晨,你给我穿衣服的时候, 连袖子都套不进我的胳膊上。昨天,你把刮脸用的水都弄洒了。” 在约冈呆板的、刮得光光的脸上,闪现出悲哀的阴影。 嘉内说得对:约冈见老了,甚至开始不中用了。而这是件非常痛苦的现实。七 十六岁——这可不是开玩笑,其中,整整五十五年侍奉只比仆人小六岁的爱德华· 嘉内。该告老退职了。约冈多少有点儿积蓄,够他维持余年。但是,辞掉了这工作, 往后可做什么呢?他这把老骨头像机器一样,命中注定习惯于去侍奉别人,侍奉主 人——约冈知道,他是毫无办法的。他已经和嘉内这个老唠叨鬼在一起过惯了。 约冈还是在冈诺维拉时到嘉内家当仆人的。五十年前,又跟着嘉内来到新大陆 ——美国寻找幸福。爱德华·嘉内很走运,他积攒了很大一笔资本。十年前,在受 到一次小的冲击之后,他卖掉了自己的纺织工厂,在费城近郊盖了一所德国城堡式 的、很讲究的郊区别墅,在那里享受清静的晚年。五十年的光阴还没有使嘉内变成 美国人,在一切方面他还保留着德国人的风俗和习惯。在家里他同约冈只讲德国话, 约冈的真名字是罗伯特,但是嘉内一直叫他约冈,而且只承认约冈这个名字。最后, 这个老仆人连自己本来的名字都忘记了。 象许多老光棍一样,爱德华·嘉内不无怪癖。 在日常生活中,他坚持传统旧习,不赞成新东西;在他的别墅里,时间象是停 住了似的。嘉内非常讨厌电灯,在他看来,电灯会损坏视力,所以,在所有的房间 里都点着煤油灯,在书房的写字台上放留用绿色灯伞罩起来的蜡烛。 连收音机老嘉内也不收听。 “我不愿意无线电波从我身上传导过去,”他说,“无线电波会使我的痛风病 加重。一定要在房脊上和墙上安上把无线电波导开的装置。我不希望任何庸俗小调 从我这儿通过。” 嘉内连坐汽车都受不了。 在他的马厩里养着一对外出用的马。他很少进城旅行。当他出现在旧式的轿车 上时,使得过往行人惊奇不巳,但是,就是这种旅行,一年顶多也不过两次。然而 他却象德国人那样,每天早晨扶着约冈的手,在花园里散步。 当他们手挽着手,各自手里拿着黑手杖,在沿着铺满砂子的小路上行走时,生 人见了很难说出他们谁是主人,谁是仆人。长期的共同生活,使约冈真象是第二个 嘉内一样。他学会了嘉内的一切手势、举止言谈的风度。约冈显得更有派,因为他 岁数大一些,又不留胡须,象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国人,而亲内却留着短短的小胡子。 只是从服装上细看,才能分辨出谁是主人——嘉内穿的呢料贵重得多。 约冈非常喜欢这样散步。难道他们的缘分从此就到头了?不,这不可能。没有 谁比约冈更了解爱德华·嘉内的习惯。除了他,无论谁也受不了他主人的那种唠叨。 这种想法多少使约冈平静了下来。于是,在他那干枯的咀唇上露出了明显的笑 容,但是,外表上却恭顺地说:“如此看来,嘉内老爷,您得给我找个副手了。自 然是找个年轻人,办事能比我强……” “什——什么年轻人?约冈,你今天怎么成心想折腾我!给我去端咖啡来!” 约冈提起精神,两条腿哆哆嗦嗦地走了出去。到了门外,他的脸失去了呆板的 表情。他大声地笑了,露出了洁白的假牙。 约冈击中了爱德华·嘉内的要害。 一般地说,嘉内非常讨厌佣人,特别是年轻的佣人。在自己的别墅里,他雇的 佣人数目压到了最必须的限度。比如花匠——他还是马车夫,加上一个伙夫——是 个中国人;两个都五十来岁。没有女佣人。衣服送邻近的洗衣房去洗。当需要整理 房间时,便从那儿找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伙夫和花匠住在厢房——约冈的寝室 旁边的一间不大的房间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得随时准备听候主人的呼唤。 喝过早晨的咖啡之后,爱德华·嘉内和约冈跟往常一样在公园里散步。他们手 执着手,活象两株老朽了的树木,步履缓馒地走动,时不时地在公园舒适的长椅子 上休息休息。 “约冈,你建议雇佣个年轻的新仆人,难道一年前我们没做过这种尝试么?结 果怎么样呢?我当时都不知道该怎样摆脱掉这个年轻人。是啊,他没打过家什,而 且会动作迅速地找到衣袖,给我穿好衣服,他也没碰过地毯,也不象你,把我的贵 重地毯损坏了。” 约冈耐心地等待着嘉内接着说出个“但是”。 “他一切都做得很迅速、很出色。但是要知道,现代的年轻佣人乃是一些难以 使唤的人。每说一句话,你都要周密考虑,怎样才不致得罪他们,不致招来粗鲁的 言行。他不能随时听你使唤。有一天夜里,我的痛风病剧烈发作,我叫他,可是他 连个影子也没有。原来他闲逛去了!星期天到了,你得给他假……而这一切是怎么 结束的呢?他发了顿脾气,就滚蛋了。好在他没杀人,没拦路抢劫……我们坐一会 儿吧,约冈,我的腿有点……大概要下雨……” 嘉内坐到了长凳子上,吃力地喘了口气, “约冈,再没有好的仆人了,这种人已经绝种了。一个好的仆人应该象机器一 样,你说‘坐下’,他就坐下;你说‘站起来’,他就站起来;你叫他把东西‘拿 来’,他就拿来,而且总是一声不吱,活干得干冷、利落,没有什么‘个人想法’, 没有什么委屈烦恼。上了年纪的人,他不是这儿酸了,就是那儿痛了,很少有不唠 叨的……不行,约冈,这不是个办法。” “我们可以雇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约冈继续提出建议,“五十来岁,身板结 实,只要不像年轻人那样游手好闲就行。” “可是,这样的人上那儿去找?这样的人谁都舍不得,约冈。在你五十岁的时 候,假如有谁想勾引你到他那里去,我根本就不会放你走。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很 难习惯新人,他也难于习惯我。” 由于找不到办法,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如果找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女人呢?” “约冈,你简直要断送我的性命。难道你还不知道,每个到上了年纪的孤独的 有钱人家当佣人的女人,都是千方百计使她的主人上手,娶自己为妻,然后叫他快 点进棺材,再嫁一个年轻人吗?不,不,求上帝饶了我吧,我还想活下去。最好让 我和你过一辈子吧,约冈。” 约冈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然而,他不知道,一场新的考验已经来临…… 在下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不知是谁的沉重的脚踩砂子的响声,约冈和嘉内警惕了 起来。嘉内不喜欢来访者,干嘛在人家散步的时间来!在家里可以不接待,可是在 这里,在不速之客的袭击面前,他感到束手无策。嘉内思量了—下到家的距离,不 行,来不及走到…… 从小路的转弯处已经露出了个戴圆顶帽的脑袋。转眼之间,这个陌生人就来到 了嘉内的面前。这是一位年纪四十来岁、身体健壮、外表很有派头的人。他穿了套 十分考究的西装,举正泰然自若,又彬彬有礼。 “我可以见一见爱德华·嘉内先生吗?”陌生人一边问,一边打量,努力猜测 他们之中谁是嘉内。约冈谦逊地低下了眼睛,虽然,象往常一样,他对来访者难于 分辨主仆这一点感到很得意。 “我就是爱德华·嘉内。你有什么事?”嘉内问道,但还没有邀请陌生人坐下。 来访者彬彬有礼地抬了抬帽子,回答:“我是约翰·米切里,是威斯汀豪斯电 器公司的代理人。我冒昧来打搅您,向您提出个非常有意义的建议……” “哪怕您就是福特本人的代理人,我也不会接受您的建议的。”嘉内唠叨着打 断了他的话。“我停止一切商业活动已经有十年了,我不希望……” “我完全不是建议您做什么生意,”来访者紧接着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建议 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如果您肯费神听我把话说完……” 爱德华·嘉内束手无策地看了看玫瑰花丛,又把眼光移到盛开着的紫藤上;那 紫藤象绿色的瀑布似的包围了花园的凉亭。然后,用眼睛瞟了一下长凳子的边缘, 表面上装作客气地说:“请坐,我听您说。” 陌生人欠一欠帽子表示感谢,不卑不亢地坐到了长凳上。接着,便发生了一件 怪事:陌生人刚开始说了开头几句话,就吸引了嘉内和约冈对他的谈话的注意。 “有钱的年迈而有教养的绅土不能没有佣人。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找个好佣 人是多么不容易啊!那些忠实的老仆人违背不了大自然的确定不移的规律,越来越 衰老了。”约翰·米切里富有表情地看了约冈一眼。“没有谁能接替他们。青年人 被什么工会、党派、同盟给搞坏了。他们的要求,他们的乖戾任性,叫人忍受不了。 同时,您什么时候也担保不了,在这些坏家伙当中就没有那么一个会在其一天夜间 割断您的喉咙,带着您的珠宝、贵重物品逃之夭夭的。甚至连女人们也不可靠,特 别是对一些老光棍来说,尤其如此。您要是找个什么女管家,转瞬间您就会听她摆 布。” “这是怎么一回事?”嘉内暗想。“也许是他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再不然就是 一种极其奇怪的巧合。” 米切里继续他那难以猜测的谈话:“是啊,关于雇用新仆人的事只好忘掉它了。 可是,没有仆人还是不行啊,家庭的舒适就会落空。那会到处是灰尘,角落里蜘蛛 结成网。然而还不止如此。嘉内先生,您考虑过那个痛苦的时刻没有?就是当您的 老仆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就是他和您坐在一起吧?——当您的老仆人,由于 年老体衰起不来床,不能来听您的使唤时怎么办?剩下您一个人,无依无靠,多么 可怜!” 这件事嘉内怎么没考虑!这件事就像做恶梦一样,一宿一宿地折磨着他。为了 证实仆人还能走到他那里去,他心神不宁地仔细去听约冈是怎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从床上抬起他那衰老的身体。 “将没人给您打洗脸水,端咖啡,”代理人继续从精神上拆磨嘉内。“您躺在 自己的床上,而那些蜘蛛——讨厌的毛茸茸蜘蛛,直爬到您的脑袋上;没脸没皮的 大老鼠,在被子上窜来窜去。” 嘉内拖下帽子,用手帕擦了擦脑门,“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吧? 你干嘛总向我说这些可怕的事?” 米切里用眼角看了嘉内一眼,对观察出来的情形感到满意,他上勾了!他不慌 不忙地吸起烟来,用心不在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花园说道:“您的别墅好漂亮啊! 真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在这里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如果……” “我请你开门见山地把你来访的目的讲明。”嘉内急不可耐地说。 “……如果有好的、可靠的仆人,他将会听从您的使唤,像鱼一样无声无息, 就象您个人的思想那样听您的支配。”米切里说到这儿,朝嘉内这边转过身来,继 续说:“我就是为这件事到您这儿来的。我想向您推荐这样的理想的仆人。” 谈话突然被一只从花匠房子里跑出来的黑色的品捷狗(一种长耳短毛狗)所打 断。那只狗飞快地跑到嘉内跟前,但是,看见了生人,使狺狺地吠叫了起来, 米切里担心吊胆地缩起腿来。 “吉卜西,回原来的地方去!”嘉内吆喝了一声。 狗吠叫着趴在了长椅子下边。 米切里皱起了眉头。 “我从小就讨厌狗,”他说,“有一天我因为狗受了很大的刺激。您这里再没 有别的狗了吗?” “就这一只,您放心,它不咬人。方才您说到,您能给推荐理想的仆人,但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称您自已是威斯门豪斯公司的代理人。您又是雇仆人的经纪 人吧?” “我这也是代表那个公司来的。” “这个威斯汀豪斯公司是从什么时候……” ‘从它开始制造仆人,制造理想的仆人那时候起。“ “这个人有点精神失常。”嘉内带着一种新的不安的心情思忖着,并瞧了一眼 来访者。 米切里从嘉内的眼神里发现了这种惊慌。于是,微笑着回答说:“这件事可能 使您大吃一惊。不过是这样,威斯汀豪斯公司制造的是机器人。就是按无线电报的 原理组合起电话——不过确是这样。这是一个按无线电报原理设计的电话装置,如 此而已。您的指令通过每秒钟九百次的振动,甚至一千四百次的振动波来传递,这 些振动波被机器人的指令接收器所接受,于是,机器仆人就去完成您的指令。我不 打算用这些技术上的描写使您厌倦。重要的是机器仆人将完成您的一切指令。”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呢?外形像人吗?”嘉内问道。 “有各式各样的。”米切里回答说。“在这些机器人内,有的不过就是一般的 隐蔽的仪器。只要您一发出指令,这种仪器就可以把电灯开开,开动电风扇,用聚 光灯照亮房间,打开信号灯,让电扫帚或吸尘器工作。最后,还可以给您打开门。 您只要像《一千零一夜》故事里那样说声:”芝麻,开吧!‘门就会立刻开开,放 您进去。随后,门又自动关上。“ “神话故事里怎么说的?嗯,那您自已一定知道这个神话故事啦?”嘉内问道。 “坦白地承认,忘记了。”米切里回答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嘉内说,“在这个神话故事里说的尼有那么一个人, 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芝麻,开吧!‘就走进了满是宝藏的山洞;进去以后,忘记 了这个咒语,于是,石头门在他身后紧紧地关在一起了。他不能出来,遭到了强盗 的抢劫……“ “这就是说,威斯汀豪斯公司使阿拉伯神话更完善了。如果您若是忘记了这个 咒语,那么,您只要按一下电钮,门就会开开。这点我希望您一定不要忘记了。公 司完全担保机器仆人一点儿毛病没有。如果仆人不能使您满意,我们连一块美元也 不要您的。您是不是马上就定货?” “我不能马上决定。对我来说,这是个极不平常的建议。” “那么,我们这样做吧:我希望您不拒绝我给您看一看我们的机器仆人。这对 您不算什么……” “我,实在不知道对您说什么好……” 米切里感到好象事情已经决定了,便起身告别说:“承蒙您的允许,明天早晨, 我将到您家里去。”于是,他在从长格子底下蹦出来的狗的吠叫声中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