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勒南和莫娜·戈尼东住在一座租来的小屋子里。屋子周围有一个小花园和许多 枞树。那一块勒南很少修剪的草地上长满了杂草和荆棘。屋子本身倒是收拾得干干 净净的,散发着一股都市的房宅所没有的清香。窗台上摆着莫娜种的天竺葵。 可是,由于窗外枞树的遮掩,房子里很暗。在一个春天的傍晚,勒南回到家里, 在家门前被一块没瞧见的石头绊倒,他手中的学生作业本撒了满地。 当他爬起来的时候,莫娜靠在门边傻笑着:“你真滑稽!” “啊!真的吗?”勒南说,“老天爷,我碰破鼻子了。” 他一声不响,把那些化学作业本拾起来。只见一滴鲜红的血滴在他最后拾起的 作业薄上:“真倒霉!” 莫娜扶着打开的栅门,显得懊悔和有点儿吃惊。她跟着勒南走进浴室。 “勒南,我并不想嘲笑你。你很痛吗?” “没什么,”勒南说,两眼紧张地瞅着镜子里他那碰破皮的鼻子,脑袋嗡嗡作 响。 “活该。这真滑稽!”她赶忙又补充说,“我的意思是……真奇怪。” 勒南睁大着眼睛盯着她,用急切的语调问:“你不舒服吗?” “不知道,”她回答说。接着她提高了嗓门:“我以前从来没讲过这类的话。 我觉得这事一点也不滑稽。我刚才很为你担心呢,但不知怎么我笑起来了……”说 着,她又有点神经质地笑起来了,“我可能发疯了。” 莫娜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妇女,性格善良、温和。勒南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 的最后一年里和她相识。要是客观地想一想——勒南极少这样作——这次相遇的后 果是令人烦恼的。 现在,她怀孕已经七个月了,样子象一个身着宽大衣裙的俄罗斯玩具娃娃,再 加上丰满的胸脯。 勒南记起来了:“妊娠期的妇女常常发生情感紊乱。”他弯着腰,避开莫娜的 肚皮,亲了亲她,一点也不记恨。 “你大概累了,坐下来吧。我去给你弄杯咖啡。” 但是,直到现在,莫娜在神经方面从来没有发生过问题,早上也从没有呕吐过, 只是老打嗝儿。不管怎样,那些专著讲过会发生狂笑吗? 吃罢晚饭,他无精打采,批改了十七本作业;然后,他站起来,去找一种关于 婴儿的书。那套袖珍版共有四册,封面上印着一名婴儿微笑的面孔,书内有些页折 着角,但是他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一册。 他在书架后面和旁边藤编的桌子上看了看。 “莫娜。” “嗯?” “见鬼!还有一本关于婴儿的书哪里去了?” “是我拿了。” 勒南走近她,从她肩后看过去,她正在认真地看一幅表示孕妇腹中胎儿的剖面 图:胎儿头朝下,倒卧着,样子好象在坐禅。 她说:“他就是这个模祥。妈妈。”插图表示的是一个长成了的胎儿。 “你干吗叫妈妈?”大吃一惊的勒南问。 “你别说蠢话了。”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等氨但他不抬眼,也不翻书。过了一会,他回去干自己的工作,但同时对她 进行观察。 她终于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读了几段,然后把书放下。她点燃了一支香烟,但 又立即把它捻灭了。她打了个嗝儿。 “真行!”勒南说,表示钦佩。 莫娜叹了口气。 心神不定的勒南拿起他的咖啡杯,朝厨房走去。他在莫娜的座位旁边停下来。 在她旁边的桌子上,那杯饭后咖啡还是满满的,上面浮着几点油星,已经完全凉了。 “你不想喝咖啡吗?”他关心地问她。 她瞧了瞧杯子:“我想。但是……”她停下来,摇着头,面有难色。 “那么,我去给你另倒一杯吧?” “好,谢谢。不要。” 本来已经走开的勒南倒了回来。 “天哪,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啊!勒南,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说着,她全身 战栗起来。 勒南觉得他的恼怒有好几成烟消云散散,变成了恻隐。 他坚定地说:“你需要喝杯酒!” 他爬上一张凳子,以便手能够到大衣橱的最上一格;他们要是有酒,都是放在 那儿的,这是他们家里采取的许多必要的财政预防措施之一。 勒南瞧着瓶子里残存的那点威士忌,暗暗地偷骂了一声。他们没钱多买点酒储 藏在家里,也没钱替莫娜添几件新衣服。最初,他们曾打算勒南教一年书,攒上足 够的钱,再回到大学里读完学士课程。后来,眼看这个打算无法实现,他们改变主 意,只想积点钱供勒南上暑假班,而现在,这个计划也似乎过分乐观了。 对一个初出茅庐的中学教师,马上就结婚是难以想象的事,对正在念大学的物 理系学生也一样。 他准备了两份烈性威士忌,加了水和小冰块,端到客厅里。 “来吧,来干杯!” “啊!”她贪馋地说,“香极了……唉!”她放下杯子,眼睛直瞪瞪的,半张 着嘴。 “又怎么啦?” “勒南,我自己也不知道。妈妈。” “这是你第二次叫妈妈了。这到底是……” “我叫过什么?” “妈妈。听着,亲爱的,要是你……” “我没说过这个,”她显得有些激动。 “不,你说过。第一次,是你在读那本有关婴儿的书的时候;刚才在喝威士忌 的时候,你‘唉’了一声,接着你又说了一次。是不是威士忌……” “妈妈喝牛奶。”这次莫娜讲得十分清楚。 莫娜最讨厌牛奶。 勒南只一口就把自己杯中的酒喝了一半,然后转过身,默默地朝厨房走去。 当他端着一杯牛奶回来的时候,莫娜盯着杯子,好象杯里有条蛇似的。 “勒南,我没要牛奶。” “是吗?” “我没说过妈妈,没说过妈妈喝牛奶,”她的声音颤抖了,“你跌倒的时候, 我并没嘲笑你。” 勒南努力保持耐心:“那是另一个人讲的啰。” “正是,”她垂下眼睛,望着她那布衫底下的隆起的肚子。“你不会相信我讲 的话。把你的手放在这里。不,再低一点。‘ 隔着衣服,他挨到温热和结实的肉体。他问道:“踢脚?” “还没有,”莫娜用紧张的声调说:“喂,里面的,要是你想喝牛奶,就用脚 踢三下吧。” 勒南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了。在他手下,他分明感觉到有只脚踢了三下,一 次跟着一次。 莫娜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缓缓地把那杯讨厌的牛奶一饮而尽。 莫娜读道:“在极罕见的情况下,细胞繁殖不道循产生正常胎儿的演变过程。 这样,身体的某些部分极度畸形发展,而其它部分毫不发育。细胞的这种混乱的增 长与我们称之为癌细胞的疯狂增殖极为相似。”她的肩膀痉孪性地抖动了一下: “唉!” “要是这些玩意叫你不舒服,你干吗还要读呢?” “我是没法子”她恍惚地说。她在书堆里取了另一本,说:“缺一页。” 勒南在吃他那剩下的带壳煮的嫩鸡蛋,一点也不暴露自己的想法。 “这本书还没有坏,真是奇迹,”他说。事情的确如此。 从前,他们在这本书上倒翻过一种液体,使书脊上的粘胶溶了一部分,所以书 坏得特别快。然而,书缺一页,是由于别的原因。因为勒南在四天前,看见莫娜呆 呆地在读现在缺了的这一页,有意把它撕下了。那一页讲的是“妊娠期的精神病”。 现在莫娜相信胎儿是个男孩,名字叫莱奥纳尔。这些情况都是莱奥纳尔提供的, 他还提供了其它许多情况。正是他不让莫娜吃她喜爱的食物,强迫她吞食她最讨厌 的东西,如肝、肠之类。为了免遭他踢打,她不得不从早到晚读他挑选的书籍。 天气热得叫人受不了。在举行颁发毕业证书仪式前两周,勒南的学生时而显得 毫不在乎,时而非常冲动。此外,还有勒南明年的合同问题。他有希望在奥斯特中 学谋得职位;如这一点能实现,他将可以多赚点钱。今天晚上,有一个家长和教师 的聚会,校长格埃和他的夫人将郑重其事地主持晚会。 莫娜全神贯注,正在读德文的《西方的末日》的第一卷,嘴唇翕动着,不时听 得见她发出的喉辅音。 勒南清了清嗓子:“莫娜。”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看在上帝份上,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啦, 勒南?” 勒南不耐烦地嗳了一声:“你怎么不查英文版呢?” “莱奥(莱奥纳尔的爱称)想学德文。” 勒南把眼睛闭了一下。 “关于那个家长和教师联谊会举办的晚会……,你真的打算去?” “当然去。这非常重要,不是吗?除非你觉得我样子太寒酸……” “不,不,老天爷!但是,你顶得住吗?” 莫娜眼睛底下有一道黑圈,一段时间以来,她睡眠不太好。 “当然顶得住。”她说。 “好吧。那么你明天去看医生吗?” “我说过,我要去的。” “你不会对格埃太太和旁的人谈莱奥的事吧?” 她有点儿尴尬。 “在他出生以前,我不会说的,你也这样想吧?这事没人会相信的……要不是 摸到他踢脚,你自己也不会相信的。” 虽然勒南多次要求,这种试验没有再进行过。莫娜说,小莱奥只愿同母亲打交 道,对勒南毫无兴趣。 “他太小了。”她解释说。 然而……勒南想起了上学期生物课解剖的青蛙,在解剖的青蛙当中,有一只有 两个心脏。细胞的这种混乱的繁殖……象癌细胞一样。“等着瞧吧:多几只手指或 脚趾,或是多一倍的脑髓?” 在他们出发的时候,莫娜快活地向勒南保证说:“到时候我会象贵妇人那样打 嗝的。” 当戈尼东夫妇到达时,厅还很空,只有联谊会办公室的几位太太,两位面带矜 持笑容的男教师和身躯肥大的格埃校长在场。游戏台台脚在光地上被拉得吱嘎作响, 空气中有一股使人眩晕的木蜡气味和麝香气味。 格埃挺着胸,容光焕发,迎上前去。 “啊,真令人高兴!今晚热得很,我们的年青人好吧?” “哟!看来我们来得太早了,先生。”莫娜故作娇喧,假装有点儿不高兴的样 子。她的稚气和优雅实在令人惊叹!除非从侧面看,别人几乎觉察不到她的大肚子。 她说:“我马上去帮这几位太太,有些事我还是可以做的。” “不用,不用,你不必去。但我告诉你能够干什么:你可以马上去那边向格埃 太太道声晚安。我知道她很想同你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去吧,不必担心你的好 丈夫,我会照顾他的。” 莫娜用一串轻轻笑声作为回答,好把让他们分隔开来而产生的相互间的不快尽 量驱散。 格埃露出他完美无瑕的假牙,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消毒水气味。他那玫瑰色的皮 肤不仅洗得干干净净,还消过毒;他那副金框眼镜可以摆到眼镜店的橱窗里作陈列 品;他那身夏服是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你简直无法想象格埃先生会不刮脸,格埃 先生会抽雪茄,格埃先生的额上会有油污……或者格埃先生会同他太太谈情说爱。 “嘿嘿,校长先生,这天气……” “每当我想起这条山沟在二十年前的情况……每当我想起为了达到今天的成就 所付出的代价……” 勒南恭听着,十分钦佩;在必要时插上几句话。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有这 么多无关痛痒的事可以当作清谈的材料。 客人三三两两地到达了,每当进来一个人,厅内的温度就大约升高一度。格埃 没有流汗,只是面孔泛着红光。 在厅的另一端,莫娜正在同格埃太太无拘无束她交谈。格埃太太胸脯发达,头 戴一顶很不入时的帽子。莫娜似乎在讲一个好笑的故事。勒南很清楚,她不会讲那 些放肆的事情,但他还是用心听着,直到听见格埃太太尖声笑出声来。她的声音老 远就听得到。 “啊!这实在是滑稽!啊,我的老天爷!要是我记得住这故事就好了!” 勒南在动脑筋,设法使谈话转到奥斯特中学的空缺上来,因而没有吭声。当他 们见格埃先生突然谈起商业来时,不知说什么好。勒南的心突然猛烈跳动起来:好 心和直截了当的格埃正在问一些与他有直接关系的问题。格埃很有交际手腕,让勒 南自己把他想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勒南直截了当地回答了问题,但是当他知道校长是在套他的话的时候,他就象 江湖医生那样胡扯了。 晚会还没开始,格埃太太不知从哪里弄来满满一壶茶,并不顾那些口渴的教师 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与莫娜一起享用起来。她们俩交头接耳,好象在密谋策划推 翻共和国或者在交换秘密菜谱似的。 勒南象一名背诵誓词的童子军,认真回答问话;格埃用心听完他对自已最后一 个问题的答复。然而,因为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是否打算把教书当作自己毕生的 事业?”勒南的回答中没有一句真心话。 这比格埃望看自己的大肚皮,象一名演员那样,微微皱起眉头。勒南凭着自己 的敏感,知道校长下面要说的是:“你大概听说过奥斯特小学下学期要一名理科教 员吧?” 正在这时,他听见莫娜大叫一声。 接着沉静了一会,又是一声嚎叫,不久,又听见一声惨叫和有人跌倒在地上的 巨响。 格埃太太坐在地上,张开双腿,帽子遮住眼睛,好象正在跳一种极为渎犯神明 的舞蹈。 回到家里,莫娜断断续续地向丈夫讲述了发生的事情:“都是莱奥闯的祸。你 知道格埃太太是英国入,她说唱杯茶对我肯定没坏处,还坚持要我趁热喝下去,我 没法……” “等等,”勒南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怎么……” “我没法就把茶喝下去了。跟着,莱奥猛踢了我一下,我实在忍不住,打起嗝 来。然后……” “哎呀!老天爷!” “……然后,他又是一脚,我手中的茶杯掉在格埃太太的膝盖上……我当时真 想钻到地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