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勒南带莫娜去看医生。在候诊室里,他们翻阅那些旧杂志,整整等了 一个钟头。 贝里大夫矮矮肥肥,眼睛特别大。不管黑夜白天,都摆出一副济世救人的样子。 通常,医生们的诊室里挂满毕业文凭和证书,但贝里的诊室墙壁上只挂了三张。墙 壁的其余的部分贴满一些婴儿的天真可爱的彩色放大照片。 当勒南神情果断,跟着莫娜走进诊室时,贝里显得有点不快;但他马上决定对 此不予理会,就象没有发生过任何没规矩的事情一样。弄不清他是在发表讲话呢, 还是在窃窃私语,反正听见他说:“啊,太太,你今天气色很好,从上次到现在, 你觉得好吗?” ‘很好。但我丈夫说我发疯了。“ “一般说……哈!他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真可笑。是吗?”贝里朝他和勒南之 间的墙上瞟了一眼,然后象打牌似的,把看过的病历卡片一张张放到桌子上,有点 烦躁。 “那么,你是否感觉胃痛?” “是的。他老踢我。我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 贝里不理解莫娜朝勒南投去的阴郁的目光,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胎儿,是胎儿踢她。”勒南说。 贝里轻轻咳了一声。 “有没有头痛?头晕?想不想呕吐?腿、脚有没有肿?” “没有。” “好,很好。现在先量量你体重增加了多少,然后你到检查台上躺下来。” 贝里用床单盖住莫娜的腹部,好象盖住一枚一触即破的蛋一样。他用他那肥胖 的手指头在腹上触摸着,然后用听诊器听着。 “X光照片送回来了吗?”勒南问。 “嗯,嗯。送回来了。”贝里答道。 他把听诊器移动了一下,重新听起来。 “X光片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吧?”勒南又问。 贝里的眉头皱得更利害了。 “我们议论过,”莫娜用紧张的声调说,“不知胎儿是否正常。” 贝里从耳朵里取下听诊器,象一只猎犬似的望着莫娜。 “这个么,完全不必担心。你们会有一个很健全、很出色的孩子的。要是有人 胡扯,你们叫他自己去上吊得了,对吧?” “胎儿真是完全正常吗?”勒南坚持着。 “完全。” 贝里重新藏上听诊器。他的脸唰的一下变白了。 “怎么哪?”过了一会,勒南问道。 大夫的目光呆滞无神。 “宫内儿啼,”贝里嗫嚅着,一下子把听诊器提起来,直瞪瞪地瞅着,“不, 这完全不可能。看来,有问题!从听诊器里,我好象听见一种无线电广播。我去另 找一副听筒。” 莫娜和勒南交换了一个眼色。莫娜的眼色中包含着一种十分明显的嘲讽。 贝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副崭新的听诊器,很自信的样子。他把听诊器贴着莫 娜的肚皮,听了一会,然后从头到脚颤抖起来,好象支撑他的主要弹簧突然一下子 折断了,他惊恐万状,从检查台边走开去。他的下巴先动了几下,然后才讲出声音 来。 “请原谅。”他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勒南抓起医生丢下的听诊器。 好象从水下传来的轻微而又清晰的钟声,一个声音在叫嚷着:“你这个尿泡脑 袋!江湖骗子!大草包!蹩脚货!蠢……”声音停了一会,“是你吗,戈尼东?你 走开,我还没有同那个混帐医生算完帐呢!” 莫娜象一尊大肚皮的弥勒佛微笑着。 “怎么样?‘她说。 “我们要好好考虑一下。”勒南反复说。 “是你自己要好好考虑一下,”莫娜一边梳头一边说,“从这事一开始到现在, 我的时间多得很,已经充分考虑过了。现在的问题是,你得赶上我……” 勒南使劲把自己的领带朝雕刻成菠萝形的床脚扔去。 “莫娜,‘你听我说。小家伙在一分钟里踢三下,这事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至于其它……” 莫娜哼了一下,不吭声了。然后她聚精会神,把头偏向一边……勒南看着这个 近来他已经很熟悉的姿势,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又怎么咧?”他急切地问。 “他要我们讲话小声点,他在思考向题。” 勒南的手指抽搐了一下,衬衣上有一个纽扣蹦掉了。他把衬衣脱下来,扔在地 上。 “你听着,我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同你讲话时,你是不是听见他从 你肚子里,穿过肝脏一直到脑袋,朝你叫呢?是不是……” “你很清楚,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不是一回事……”勒南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往那边想更叫人迷糊。我 想了解的是,究竟这跟什么东西相象。你是不是好象听见一个真正的声音,或者仅 仅知道他对你讲的内容,而不知道这内容是怎样传到你那里的?” 莫娜放下梳子,认真思考着。 “不象是听到一个声音。这是错不了的,比听到声音更……我只能说,好象是 回想起一个声音。不同之处是,不知道下面接着要讲的是什么。” 勒南表情困惑,从地上拾起领带,系在他那一丝不挂的胸前。 “那么,他看得见你看到的东西,知道你的思想,听得见别人对你讲的话?” “当然。” “这真是了不得。”勒南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兜圈子。 “从前人们把马库雷①当作天才。而现在,这个小家伙甚至还没出世……我的 确听见他讲话。他把贝里医生骂得狗血淋头。” 「①英国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1800~1859)。幼年时就表现惊人的 记忆力和才智。——译注」 “两天前,他要我读《来吃晚饭的人》这本书。” 勒南绕道一张放在床头的小桌子。 “那是另一回事。你认为他……人品如何?我的意思是:他是有意识地干他做 的事,还是胡来?”他停了一会,“你看他头脑清醒吗?” 莫娜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她不言语了。然后,她犹豫不定地说: “你先给‘头脑清醒’下个定义吧!” “好,我自己想说的是……我怎么把领带系在脖子上?”他把领带解开,扔到 一个灯罩上。“我实在想说的是……” “你能肯定你自己头脑很清醒吗?” “问得有道理。你给我开了个玩笑。嘻嘻,嘻嘻。我要问的是,你有无证据说 明他的思想是有创见的,严密的,或者他是按本能的反应动作?你是否……” “我懂你的意思。你停一会……我不知道。” “我想知道的是他是醒着呢还是在睡觉?他是梦见我们吗?” “我已经对你说了,我不知道!” “要是他在睡觉,他醒了以后会干什么呢?” 莫娜脱下她身上的便袍,小心叠好,敏捷地钻进被子。 “你也来睡吧。”她说。 勒南刚脱掉一只袜子,又有了个新想法。 “他知道你想什么,他是否也能知道其他人的思想?” 勒南显得害怕的样子:“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没试过,不知是否因为他没有这种能力。我想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勒南将另一只袜子褪下一半停下来,用不满的语调说:“他漠不关心的问题之 一,就是我能不能找到工作。” “不能这样说。他觉得这事很滑稽。当时我真想钻到地底下去。当格埃太太跌 倒在地的时候,我曾经拼命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勒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这样吧,愁眉苦脸没什么用,得想个办法解脱目前 的困境!真的。” “我也希望这样。” 勒南蹑手蹑脚,爬上床,躺在她旁边。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哎……”莫娜试着坐起来,没成功。她用胳膊肘撑在床上,抬起身子,愤怒 地说:“啊!你走开!” 勒南在黑暗里瞪大眼睛望着她。 “怎么哪?……” 她重新叫起来:“勒南,快起来。很好,很好。勒南,你动作快点,快!” 勒南急急忙忙钻出被子,在地上站着,神色紧张,满身鸡皮疙瘩,不停地打哆 嗦。 “怎么哪?” “你得到沙发床上去睡,毯子在底下……” “到沙发床上?你发疯了?” “这不是我愿意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你别吵了。一定得这样 作。” “为什么?” “我们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呻吟着,“他说,这样……哎,不卫生!” 勒南的合同没有延长,他到一家旅游饭店去当服务员。这种工作比给未来的公 民传授三门基础科学的基本知识更能赚钱,但是勒南在这方面毫无才能,他勉强干 了三天,随后失业了一个半星期,最后凭他学了四年物理的学历,在一家电器商店 里谋到一个售货员的差使。 他的老板是个快活、好斗的人,他向勒南打包票,说无线电和电视这一行前途 无量,并坚信核实验是恶劣气候的根源。 莫娜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她每天步行到郡图书馆去借书,把借的书放在儿童车 里推回家。小莱奥似乎同时在钻研生物学、天体物理学、骨相学、工业化学、海洋 法、经济管理、瑜珈、结晶学、玄学和现代文学。 他完全主宰莫娜的生活,并继续对自己的饮食制度进行试验。有一个星期,她 只吃核桃和水果,外加蒸馏水;第二个星期,她吃土豆烤牛排、蒲公英作的和一种 新出售的饮料。 盛夏到了,幸好勒南的同事住在附近的不多。有一天,勒南在街上碰见贝里医 生。贝里大吃一惊,战战兢兢飞也似地朝另一个方向跑掉了。 那件鬼事情预计在7月29日前后发生。勒南坚持用一支又粗又黑的铅笔把挂 在墙上的月历逐日划掉,他想,作一个超天才人物的父亲,充其量不过是不大自在 罢了。毫无疑问,莱奥到十五岁时——除非他在此之前被暗杀掉,将是统治世界的 独裁者。但是,在莱奥从目前这个堡垒里走出来之前,一切都还是可以忍受的。 有一天,勒南回到家里,看见莫娜泪眼汪汪,正在那里打字,旁边放着半寸厚 的一叠文稿。 莫婉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他午饭后就开始干这个了,你瞧瞧。” 勒南将那叠稿拿起翻过来,读着: 嗡嗡叫。磨练 创世主。 昨日悠悠神话: 双目无暇,投掷着。 凝视,翻转。 一滴泪,抓住包裹。 大杂烩啤酒的受苦人 下面为什么……是呀! 让衬裤自己去放风。 头三页全是这类玩意。第四页上是一首极好的仿波特拉克体的十四行诗,大骂 现政府和勒南所在的那个政党。 第五页是用西里尔字母手书的,还有几个几何图形作插图。勒南把稿放下,神 情恍惚眼瞪瞪地望着莫娜。 “别放下,读下去。把剩下的读完。”她说。 第六和第七页上蹩脚地写着海涅诗句,第八、第九以及余下的象是一部历史冒 险小说的头几章。 小说的主人公是西律斯大公,他那袒胸露肩的女儿莉雷(这个名字勒南还从来 没听说过),和一位名叫桑特的希腊——米堤亚独臂冒险家。还有那些朝臣、间谍、 魔鬼,当火头军的奴隶、神的使者、强盗、麻疯佬、传教士和数不清的打手。 “他已经确定自己出生后的职业了。”莫解说。 莱奥对那些繁琐事不屑一顾,所以在小说写了八十页之后,由莫娜自己想了个 书名和作者的笔名:《佩尔斯波利的处女》莱奥·莱纳著,并将稿子寄给一名纽约 的文学著作出版经纪人。一个星期以后,就收到回倍。经纪人对小说表示颇感兴趣, 要求把故事下文的提纲寄去。 莫娜在回信中答复说,这事无法照办。为了显示自己非常超脱,是个深邃莫测 的艺术家,她将莱奥在这段时间里通过她写的另外三十页小说稿随信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