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了两周,经纪人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但到第三周,她吃惊地收到一份仿皮 封面,印刷精美的文件,连目录在内共三十二页,包含的条款比一般的租约多两倍。 这文件是一个出版合同。另外,还随合同寄来九百美元。 勒南将拖把靠墙放好,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来,感到全身肌肉酸痛。他心想,一 年到头女人们怎么能做到天天打扫屋子? 太阳已经落山,天气稍微变凉了点。但是,虽然勒南干活时只穿着一条衬裤, 一双拖鞋,他还是热得象洗蒸汽浴时穿着大衣一样。 莫娜那部新的电动打字机的哒哒声停止了,而代替它的是较轻微的嘈杂声。勒 南走进客厅,坐下来,靠着安乐椅的扶手。莫娜穿着一件花短褂,由于出汗脸上亮 晶晶的。他点着一支烟。 “进展得怎么样?”他问道,希望有个答复。因为这样的问题不是每次都得到 答复的。 她切断电动打字机的电源,面有倦容。 “第289页。桑特把亚历山大杀死了。” “我早料到会这样的。加勒土和齐格西亚怎么样?” “不知道,”她皱皱眉头,“我猜不出下文如何。你知道谁在花园里强奸了玛 丽阿纳?” “不知道,是谁?” “加勒士。” “别开玩笑了!” “真的,”她指着那叠打字稿说,“你自己看吧!” “但加勒士当时到里笛买蓝宝石去了,他还没有回来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确实不在。那是齐格西亚装了个假鼻子,把胡子染了颜 色装扮成的。依照莱奥的安排,故事是完全合乎逻辑的。齐格西亚偷听了加勒士同 三个蒙古人的谈话;当时,加勒士觉得有人在帘后偷听,但仅此而已,只是当他们 听见莉雪突然叫起来,才一齐转过身来……” “是这样。但是,老天爷,这一点把什么都搞乱了。如果加勒士没到过里笛, 他就不可能和擦洗西律士的盔甲这事发生任何关系。而齐格西亚也不可能干这件事, 因为……” “这的确叫人摸不着头脑。我知道他留着一手,准备用来解决所有这些矛盾, 但我不知道是哪一手……” 勒南忖量着:“我不懂。这只可能是加勒土或者齐格西亚或者菲罗梅纳,虽然 后者似不大会干这件事。但是,老天爷,如果齐格西亚一直知道蓝宝石的事,那就 把菲罗梅纳绝对排斥在外了。除非……不,不。找还忘了在庙里发生的那件事。哼! 你真相信莱奥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近来,我做到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他不对我说也罢。 我的意思是,知道他总的想法,比如说他在为某件事发愁,或者正在发脾气。他打 埋伏的那一手一定很妙,但他不愿告诉我。我们要等待,只能如此。” “我也这么想,”勒南咕噜着,站起身来。“你要不要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咖啡?” “好。” 勒南走进厨房,用点火器点着了煤气炉,朝摆在水槽里还没洗刷的食具瞧了一 眼,又走出来了。打从开始写小说以来,莱奥对莫娜的饮食制度不大关心了,因此 她能够随心历欲饮用咖啡,这是小小的享受。 莫娜身子往后仰着,闭着双眼,显得十分疲倦。 “钱用得怎么样了?”她问道,一动也不动。 “不大妙。只剩下二十一块钱了。” 她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勒南,怎么九百块钱这么快就花光了?” “买个打字饥,还有莱奥要的口述录音机;我们付钱后半小时,他又不要了。 我想,我们俩人自己花的不到五十元。还有房租,食品杂物,只出不进,当然花得 快。” 她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不会花得这么快的。” “我也是。要是过几天他写不完这本小说的话,我就要去找活干了。” “啊!那样就难办了。我怎么能又料理家务,又替莱奥写东西?” “我知道,但是……” “好吧。这样能行当然很好。要是不行……他的小说应该收尾了,”突然,她 捻熄香烟,重新坐好,双手放到打字键上,“他还要酝酿一下。你再去看看咖啡, 好不好?我累得要死。” 勒南倒了两杯咖啡,端到厅里。莫娜还是坐在打字机前等着,脸上流露出一种 正在形成的奇怪表情。 突然,打字机的滑架朝一边跳去,嗡嗡响了片刻,好象在专心思考似的,发出 一声闷响,让纸往上升了两格,随后完全停下来了。莫娜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怎么回事?”勒南问。 他从她肩后看过去,纸上打的最后一行是: 莫娜的双手卷缩成两只无力的拳头。过了一会,她切断了打字机的电源。 “什么?”勒南说,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续,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对写小说感到厌烦了,”莫娜说,“他本人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因 此,从艺术上说,小说是完整的了。不管别人怎么想,那都无关紧要,”她停了一 会,“但是,他说上面讲的这些都还不是真正的原因。” “是吗?” “他提出了两点。一点是,在没有肯定他能够完全支配这本书的稿费之前,他 不愿意把这本书写完。” “是的,”勒南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说,“这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他自己写 的书,要是他希望得到保证……” “你还没听见第二点呢。” “好。我听着。” “他想教训我们,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谁是这个家庭的头头。” “勒南,我累得要死,”那天晚上莫娜诉着苦,一副叫人怪可怜的样子。 “我们再商量一下。应该有个解决的办法。他仍然不同你讲话吗?” “已经二十分钟没有动静了。我想他在睡觉。” “喂,如果他一意孤行……” “我想,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勒南长嘘了一声:“是的,我也这么想。我不懂,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动手来写 最后一章呢?一共才几页。” “你试试看。” “我不行。你以前写过东西,而且写得蛮不错的。要是你觉得材料很齐备的话 ……如果你认为不行,我们就花钱请别人写。比如找个职业作家。这种事情司空见 惯。史密斯·多尔纳的最近那本小说就是……” “那不是史密斯·多尔纳,而且也不是一部小说。”她以教训的口吻说。 “反正那本书销路不错。作家开个头,别人去续完。” “可没人去续完《艾尔文·德罗的秘密》那本书。” “啊!真他妈的!” “勒南,这是办不到的,真的。你听我讲完……如果我们找一个人将莱奥写的 最后一部分改写一下……” “对,对!这正是我要说的……” “……即使这样,可能还是不行。要从头到尾改写。那样,故事就不同了。我 们睡觉去吧!” “莫加,你记得吗,我们担心过会物极必反。” “嗯?” “物极必反。我们怕小家伙变成一个傻头傻脑的挖土工。” “哎,啊!” 他转过身,看见莫娜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肚皮上,另一只放在背后,好象在 练习行大礼似的。 “你怎么啦?”他问。 “腰痛。” “很厉害吗?” “不……” “肚子也痛吗?” 她皱着眉头。 “别说蠢话。我看是子宫收缩。瞧,开始了。” “子宫……你不是说腰吗?” “你不知道先从那里开始痛起吗?” 阵痛的间隔是二十分钟,但出租汽车还没到。莫娜收拾了一个手提箱,一切准 备停当。 为了给莫娜提供一个榜样,勒南竭力保持镇静。他慢吞吞地走到挂历前,满不 在乎地看着,然后转过身来。 “勒南,我知道今天才7月15日。”她不耐烦地说。 “哎!我没提这事啊!” “你讲过七次了。你坐下。烦死了。” 勒南坐在桌边,叉着双臂,接着又站起来,跑到窗口往外看。他过一阵又破回 来,在桌子四周转悠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墨水瓶,看看盖子是否拧紧了。他碰翻了 纸篓,小心把它扶正,然后坐下来,似乎在说:Jesuisici ,Jeresteici. (法文 “既在斯,安于斯”) “不必担心,”他坚定地说,“女人生孩子,这事天天都有。” “那倒是真的。” “为什么?”他自己激动地反问道。 莫娜勉强笑着,然后微微颤栗了一下,朝挂钟看了看。 “十八分钟。宫缩间隔缩短了。” 看见莫娜似乎宽心些了,勒南取了支香烟叼在嘴里,只试了两次就点燃了。 “莱奥怎么样?” “甭提了。他感到……”她想了想说,“恐惧。他自觉有点反常,他不喜欢这 个。我想他大概没有完全醒过来。奇怪……” “这样更好些……”勒南说。 “我也这么想,但是……” “你听我说,”勒南继续讲道,一边激动地走到莫娜坐的安乐椅边,“我们也 不必过分抱怨,是吧?当然,有时我们很狼狈,但是……你知道……” “我明白。” “行!事情一完,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天才,只要他一出生… …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之所以能制服我们,是因为他能够整我们,而我们对他无可 奈何。如果他有一个成年人的脑袋,他就得象一个成年人那样为人,这事再清楚不 过了……” 莫娜犹豫不决地说:“你不能把他关进堆柴的房子里去。从生理上说,他同别 的婴儿一样,我们应该照顾他。” “同意,但照顾的方式很多。如果他听话,我们可以念书给他听,诸如此类。” “是的,但是我还想过别的事。你是否记得你曾说道:”如果他在睡觉,在作 梦,醒了怎么办?‘“ “记得。”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也可以说是另一回事。你是否知道胎儿在子宫里只得 到婴儿出生后所呼吸氧气的一半?” 勒南沉思了一下。 “我把这点忘了。是的,其他胎儿做不到,而莱奥能干的许多事情之一就在这 方面。” “他能全部利用得到的能量。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他作到这一点并非因为得到 比正常量更多的氧气,对不对?我还想说的是,他是一个非凡的人,而不是我。他 出生后一定能够更有效地利用氧气。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当他得到多一倍以上的 氧气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莫娜躺在按生台上,有人已经给她进行了准备和消毒。她在接生台的手术灯的 反光镜里看见了自己:她的形象跟其余的东西一样,清晰而明亮。她不知道自己在 那里呆了多久——大概是由于麻醉的原故,越来越疲倦了。 “用力,”医生亲切地说;她感到一阵剧痛,不得不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笑气。 当旁人把麻醉口罩拿开以后,莫娜说:“我在用力。”但医生正忙着,没听见 她讲什么。 现在,她始同莱奥联系上了。你感觉怎么样?他的答复含含糊糊(由于麻醉的 缘故?)。其实,她无须等待他答话。她对他想说什么知道得很清楚。黑暗,屏息 用力,烦躁,满腔的怨气……还有别的。是犹豫还是恐惧? “再用两、三次力就行了。用力。”医生说。 莱奥的感觉是恐惧,现在对此不容置疑了。他决心应付一切不测…… “大夫,他不愿意出生!”莫娜叫道。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不是吗?集中力量,再用一次力!” 叫他他停停下,太……危险,停停下,我,我怕怕,停下。 “你讲什么,莱奥?什么?” “再用力!”医生说,无动于衷。 象一个溺水者在没顶之前最后发出的呼唤,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你快点,我 讨厌,你对他说保温箱十分之一的氧气十分之九的惰性气体,快点,快点,快点。 “保温箱,”她喘着气,“他要一个保温箱才能……活,是不是?” “这孩子不用。这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医生答道。 蠢驴医生,我要保温箱十分之—的氧气,十分之一,十分之一,快点,不然… … 突然,莫娜停止用力:莱奥诞生了。 医生抓住他那红色、皱缩和纤小的脚踵。但是,还听得见一个十分虚弱,好象 从搬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死家伙,太迟了。 然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傲慢:现在,你们永远不会知道谁杀死莱奥·西律斯 了。 医生在小屁股上用力拍了拍。在一阵扭曲中,婴儿“哇”的一声,他那皱缩和 敌意的面孔舒展开了。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生婴儿所发出的愤怒的呼 喊。 如同一束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大洋底下的光芒,莱奥消失了。 莫娜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说:“你们替我给他一个保温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