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送金德勒米尔夫人到她女儿家之前,汉斯驾车驶到了科罗娄公园。从车道上 可以清楚地看到,球体在室外音乐台边露了出来。周围的草坪上挤满了本镇的居民。 一群群的少年喧闹的叫喊着站在路边。到处都是小孩子,他们在拥来挤去的人群中 追赶嬉笑着。他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春天一派清新的气象里。一辆救护车停在中央 喷泉旁,琥珀色的灯光闪烁着。 当他们前面的车停下让乘客下车时,汉斯把身子探出车窗外,朝正向他们走来 的两个警察喊道:“请同,我能在哪儿……” “赶快离开,老先生,”其中年轻的一个回答道。“赶紧把你的车开走,别挡 路。” “噢,天哪!”金德勒米尔夫人惊叫道,她转身从后车窗望去。 汉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辆美国部队卡车飞转过街角,后面跟着一辆上面架 着机枪的邦迪斯沃吉普。 当这几辆卡车尖叫着停下来,全副武装的士兵开始从里面跳出来时,球体那边 有人用手提式电子扩音器广播着:“请注意,请注意,请大家立即离开此地!没有 必要,我再重复一遍,没有必要惊慌。” “你听见了吧,”警察用他的警棍敲击着汉斯车上的保险杠说。“聚会结束了, 快离开。” “好吧。”汉斯说着,在围观的行人和车辆中小心翼翼地向前开着。“我知道 他们早晚都会到这儿来的。”说着他把播放着单调沉闷节目的收音机音量调小,点 燃了另一枝烟。“他们可能真要检查整座城镇。”他想,真正令人感到惊讶地是美 国人这么晚才赶到现场,而他们的基地离这里不过20公里左右。“我想把你送去 之后,应该再回来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当一对年轻人从容地走过十字街口时,金德勒米尔夫人说:“你看他们。” 只见男的手里拎着一塑料筒冷饮,他同伴则拿着一只折起来的草地用椅,“你 会以为是过节呢!” “也许是吧。”汉斯回答道。他转身接着看热闹的人们头顶上方的不断闪烁的 天蓝色曲线,而人们就好像被一种微妙的感召力吸引着一样,越来越逼近球体了。 当他最终把车停到金德勒米尔夫人女儿门口时,汉斯要求她一定不要对任何人 提起他马厩里的那个球体。“我不想我的农场被当兵的入侵,”他告诉她,“尤其 是美国士兵。”金德勒米尔夫人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明智,汉斯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与 当局联系,而她自己也觉得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之后,才同意闭口不谈此事。她又 一次谢过汉斯的照顾,慢腾腾地从车里爬出,拖着脚步沿着车道走去了。 在回科罗娄公园之前,汉斯顺路在超市买了几件必需品。当服务员往现金收入 记录机里输入价钱的时候,汉斯看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埃森报的新闻标题——“瓦 泽尼森斯基总理遣责美国攻击;巴西战火又燃;埃及成千上万人死于神秘瘟疫,” 旁边还附了一张开罗荒凉街道的照片。“还有这个。”他把报纸夹在胳膊下说道。 “但愿这些宇宙飞船能使这种关于战争的讨论停止。”服务员说着,朝那撂报 纸点点头。“四美元九十八美分,报纸还没过期。” 汉斯把钱递给这个秃头小个子服务员笑道:“我真是搞不懂。” 他开到商业区,把车停在了小学停车场,从食品店买了一只绿胡椒吃,然后穿 过游乐场,爬过一个陡坡,从后门进了公园。只见四处有很多人,有的在小路上漫 无目的地走着,有的坐在池塘边闲谈;或把面包屑扔给池塘里的鹅群。两个警察正 站在老石头桥上同一群年轻女子谈话,而汉斯则要去室外音乐台。为了避免绕道, 他非得打那座桥上过。他迅速地低下头,想不知不觉地从女孩们中间挤过去。 “对不起,伙计,”两个警官中的一个说。“公园的那部分谢绝入内。” “我知道,”汉斯大声说,“但是我正给我的孙女找小狗。你在周围看见一只 小猎兔犬了吗?她说她在大草坪那儿把它给弄丢了。我想可能是在人群里跑丢了。” “对不起,”巡警又向前迈了一步,用强有力的手按住汉斯的前胸。“任何人 不得进入。” “噢,我得快点找到狗!”汉斯说,“孙女吵吵闹闹像疯了一样;我必须得找 到它。而且,他朝小山上的室外音乐台指了指,”那儿不还有人嘛。“ 一群拖拖拉拉走在后面的人正沿着两旁长满了铁杉的小径朝桥走来。 “那你去吧,”另一个警察说,“去找你的狗吧。但如果我是你,我就赶快去。 嗨,你们!”他朝那些人喊道,“过来!” 汉斯转过第一个拐角,没有继续沿着小路走,而是尽快地钻进了灌木丛,小心 翼翼地朝他看见球体的方向走去。 大约有十几个军人正围着球体基部,还有少数看似老百姓。或者更可能是科学 家。他们围着一个正用大照相机或是扫描仪检查球体的人。 无论怎么看,至少从这个距离看,这个球体简直跟汉斯家牲口栅里出现的飞船 一模一样。它的入口,或称作门,呈银灰色,恰好位于球体表面的中心部位,似乎 穿过空空荡荡的草坪瞪视着什么。 在露天音乐台那边,为数不少的士兵在吸烟,架起其他的装备。 一架直升机出现了,在空中绕了两圈,然后正如它的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 了。 大约有半小时,汉斯安然无恙地藏在一片密密的灌木丛里,看他们测量,记录, 激烈讨论,用各种各样的仪器探测球体。后来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朝他慢悠悠地走过 来,等那人拉开拉链开始小便,汉斯便站起来走开了。 他转过林子,从渡因德克大街入口处离开公园,那儿也有士兵把守着。他回到 车里,径直往家里开去。他关掉了收音机,因为里面居然有一位全国著名的艺术家 声称这些球体是地球内部结构中在危难时刻最可依靠的东西。这些球体之所以出现, 是因为我们终于使地球精疲力竭了。 在上午剩下的时间里,汉斯一直果在牲口棚里,观察球体,等待情况的出现。 最后,他又照了几张相片。朝宇宙飞船扔了一团草,然后回到屋里做了个火腿 三明治。 他打开一瓶凉啤酒,翻遍厨房的柜橱,找到了他妻子的晶体管收音机。当他发 现收音机电池一端长满了锈,根本无法再工作时,并不感到太奇怪。 他打开报纸,摊在堆满碟子的桌上,边吃边认真地读上面的重要报道。 智利、委内瑞拉和巴西之间在两年之前已正式拉开战火,伊拉克和伊朗则是在 十五年前就已开火,南非冲突则开始于去年冬天——虽然是最小规模的,但从多方 面来考虑,也是最残酷的。从表现看来,在这三起战事中,被卷入的国家都没有受 到任何外来的挑衅或者物质上的支持。毫无疑问,美国和俄国总是无休止地互相谴 责他国,认为别国不仅挑起和延长了这些战争,而且还导致了十几起小规模的冲突 和变革。这些冲突和变革一直在其他地区出现,相对来说较为次要。 看着一篇讲述超级大国指手划脚,空头理论家故作姿态的最新报道,汉斯意识 到谴责谁对准错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一个世纪以来,全球一直处于敌对状态。自 从八八年对利比亚的原子轰炸起,舆论界就一致认为,到目前为止,不管战争起因 如何,要使一个地区复归到一个即便以残忍暴行著称的国家,也比引发全面的、大 规模的原子战争更可取。事实上,不管数量如何众多、历时多么短暂,也几乎没有 什么常规战争可以最终取代非常规战争。然而,最近美国直接对菲律宾进行干涉, 苏联大张旗鼓地支持政变,导致了曼谷的大屠杀。嗨,事态看起来似乎有点儿无法 控制了。 汉斯重新小心地把报纸折起来,按小时候被教过的那样,用力地“啪”的一声 甩在了膝盖上,又慢慢地扔进炉边的点火盒里。新闻就到此为止吧。 他喝光了啤酒,心想:“我还不如去侍弄我的花园。” 自从成人以后,他在内心深处就一直想住在一个能种许多蔬菜的地方,可不知 怎么的,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后才满足了这个心愿。两年前他妻子 去世,他也从大学教师的岗位上退休,搬到了这座农场上,直到今年春天他才种上 了他的第一批种子。看着嫩芽破土而出,蓬勃生长,真令人觉得是个奇迹。 现在他站在篱笆边,手里拿着浇花的水管,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城市里居住的 那些年,那种生活很活跃,看似很有成果,可现在看来都相当无聊。 把花园浇透后,汉斯拔了将近一小时的杂草,又把他捉到的肥虫放到一个装满 泥土的咖啡盒里,以便第二天到巴登比尔运河时带着。他考虑到让金德勒米尔夫人 和他一起去,好换换地方,可后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毫无疑问,无论发生什么事 情,她都会留在镇里,照料那些她总是赞不绝口的孙儿孙女们。他的思绪又回到了 他自己的孩子们的身上——女儿在第一次暴乱中丧生,小儿子是北约组织的一名士 兵,在一场被称作斯芬克斯的战役中阵亡。 汉斯又打开水管,洗了洗手,回到牲口棚那儿,在炙热的阳光下抽起烟来。 突然间他看到球体更亮、更透明了,表层下发光的、丝网般的结构已完全消失, 那扇门也比原来更暗了,球体内部重又发出微弱的由振动而引起的嗡嗡声。 汉斯嘴里紧紧叼着烟斗,竖起一个高高的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往窗子里看, 但除了他自己的影子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下午,他除了其余的时间都躺在吊床上看小说,把后面的草坪剪了剪。在这个 过程中,他总是定时地隔一段时间就到球体那边检查一下,结果每次都没发现有什 么变化。汉斯又喝了一瓶啤酒,感到有些昏昏欲睡。他合上书,闭上眼睛睡着了。 黄昏时,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汉斯终于醒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望着头 顶上的枝条在镶着金边的云朵下面摇曳。他还保留着孩提时代的一个习惯,就是每 当在睡梦中醒来,便竭力地回想梦中的景象。 突然,早上发生的事情又浮现在脑海里了。 他一下了从吊床上跳起来,匆忙穿过院子向汽车跑去。他侧身坐在方向盘后, 双脚放在地上,点着烟斗,听着收音机,每听到那种肤浅啰嗦的播音就换个台。 根据最新报道,已证实的目击实例大约有六千零五十例,其中约有五千四百个 是成对出现的,而且每两个之间相距仅仅二英里。所有可靠的信息来源都认为这些 球体体积、形状和颜色都相同。据官方报道,中东和巴西战区都还没有球体出现。 另外,原来定期发布公告的许多国家,包括苏联和大部分东欧国家,现在对于事态 进一步发展都不可思议地保持沉默;有无数关于球体的虚假报道,有些甚至明显是 来自官方的假报道,这种情况在中美洲最为严重;在加尔哥答、安格拉、马尼拉和 迈阿密地区发生了暴乱;柏林股票市场在5小时内暴跌到21年来的最低点,在一 片混乱中早早关闭了;北约部队处于高度警备状态,教皇随时准备发表讲话;帕尔 姆斯兆姆东克拉根佛德和考宁斯伯格的所有学校都已经停课,等待进一步通知。 汉斯听得烦了,关掉收音机,慢慢地朝牲口棚走去,思量着这一切将会怎样结 束。 这次球体看上去颜色更浅、更亮,也更透明了,表面银色的窗花格似的花边再 也看不见了,显得很平静。 汉斯把鸡放进来,喂食,检查喂鸡的水,然后走到球体那儿,用手摸了摸,感 到球体微温。 他爬上梯子,从窗子往里看,窗子也变了。 虽然现在它看起来乌黑发亮,像一块纯乌木圆盘,可也已经恢复了那种多孔的 颗粒状态,透过这片雾蒙蒙的黑暗,只能看到一条窄窄的伸向球体内部隧道的模糊 轮廓。 汉斯挪了挪身体,向前倾着,沿着通道向里看。透过门上面那层薄薄的幔帐, 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突然站起,朝他走来。 他跳下梯子,朝门奔去,大声呻吟着,似乎想喊救命,却又喊不出来。当他踢 到脚下一块木板,双膝跪倒在地上时,他回头看,等待着一种新的死亡向他席卷而 来,用冰冷炙燃的双翼把他包围起来。结果,他看见的却是伯陶特,那只经常到他 农场来的猫,跳到梯子最高一级上,开始睡意朦胧地舔爪子。一直到它最后从梯子 上下来,伸伸懒腰,悄悄地走掉之后,汉斯才从震惊中回过味来。 但他想弄清楚那到底是不是伯陶特。于是边站边掸掸身上的草末,轻轻起朝猫 吹了声口哨,但是猫已经不见了。 汉斯又一次爬了梯子,比以前更小心地往球体里看。当他终于伸手去摸入口处, 然后手穿过神秘莫测的黑暗时,突然感到头皮疼痛,阴囊收缩,双眼流泪。他迅速 移开手,几乎头向前跌到地上。这时他的每个念头是:我还活着。 他又重复了几次这项实验,每次接触都感到有股温和的能量涌遍全身。 “我会下地狱的。”他大声说。 接下来,他听到屋里电话铃响。因为没有几个人会打电话来,所以他爬下梯子, 急忙从牲口棚走出来。 “喂,是汉斯吗?你好吗?”金德勒米尔夫人问,“球体有什么变化吗?” “你在家里吗?”他问。 “在家。”她回答。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道:“你知道,我想我既然大部分 时间都住在这儿,那我也就愿意不久后死在这儿。” “为什么?镇里拉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担心的是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你一直在收听新闻吗?” “是的。” “真可怕,人们最近是怎么了?” “你跟别人提起这个球体了吗?”他问。 “没有,”她回答,“我没有。” “好的,”汉斯说,“谢谢你。我看到了镇里的那个球体,和我们的一模一样。” 他停了一下。“你离开的时候,那儿还有很多士兵吗?” “没有,真的没有。他们把公园全部封锁了,乔治说今晚美国将设法把那东西 弄到他们基地那儿,用直升飞机或别的什么东西把它带走。他说,它们实际上很轻, 人们在摩根斯顿就已经把球体移动了。” “他说什么时间了吗?” “我想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了吧。” “我也许该进城去看看,”他说,“最好我要能在近处观察一下球体。” “汉斯,你最好小心点。连乔治也受到了士兵或是回家人的刁难。伊丽莎白非 常担心;我甚至劝他们都来我这儿过夜。” “你保证你一个人没事儿?”他问。“我回来时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或者如果不是很晚的话,你都可以打电话给 我。” 汉斯被萦绕在耳畔的她那亲切的声音所打动,答应他最迟九点钟打电活告诉她 在镇里了解到的情况。“不要担心”,他说着挂了电话。 他迅速地做了一个三明治,到处找钥匙,后来才记起钥匙仍在车里,便从后门 走出来。同金德勒米尔夫人通话时,他透过厨房的窗子注意到,随着夜幕的降临, 天气渐暗,球体散发出的令人恐怖的光芒弥漫着整个牲口棚,从路上也能清楚地看 到这光芒。他嘴里嚼着一大口面包和火腿,穿过院子,凝神望着轻轻发出嗡嗡声的 球体,几乎第一百次地思忖着它到这儿来的目的。 他回到屋里,打开灯,以使球体发出的光不那么明显,然后又关上门沿着车道 走出来。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高高地挂在房子上窄,就像一只警觉的眼睛。在夜晚 的空气中,他能闻到花周里浓郁的香气和粪肥的气味,听得到草坪那边蟋蟀低唱声, 想像着成千上万的球体天蓝色的种子一样悄然穿透冰冷的月亮石,活跃在一个贫瘠 而又草木不生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