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离镇里不到半公里的地方,他被一个邦迪斯沃巡警拦住了。 “对不起,先生,”一个年轻的士兵说着,用手电筒直射汉斯的脸。“我们想 问你几个问题。” “好吧”,汉斯答道,“我能把车开到路边吗” “不必了。”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书写板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你住在这附近吗?” 他问。 记下汉斯的姓名和住址后,另一个士兵解释说他们正在寻找一个球体,而他们 相信这个球体一定已在该地区出现。 “你知道我说的这件事吧?”他咕哝道。 “知道,”设斯说。“我今天上午来过镇里,但那是我在附近看到的或听说的 唯一一个球体。” “你邻居中有谁看到什么了吗?” “只有一个,一个姓金德勒米尔的夫人。可那儿没什么。我刚才还给她打过电 话。” “我们能否检查一下你的住所?也就是说,我们今晚或者说现在就到你家去能 行吗?” “没关系,去吧。”汉斯回答。 第一个士兵咔嗒一声关掉了手电筒,向后退了一步,只说了句:“谢谢你提供 的信息。” 当他正要开车走时,听到收音机里播音员正在播音。有三四个人在路边闲逛, 边吸烟边互相传递着用一个水壶喝水。其中一个朝他点头笑了笑,汉斯觉得自己由 于害怕而显得很可笑。 到了城里,他把车停在银行,步行去公园。从远处,他就隐约听到叫喊声,但 没别的声音。 汉斯沿着人行道上一排保存完好的褐色砂石慢慢走着,头顶上是明亮的窗子, 洋溢着家的平静的气息,汉斯觉得很难相信这不单单是一个非常而宁静的春天的夜 晚。 虽然离公园还有一个街区,下一个十字街就已设有警察路障。在大街一侧有一 小群人聚集在路灯下,少数巡警在另一边。 汉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朝最近的警车走去。他正要喊附近的一个警察,突然 听见从山谷那边传来一声打雷似的响声。他知道要想说服他们让他通过封锁已经来 不及了,就掉转身竭力去想一个更好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种有节奏的搏动声越来越清晰。汉斯抬头仰望,在天 空中寻找飞来的直升机,在月光的映衬下,他可以看到天主教堂塔尖的轮廓,高高 耸立在镇里其他建筑物之中。汉斯以前和一群外国观光者爬上去过一次,这些观光 客经常爬到塔尖去观赏塔楼内部已经修复了的中世纪景观和散布在下面的古雅的村 庄。他知道从哪儿能清楚地看到公园里的露天音乐台,便迅速穿过街道,走道那条 与教堂毗邻的教区长住宅后面的小弄。他希望塔楼的门开着。 门的确开着,座位上散坐着一些人,在低头弯腰祈祷。汉斯转向一条黑暗的走 廊,跨过一排很低的围栏,那上面贴着塔楼开放时间。他开始爬楼梯,从头至尾只 在两段楼梯之间的平台休息了一次。 当他爬到塔顶时,正赶上直升飞机的一只探照灯肆无忌惮地照在这间石头砌成 的小屋上,把屋子中央的青铜钟照得闪闳发亮。 “你好。”汉斯在直升机轰隆声中大声对站在一扇窗前的女子说。 “你来得正及时。”她大声答道,一点也没对他的突然出现感到吃惊。“在这 房子里看得最清楚。” 他绕过钟向下看。飞机正设法飞到球体上方,放下三个巨大的铁爪篱,螺旋桨 卷起的风就像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横扫四周的树木。这个半透明的球体像马戴马具那 样被电线和围栏包裹住。此刻几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大理石,一颗微 型的水晶星星。在它的顶上,一个士兵在独自把所有飞机上垂下来的线连在一起, 然后再把它们和他脚下的一团钢圈连在一起,而他的同伴则在下面一动不动地望着, 就像滑稽剧舞台造型里面许多小玩具雕塑。 “该死的蠢货。”女孩说。 汉斯从窗子那儿转过身,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她。她很漂亮,但他突然意识到, 她正在哭。泪水映着探照灯不断闪烁的光,沿着她的双颊慢慢滑落。 “难道他们没意识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她强有力地说,似乎是因为痛苦, 也似乎是因为她想让她的声音能穿过包围着他们的持续的声音而被听见。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人爬上斜靠着球体的梯子,检查了联锁的一处,然后便回 到了地面。当一个站在露天音乐台最上面台阶上的士兵举起两个红色氖光棒示意时,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飞机熟练、轻松地升起,渐渐地拉紧了飞机上放下的钢丝绳, 轻轻地抬起了这只明亮的蛋,越过树梢, “就像奥兹国里格林达的水晶球,”汉斯想。 后来飞机消失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夜空里。 现在球体停留过的地方只留下了很轻的印迹,在此范围内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草 坪,几乎丝毫未损,球体就好像是以最小的冲力,通过某种神秘的渗透过程穿过石 头和泥土才钻出地表的。 汉斯突然感到既疲惫又孤独,双手梳过头发,叹了口气问女孩:“你刚才说‘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她擦了擦眼睛,耸了一下肩。“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她仍然望着窗外说。 “这个想法一整天都在困扰着我。” 随着下面手提式弧光灯一个一个地熄灭,卡车的引擎也在启动,士兵们准备离 开了。 “我想这些蛋一直就在这儿,”她继续说。“我想生命一开始时就有人把他们 埋在了这儿。或许是后来,但不是很晚,实际上是什么时间并不重要,他们一直就 在地下,不是在监视我们,而是在等待,等着看我们最后结果如何。我认为最近几 年,或者更糟,最近几个世纪,已经使他们对那不可避免的结果确信不已。现在, 他们都要离开,或许逃到另一个星球上去重新开始,或许只是回家,而我们正要彻 底地毁灭自己。” “这是我这一天听到的最好的理论,”汉斯停顿了好长时可后对她说。“让我 们向上帝祈祷你是不对的。” 他和女孩告别之后,女孩仍然站在窗子那里,仰望着星星,长发在微风中轻轻 飘动。 回家的路上,汉斯避免听那些关于超级大国之间相互威胁的报道,而这些却好 像充斥了各个广播电台。他听了对法兰克福一位物理学家的采访,这位物理学家详 细勾画了要研究球体所实施的第一批步骤,那将会涉及到对他们分子结构的彻底分 析。他继而预言,可能会发现由稀有同位素组合成的物质,而这种组合无法用太阳 系中任何已知的和看似有道理的过程来解释。 “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播音员说。 我也不明白,汉斯想。他把车开到车道了,关掉车灯。在此刻,既已知道那一 天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天,那么球体是由什么组成的还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握着方向盘,头伏在手上,感到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从没这么累过。他觉得那并不 重要了。 几分钟后,他进入牲口棚,心不在焉地盯着球体。除了环形的黑色窗户,其他 的地方都是彻底透明的,就好像是按着最纯净的水晶做的。白色、银白色微微闪烁 的灯光在它表面下不断闪烁着,有一刻,汉斯有种幻觉,感到他正在凝视着一口深 不可测的布满星星的井。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爬上梯子朝门里看。那条狭窄的通道仍被那层朦胧的 幔帐遮盖着,看起来没有变化,汉斯把手伸进黑暗的地方,却没有感觉到那种缓慢 的快乐的感觉。他又靠近一点,看见从他的肘部一直到前臂都在膜似的幔帐后面出 现了。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又向上爬了一级,稳了一下重心,然后冲 破那层界线把头和肩都伸向球体里面。 有几个小时,他似乎一直在往下跌。 然后突然停住了,他完全失去重心地飘荡在一个寂静、黑暗的空间里,没有任 何东西包围他,只是处在温暖的、彻底的黑夜里。他盘起腿,紧紧抱着双膝。他再 也不害怕了。他起初疯狂地又踢又打,又喊又叫,当这一阵疯狂的叫喊消失在无尽 的通道尽头,他就静静地抽泣,只有听天由命。无论怎么说,他不再害怕了,像胎 儿样蜷着身子,在空中轻轻地旋转着、吸气呼气,吸气再呼气,耳中还能听到自己 心脏轻微的跳动声。 他无法说出他是不是睡了一小会儿。在一种无法感知的虚无里面,他发现自己 悬浮着,已分不清清醒与沉睡,死与生的区别,但他敢肯定时光在流逝。有一次他 伸展四肢,试图穿过这种虚无,但是一无所获。他双臂抱肩,静静地躺着,等待着, 向上向下看着无尽的宇宙。不久所有参照物都消失了,一生以来一直存在的内心与 外界的障碍消除了,包围着他的黑暗变成了他的内心世界的延伸,一直延伸到他的 中枢神经平衡力允许的最远距离,最终连那个界限也消失了。 不再有任何东西刺激,他的思绪开始慢慢地编织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最初认 为是自己眼中特有的持久的光幻视一直在加强,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黑暗中看 东西。实际上,此刻光线正在他周围闪耀着,放射着,他突然感到好像跨过了一个 重要的门槛,正发生着激进的变化,不可思议的复杂的无瑕的几何形体不知从哪里 来,自行放大,忽儿就消失了。它们非常光亮,起初彼此完全分开。当他们开始增 多,合并在一起形成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复杂的三维网状物时,汉斯心想,天哪,太 奇妙了!尽管看到这种连续的抽象的魔术组合,他却欣慰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失去理 智。实际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思维过程变得更加清晰,甚至达到了一生中从未 达到过的水平。 这种神奇而抽象的图像消失在神秘的地形中了,其过程异苛地精确。汉斯高兴 地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欲望,他又冲始连动了,在令人疯狂的悬崖的峡各之间毫 不费力地滑行。一片不受时间限制的,不断涌现的丛林出现了,中央有一条虚无缥 缈的小河穿过。接着,一座玻璃城突然出现在布满公路的沙漠之中。还有蓝色,高 大的山脉,波祷汹涌的大海。汉斯认为,最后出现的是往事。友好的面孔闪现了, 在同他讲话。握手或只是挥手。所有人都回过身来。那是一个充满绿色夏日的上午, 他正在挖湿沙子,身边没有别人。深夜,他蜷缩在床上,看见疾驰而过的汽车车灯 从天棚上飞过,就如他所过的日子一样可以数得过来。当他用一块石头扔过去,砸 掉了他哥哥西格蒙德的一颗牙时,他吓坏了,被惩罚了一回。他还看到了第一个委 身于他的欲望的女孩。二三十年来对书本知识以及历尽苦难的男男女女的教授生涯, 就像驶过一座繁忙城镇的火车一样疾驰而过。 还有他第一夜醉酒,游到危险的河流深处的经历。 睡在刚刚下过雪的地上,独自醒来。 有时在打球季节玩球;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而每年都希望自己能做出点成绩。 坐在她一丝不挂的妻子身旁。抱着她,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她正要把他们的 第一个孩子降生到人间。 “放松,”接生婆说。“现在放松。” 接生婆把一只手伸进玛丽业的身体,用另一只手压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汉斯给 他妻子喂了点水,自己也喝了一小口,然后又把杯子放在了床头桌上嘀嗒响着的钟 表旁。时间是凌晨三点。外面的世界依然沉睡着。 “来了。”玛丽亚说着,身体拱起,喘着粗气,不知是第多少次了,使他的后 背挤着床头很疼。 最后羊水破了,溅了一床垫。接生婆考尼达笑着问:“感觉好点了吗?” 然后挛缩很快开始了,孩子的头和肩膀通过里面的关口进入了通道。让她安隐 地斜靠在一撂枕头和毯子上。汉斯爬到他妻子的两腿间,准备把孩子接出来。他按 着她的大腿,使上了浑身的力气。他突然感到他要接受的是上帝赐给一个男人最珍 黄的礼物。不一会儿,湿漉的带着皱褶的头部出现了,然后是一张疲倦的小脸和抓 搔的小手,看起来是那么脆弱易受惊。 “是个女孩,”玛丽亚伸出手哭着说。“我的宝贝女儿。” 接下来,跪在静静的床边,汉斯看着婴儿吃下第一口奶,他懂得了什么叫做生 存。 听见考尼达轻轻地从门口叫他,便亲了亲孩子的手腕,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当他走到饭桌旁去取烟时,她说:“祝贺你。” 他转过身望着她,点着一根火柴,孩子气地咧嘴笑着,他看到一个几千米长的 生物,通体象花膏一样光滑洁白,像玉一样美丽无瑕,向无穷远处延伸。 “不要害怕,”那东西在他头脑中说道,“我不会伤害你。” 汉斯感到火苗烧着了他的指头,然后火柴、厨房,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有那 个异形人留下来了,美丽而真实。 “你们的旅程会很安全,”它说:“我们聚集了尽可能多的你的同类的人。” 随着那生物的消失,黑色的真空又出现了,汉斯感到自己在上升,飞进了一个 垂直的旋风里,最后他除了自己在上升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然后黑暗消失了, 他仿佛看到月亮下的云朵,随地球表面一同远去。 旋转在地球的上空,他看到有一座孤独的城市在东方闪闪发光,一个小小球体 上面的微弱的奇迹在无尽的宇宙中漂游。一种奇怪的忧郁的力量在向后拖他,那是 地球的引力。他想像着其他像钻石一样明亮的球体向星星飘去,每一个球体里都载 着一个孤独的旅客,或许几个旅客。 然后,奇怪得很,他突然想起他忘了回家给金德勒米尔夫人打电话的事。但她 现在一定睡觉,他对自己说。他想起了面的其他的人,他们正安详地睡在床上,或 者在坟墓里。在那一刻,在劳作之后,整个地球似乎都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