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还没有死。 但对于安东尼来说,她似乎已经死去。他们结婚快四十九年了,当时,他俩碰 巧都是二十岁,又出生在同一天,于是便在他们生日那一天举行了婚礼。这四十九 年中,他们不断地相互协调,适应,形成了独特的握手方式、他学会了领会她言谈 中的暗示,也能听懂她的缩略语。通过她梳头时的样子,他就能准确判断出她当时 的情绪。他的性格和行为是那样适和于她,就像沙发上的软垫脚吻合人的身体轮廓 一样。 但现在原来有人坐的地方已空空如也,但要有人把他坐习惯了的垫子拿走,他 会感到不舒服的。 他看电视时仍然把音量调得很大,好让她也能听到。他也会时常开口跟她讲话, 压过电视的嘈杂声,对她大声嚷嚷,然后才会想起:她正躺躺在另一间屋里。 辛西娅断然拒绝看医生。她曾说希望在宁静中死去,而不愿意苟延残喘。所以 没人到过山脚下的小屋去给她看病。(这样也好,因为安东尼的退休金并不丰厚。) 又因安东尼很少进城,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的妻子病了。他自己会料理这一切的。 安东尼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推迟着一天中第一次检查。她还活着吗?她已经在 半夜死去了吗?他没有和她同床而眠。很久以前,她便开始散发出一种尸体的腐臭 味,这味道如此强烈,即使在另一间屋里也能闻得到。安东尼经常会被这股恶臭弄 醒,从死亡之梦中摆脱,恢复清醒。但迫使安东尼把他亲爱的挪到别处睡的不仅仅 是那气味,还有一种荒唐的恐惧,他怕自己会被死神稀里糊涂地带走。有谁会相信 无常之眼呢?或者死神也有可能把他俩一起掳走。无沦如何只要我睡在这儿…… 死亡目前并不是安东尼急于企求的东西。 他翻身下床,套上了睡袍,向另一间屋子踱去。他双眼紧闭,面目扭曲。停在 门口的那一刻,他希望她已经死去了,希望摆脱这种每日进行的审判,他想要继续 自己的生活,即使那生活也许还是这般空虚和无望。 当他看到这个女人躺在被单下,一如他昨夜为她掖好了被子,吻了她枯槁的额 头后离去时的样子,他知道他所有的等待已经完结了。 她的皮包骨的脸皱皱巴巴(他难道曾认为她很美吗?);她的唇微张着(他真 的曾吻过那唇吗?);腐臭味四处弥漫,扑面而来。好像要看到他曾经的妻子就不 得不把这味道拨开似的。 在他的释然中掺杂着几许悲伤。终于结束了,但却是终于才结束的。许多夜晚 他曾憧憬奇迹的出现,他的妻子会健康无恙地回到他身边。但奇迹是廉价电影中的 货色,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幸事的。 安东尼很穷,也就操办不起像样的葬礼。但那仅仅是说安东尼花不起钱弄约定 俗成的那种被称为体面的葬礼。把妻子埋在房后的树林里他还是完全胜任的,并且 这样做除了殡仪馆外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安东尼也不屑于给死人穿新衣,喷甲 醛香水。 他脱掉了妻子的衣服。翻出面袋子(我今后怎么吃饭呢我又不会做饭。)他粗 针大线地把面袋子缝在了一起,用这把妻了的尸体裹了起来。她的身体已经僵冷, 触摸她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因为他所能想到的都是她过去的样子,即使是上年纪 以后,她的皮肤也还是很柔嫩。他曾那样深爱着她呀,可现在她已经去了,去了, 去了。 (但他难道不曾,至少是一两次,盼望她死去吗) 他托起了妻子,抱在怀中,出了后门。他瞟了一眼手推车,但是想到用手推车 是不庄重的。此外,他感觉到一种想要加剧痛苦的渴望。 他不得不走走停停,休息一下。后来,他想鄙弃那手推车是个错误。他会犯心 脏病的。但眼下,走上一段,然后坐在石头或树桩上喘会粗气,他也就满足了。 到了他选好的那片空地,他把辛西娅轻轻放下,折回家去取工具。他本该先把 工具拿来的,但他的脑子都不转了。当他拿着镐和锹回来时,看到一只孤狸正在嗅 那具尸体。他厉声吼叫,那声音划破了周围的沉寂,刺痛了他的喉咙。那好奇的动 物逃走了,它从尸体上慌忙蹿起,朝逼近它的疯子的相反方向奔去。 安东尼默默地挖着,泪水点点撒下,润湿了脚下的泥土。他很久以前便知道这 一刻终会到来,但他全然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这一时刻。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思索妻子 的死对他意味着什么。但他只不过才开始想而已。他立即割断了这思绪,专注地挥 着镐,听着铁锹铲入泥土时发出的绵绵的吱嘎声。 那天晚上,他吃光了辛西娅做的桃罐头,开始想事情也许没那么糟,没准他自 己也能做呢。自从辛西娅病了以后,他已经开始学了一点烹饪,并且园子里的活儿 够让他忙得不亦乐乎的了(尽管他现在不得不歇上几天,他的手臂和肩膀像是被激 怒的烈马踢了一样疼)。现在他的退休金花起来更宽裕了,只有他一张嘴吃饭,或 许吃肉的机会会更多些,那倒不错。 他盯着油漆斑驳、伤痕累累的天花板想起了妻子。有时他只能想起她的坏处, 然而有时又只能想起她的好处。这次他就只想到了她的好处。意识到那所有的好处 都已逝去,安东尼不禁又一次泪流满面。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但却不是。 安东尼起身下床,从薄纱窗帘的缝隙中透过的阳光刺得他闭紧了双眼。他径直 朝门口走去,这时才想起已经没有什么好检查的了。 他转身回来,想到必须得放放屋内的空气了,那腐臭味已渗透逶到了墙板和织 物中。但折转回来,又让他感觉空落落的,那感觉好像已经开始了一件事却没能做 完一样。正如有时,看到一只野鸡从暗处窜出来,等把枪顶到肩头要猛一拉枪栓时 已经晚了,但有时人们不管怎样坯是会放那么一枪,即使明知不可能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