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发床垫嘎吱吱响,雾散了,罗德尼·弗内尔睁开睡眼。隔壁浴室传来清脆利 索的刮脸声,他儿子已经起床。旁边的床空了,他的第二个妻子瓦莱里艾也已起床。 罗德尼感到内疚,坐起来,羞怯地运动着身体,松松脊背。青春啊!当你正在消失 时,还要作丈夫。他轻轻按着脚趾。 听众第一次发出笑声。 罗德尼刚穿好星期天礼服,瓦莱里艾的杜鹃钟就打了九下,接着传来铜锌锡合 金的谐和音响。他走进小巧玲拢的厨房,瓦莱里艾和吉姆(罗德尼有意回避他仅有 的沙发床垫)正在喝玉米片粥。 一看到这二十世纪的过时产物,又爆发出一串笑声。 “二位早晨好啊!”他瓮声瓮气地说,又吻了吻瓦莱里艾的前额。 九月的太阳,还要穿过浓雾,把大地照得够亮了,四十六岁的男人面对比自己 小十五岁的妻子会本能地全身充满热情。 听众喜欢每天的饭食,使用面包炉、茶壶和方糖钳这些雅致的用具时,都要喜 悦地嘁嘁喳喳低语一阵。 瓦莱里艾看上去精神饱满,干净利落。吉姆亮出开领衬衫,对后母彬彬有礼。 作为一个十九岁的人来说,他也过于大人气,过于有礼貌……两人同看一张星期天 报纸,谈论着戏剧或书里的人物。罗德尼有时可以加入讨论其中的一本书。他在早 饭时抑制看报的习惯,因为他感觉出瓦莱里艾不喜欢他戴眼镜。 当他从他们身边溜进书房时,听众是如何欣喜苦狂啊!他多么憎恨这两个听众 呀!他要是有能力,哪怕是能用眼睛蔑视他们一次,那该多好啊! 这一天和过去了的千百天一样,总算度过去了,没办法稍微改变原来的过程。 于是只好翻来覆去象陈词滥调一样没意思,或者象没完没了地重复一支乏味的曲子, 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些比比皆是的傻瓜,他们因为一些琐事就发笑。 起初,罗德尼感到恐惧。吸引他们,这种抓住他们的力量好象是从坟墓里冒出 来的,似乎很神秘。后来他习惯了,他受到了奉承,说这些聪明人想了解他如何打 发日子,研究他谦让的生活。这只是一味的安慰,罗德尼很快就发现他只不过是后 来交易中一支值得夸奖的插曲,一个供白痴取乐的笑料,而不是哲学家的食粮。 他和瓦莱里艾走进荒芜的花园,用手搂着她的腰。牛津北部的空气温和得催人 入睡,邻居家的收音机已关闭。 她问道:“亲爱的,你非要去看望那个感情枯竭的担任钦定讲座的老教授吗?” “你知道我必须去,”他压抑着自己的恼怒,补上一句,“午饭后我们驱车兜 兜风,只有你和我。” 每天听众都嘲笑他,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而“午饭后兜兜风”大概就要含糊 了。每当罗德尼说起此事,都要担心到处见到的那些半冷眼。然而他却无力改变已 谈论过的事。 他吻了瓦莱里艾,希望自己的举止是雅致的;听众在嗤嗤地笑,他走进汽车库。 妻子转身回屋陪伴着吉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屋内在干什么,这样的日子不知重复 了多少遍!他怀疑儿子爱上了瓦莱里艾,她被儿子吸引住了。她会热望选择一个十 九岁的成熟小伙子;而且这离报上提到他是“我们有前途的年轻历史学家之一”只 有十八个月。 罗德尼完全可以步行去塞普托金特学院,但他的车是新的,而且他大学教师的 薪水也勉强够花,他宁肯开车去。路人看到他的小小的汽车,难免大笑和尖叫。他 擦拭着挡风玻璃,内心充满了对听众和这未来世界的人的仇恨。 这是件怪事。老罗德尼的心里还有空隙装下新罗德尼的幽灵。他依靠老罗德尼 ——生活在美好秋天的罗德尼,想像、移动和维持生命的各个部件;然而可以独占 他觉悟的一个小小细胞。他是过去鸡尾酒会上转来转去的无能的旁观者。 讽刺意味是明确无误的。如果他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那他早已没有羞辱 感了。虽然被包裹在无形的壳内,然而,他确切地知道这一切。 对于罗德尼这样一个不是科学家而是个通晓历史的人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只 要有粗线条的轮廓也就足够了。人类将来会在某些地方找到探索过去秘密的文字依 据。在古代风俗中,过去的几年象图书馆里的胶卷轴一样不易变化,但在适当的放 映机上会反复转动。罗德尼的秋天在不停转动。 他无能地反复思考这件事,由此而产生的恐惧心理都减弱了。那一天已静悄悄、 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被遗忘了。很长时间以后,它又突然转回到一些类似事情中来。 它的动作,甚至思想都重新组合了,只有罗德尼内心深处的自我才被这种欺骗所折 磨。他当时一点也不怀疑呀!现在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重复了二次、十次、八百次 的动作是多么不妥当啊! 他每天都象那天那样体面吗?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当然,那时对剩下的有生 之年不够了解,而现在他是一点时间也没有了。如果他与瓦莱里艾的幸福生活能够 更长一些,如果他最近出版的关于封建社会的公正的书能受欢迎——这些问题都可 以置之不理。 瓦莱里艾的一副手套放在骄车的后座上,罗德尼有气无力地把它扔进离他有一 段距离的小箱子里。她,这个可怜的尤物,也同样处在困境之中。他们就是这样结 合在一起,不过他们无力表示出这种结合,那怕一闪即逝的表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