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上旬的一个星期二,传送门打开了。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闪烁不定,因 为它们已经达到了最大传送时间量程。在这大逃亡的早期,从传送门里出来的,都 是不曾挨饿、身体健康的流亡者。发明或者窃取了时空传送门技术的科技专家使得 逃亡成为现实。一开始,每周大约有一百多人过来,我们将他们隔离在相对舒适的 环境中,并对外界保密。摄像头记录下了所能记录的一切,我们的精英们则疯狂地 做着记录,开着研讨会和电视电话会议,对这一现实的意义进行辩论。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真称得上是美好的旧时光。 四月,水闸被打开了。到处都是传送门,洪水般地倾吐着衣衫褴褛、充满恐惧 的难民,足有几百万人,从老妪到幼童,各色人等一应俱全。他们都经历了极为可 怕的事。他们所说的事实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觉得恶心,这我很清楚。我们尽全力帮 助他们,我们建立难民营,分发汤食,搭建公厕等等。对接收国政府而言,这是一 个巨大的财政负担。但又能怎样?这些难民都是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子孙,货真价 实。 从初春到盛夏,难民的数量一直在增长。随着全球难民总数达到一千万,政府 部门开始害怕了——他们害怕这股难民潮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全球人口加倍、三 倍、翻两番,最终超过地球所能负担的最大人口数量。如果难民人数继续增长,我 们该怎么办?地球的负载量有限,不可能无限度地接收难民。八月,所有的传送门 都消失了。未来的什么人关闭了所有的传送门。 谁都不敢去想,那些没有能够逃过来的人最终会是什么下场。 “又一批难民营故事。”施赖弗走了进来,他管那些材料叫暴行故事。他将文 件扔在桌子上,弯下腰靠近我。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后退。 “里面有价值的东西多吗?”我问。 “能有什么啊。不过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对吧?你得一字一句地阅读每一份 报告,最后还得由你来写报告告诉委员会,这里面的东西有没有价值。” “正是如此。”我将那些文件扫描进PDA,然后将纸质版扔进了废纸篓, “完成。”随着难民一道而来的未来科技所带来的第一个好处,就是我们拥有了更 好、更安全的设备。 我将双手放在脑后,斜靠在椅子上。空气中飘散着帆布的味道,有时候甚至让 人觉得,整个宇宙中都弥漫着帆布味儿。 “你那边的工作怎么样了?”我问施赖弗。 “如你所愿。我一早上都在和受害者面谈。” “你去比较合适。我要申请调职到出版社。远离这些帐篷,到什么地方做个小 编辑,给《星期日》杂志写几篇新闻稿、随笔之类的。有自己的工作间,做着既轻 松又赚钱的工作,享受美好工作的乐趣。” “合适什么啊。”施赖弗说,“这些暴行故事能钝化人的感知力,这叫做同情 心疲劳。经过某个临界点之后,你就再也不会怜悯这些受害人,而是会责怪他们让 你听他们的故事。” 我在椅子里动了动,好坐得更舒服些,也让我的胸部更挺一点。施赖弗轻吸了 一口气,他还以为我没有觉察到。我说:“还不去继续工作?” 他叹了口气,“好的,好的。知道啦。”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走出了我的 办公室。 刚过几秒钟,他就又咧着嘴跑了回来,“噢,金妮,我差点都忘了告诉你,修 昂请了病假,盖沃吉安说要你今天下午顶她的班,听取受害人的报告。” “那个混蛋!” 施赖弗咯咯笑着离开了。 和我面谈的是一个妇女,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她很配合,他们所有人都很配 合,争先恐后地提供信息。他们对任何人、对任何东西都充满感激。有时候,我真 想在这些可怜的家伙脸上来一拳,好看看他们会不会像正常人一样有反应。不过到 头来,他们很有可能会亲吻着我的手,感谢我打得还不重。 “你对中点基准工程学有了解吗?超微继电器?亚局部数学①呢?” 「①此处为作者虚构的未来的科技名词。」 我按照清单上的项目一个接一个地问下去,每次她都只是摇摇头。 “量子引擎?SVAT型迷睡状态?单型轻子?” 不知道,没听过,没听过。 “托莱多事变?一比三殉道理论?科研G组?” “他们抓了我女儿。”她终于开口道,“他们把她给——” “我没问你那个。我是要问你了解不了解他们的军事机构、设备、他们使用的 药品和技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做了。”她用无助的眼神盯着我,让我觉得无聊,“他们——” “我不想听。” “他们做了一半就将女儿还给了我们。他们说人手不足,然后将我们的厨房灭 了菌,给了我们一张下一步操作的单子,上面都是些可怕的事,最后,他们又给了 一张填写我女儿反应的单子,就像您现在做的一样。” “继续说。” “我们不想那样,但是他们留下了一个装置,我们只得服从。孩子他爸自杀了, 他想把女儿一起杀了,但是那个装置阻止了他。他死后,他们就改变了装置的设置, 这样我就不能自杀了,我试过。” “上帝。”这些可是新材料。我按了按笔,激活了自动记录功能,好记下女人 说的话。“你还能记得那个装置是什么样子吗?有多大?控制器是什么样子?” 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大多数难民对未来技术的了解就像大多数城里人对电视 和电脑的了解一样。开机,机器开始工作。机器坏了,再买个新的。 不过,我的工作就是要取得线索。每一小片线索都是大拼图的一部分,最终它 们会被拼起来。总之,计划就是这样,“那个装置上有没有电源?是内置的还是外 置的?有没有见过别人是怎么操作的?” “我就带在身上。”女人说。她的手伸进脏兮兮的衣服里,摸出了一个拳头大 小的东西,那东西是银白色的,上面闪烁着彩色的光点,“给。” 她将那东西扔在我的腿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动化控制,或者说是超自动化控制。几十年前看上去还傻乎 乎的技术终于成熟了起来。矿业、农业、制造业,这些行业再也不需要人类的参与。 机械管理员工作更出色,机械仆人工作更专心。只有一小批精英——受害者管他们 叫领主——只有这些精英能够发出命令,颁布法令,剩下的人都只是占着茅坑而已。 弄成这样和他们也有关系。 的确如此。 总之,这就是我的理论,或者说我的理论之一,这么说更确切。我有很多理论 :超自动化控制,公众道德日积月累的集体缺失,循环决定论,统治阶级野心的增 长,同情心疲劳,邪恶的普遍化。 因为人类本来就存在劣根性的一面。施赖弗肯定会这么说。 第二天,我整个人感觉都很麻木,从心里一直麻木到皮肤。去物资部领新记录 笔的时候,拉珊娜马上就注意到了,“你今天得休息一下。”她说,“离开这儿, 到林子里散散步,打会儿高尔夫。” “高尔夫。”我咕哝道。这差不多是宇宙间最怪异的运动了,用棍子打一个球, 有什么意义啊。 “别这么说,你喜欢高尔夫。你都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我可能说过吧。”我把手袋放在桌子上,伸手进去,轻轻地敲击着里面的那 个装置。那东西摸上去很凉,还不断地微微震动着。我把手抽出来说,“但今天不 行。” 拉珊娜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你包里有什么?” “没什么。”我一把将手袋拽过来,“什么都没有。记录笔准备好了吗?”我 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自然。 “给。”她拿出记录笔,激活,然后让我握住它,这样就只有我才能操作这支 笔了,“你以前那支怎么了?” “被踩碎了。意外。”可以看出拉珊娜并不相信我的话,“该死的,是意外。 搁谁那儿都会出这种事。”我逃避着拉珊娜机警、思虑的目光。 不到二十分钟,盖沃吉安就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和她打招呼,她则慵懒地靠 在我的文件柜上,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悲伤而愤怒,平坦的脸上写满了老成与世故。 她穿着一件紧身T恤,比工作场合的正式服装要求短那么一点。 “维吉妮亚。”她说。 “琳达。”我回应道。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已经在这儿干了这么久了,早就不在乎了。最终,琳达 先开口说:“听说你经历了一些不愉快。” “嗯?” “不介意我检查一下你的手袋吧?” 她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边将手伸进我的手袋,搅动着里面的东西。她的动 作很慢、很轻,我都有些期望能看到她将手抽出来后再闻一闻了。她没有找到期望 中的手枪,“你不会把我们都崩了,是吧?” 我哼了一声。 “你到底藏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走到窗前。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帆布帐 篷。山坡下没有任何一座帐篷能比得上这座如迷宫般复杂的政府部门临时建筑—— 我们都戏称它为自带帆布空调管道、分子实验室和自助餐厅的帐篷之王。营区中到 处都是士兵,那里武器过剩,“你看,该死的,你仔细看看,那就是未来。每时每 刻都可能有人用枪指着你。你又不是看不见,干吗还要问我这种问题?” 她走到我的身后。外面不远处,一个婴儿哭了起来,哭声没完没了。“维吉妮 亚·金妮,”她轻声说,“我理解你的感受。相信我,我理解。也许未来已经被决 定了,也许我们改变不了未来的事,但这只是也许。在未来到来之前,我们一定要 坚持下去。” “有什么意义呢?” “看看他们。”她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那些行动迟缓的难民,“他们就是活生生 的证据,他们见证了我们所憎恨并且恐惧的事物。他们是证明纯粹邪恶存在的证人。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就要尽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我安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随后,我尽量冷淡而镇静地说:“把你的手从我 身上拿开。” 她照做了。 我一直看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