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要寻找的东西在每一个机器人的生命中一定都存在,不管男的女的,”罗 德里克说道,“我并不希望立刻找到它。艾丽逊,请你告诉我。你感到有这种差别 的经历——人家使你认识到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的经历。你从最早的时候开 始说起吧。 “另外,”他突然出人意外地笑了笑,补充道:“请你对着法官说,我们尽量 不要把它看作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事。” 艾丽逊定了定神,准备回答。她实在不想回忆起往事来,只想展望那崭新、美 好的未来,可是她还得强制自己开始说。 “我是在纽约机器人幼儿园长大的,”她说道,“在那里,没有什么差别。有 些孩子觉得有,有时,我听到一些大孩子说,要是自已是天然人,境遇就会好得多 了。后来有两次,幼儿园太挤了,而天然人的孤儿院里却有许多空房子。我就被转 到孤儿院去,那里也没有丝毫差别。 “在幼儿园里,最重要的是趁早让自己被卖出去。要是你长得漂亮而且讨人喜 欢,那么想领孩子的人就会看中你,你就会有个家,生活会有保障也会有人喜欢。 我那时长得不漂亮,也不讨人喜欢,在幼儿园一直呆到九岁。我看到那么多对夫妇 来领孩子,每次总要领走一个,就是没有人领我。因此,我想恐怕真要在那里长大, 等到实在没有人领我时,只好离开托儿所,出去自食其力了。 “后来有一天,幼儿园的一个阿姨发现我在哭,我已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哭了。 她劝我不必哭,因为我挺聪明,而且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一个女孩子还能企求什 么呢?我照了照镜子,可是还跟原先一样。然而,她的话一定有点道理,因为一星 期以后,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找遍了整个幼儿园,最后挑上了我。” 艾丽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里噙着泪水,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 “我在九岁上才破天荒第一遭尝到有个家的滋味,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不能 体会的。”她说道,“要是说我对我的新父母感激得五体投地,实在不是言过其实。 罗德里克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产生了错觉的。他知道我每个月至少要回家去探 望父母亲两次。他准以为那是我的亲父母,所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机器人。” 从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以来,她第一次望了罗德里克一眼。 他点了点头。 “接着讲下去,艾丽逊,”他平静地说,“你讲得很好。” “这个世界对机器人来说倒并不是很残忍的,”艾丽逊强调说,“只是偶而… …” 她停了下来。罗德里克只得催她道:“只是偶而怎么样?” 艾丽逊没有接他的渣儿,她的思绪回到了十一年以前。 艾而逊体验了发育成长阶段的一切难受的滋味,但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它会过得 那么快,而在感觉上更是快得多,以致她觉得仿佛它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过去了。 那时,她睡不好觉,但由于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表面上看不出来。在这件事 上她的养父母没有给她应有的帮助。虽然艾丽逊不肯这么说,但是如果苏珊能跟她 谈谈,罗杰也不用明说,只消态度上暗示一下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况也许会好 得多。 有一天,她出去散步,想消耗一点体力,好让自己睡好觉。她在树林见碰上一 帮同她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其中有一个叫鲍勃·汤普逊的,她有点认识。她还知道 他们的头头显然是那个十五岁、却长得跟大人一般高的哈利·希威特。她不清楚他 们中间是否有机器人,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她打他们中间走过去,有的 人吹起口哨来。她完全意识到他们在盯着她看,不禁脸红起来。那时,她也不觉得 自己是机器人这件事有什么直接关系和重要性。 她看见鲍勃·汤普逊跟哈利·希威特咬了一会儿耳朵,希威特就叫了起来: “机器人,是吗?机器人!那太好啦!”他走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多么原亮 的机器人啊,”他起哄道,“我以前看见你时,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呢。把衬衣脱掉, 机器人。” 那一伙小青年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人用手肘捅了捅希威特。 ‘没关系,“他说,”她是机器人,没有真爹克娘。只是被一对夫妻领了去。 假装他们能生孩子就是了。“ 艾丽逊东张西望,好象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野兽。 “天然人对机器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希威特对比他胆小的伙伴们说,“这 你们还不知道吗?”他又转道身去面对艾丽逊。“但是,我们得弄清楚她是不是确 实是机器人。捉住她,布契。” 艾丽逊的臀部被紧紧地按住。她的臀部最近不再与男孩子的一样了,而是惊人 地鼓胀了起来。她踢着,挣扎着,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布契(不管那是谁吧) 劲儿大。另外有两个男孩按着她的胳膊。希威特对着那伙胆小、兴奋而吃吃作笑的 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裙打开一条窄缝,朝她的肚脐眼瞄了一眼。 “美国制,”他得意地说,“行了。” 这下子他可跟刚才那种还讲点礼貌的谨慎态度迥然不同了。他把她的衬次衣从 腰带里拉了出来,一下子就剥掉了。当有人在她背后开始解她的胸罩时,艾丽逊的 双膝瘫了下来。 “别,别!”希威特假装惊讶地喊道,“她不答应你,你就不能那么干。机器 人也有权利呀,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权利,我们至少也得客气一点只当他们有权利那 样对待他们。机器人,你说,我们可以对你想怎么就怎么着。” “不行!”艾丽逊叫道。 “那太遗憾了。布契,你的手挪一下地方。” 那双粗糙的手在她的肋骨周围抚摸着,刺痛了她细嫩的皮肤。 文丽逊疯狂地挣扎着、扭动着身子。 “别动,”希威特说。他说话时声音非常轻,脸上却流露出粗野的快感。他慢 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腰带,把她的裙子和里面白短裤一直拉到小肚子下边,然 后取出一把沉甸甸的折刀,将它打开,把刀尖利落地顶在她的肚子中央。艾丽逊往 里收缩肚子,刀尖跟着陷进肉里去。 ‘说,机器人!我们可以对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折刀越陷越深。一小滴殷红的鲜血从刀的下端流沉了出来,慢慢流到艾丽逊的 裙子上。她丧失了胆量。 “你们可以对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尖叫着说。 她的胸罩松开了,飘落在地上。希威特的折刀割断了她的腰带,她的裙子开始 往下滑,露出了臀部。布契的手又往下摸到她的腰部,使劲地掐她的肉。一只手从 后面伸过来试探性地摸她的胸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脚一只一只地被抬 了起来,鞋子被脱下来扔进了灌木丛。 但是,另外还有一个人听到了艾丽逊的尖叫声。她早已不抱希望,觉得不会再 有人过来了,可是终于来了个人。 “见鬼,”当一个伙伴叫了一声并指了一下背后。希威特说,“真扫兴。走吧, 伙计们。” 他们走了。艾丽逊用手拽住裙子,感激不尽地朝后面看了看。离她只有几码远 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女人年纪很轻,大腹便便,怀着孩子。他们俩 都是天然人。她张开嘴,想说声谢谢,想解释一下,想哭。 对是,他们却无动于衷地瞧着她,仿佛她不过是一只被踩扁了的硬壳虫。 “机器人,没错,”那男人轻蔑地说,“不要脸的小畜牲。” “还是个黄毛丫头呢,”那女人说道,“就干起这种事来了。” “我看我得好好揍她一顿,”那男人接着说,“其实也没有用,不过……” 艾丽逊大声哭起来,逃进灌木林里去了。她顾不得看后面那男人是不是追了上 来。枝桠和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她的裙子堕了下来,把她绊倒了。她没头没脑地 向前跑去,掠过一堆荆棘丛生的灌木,却一头撞在一棵树干上。她倒在地上,头昏 眼花,气喘吁吁,等着那男人过来打她。 她的腿上、胳臂上、肩上到处都是一长条一长条划破的伤痕,肋骨处被一根坚 韧的树枝象鞭子似地猛抽了一下,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可是,没有关系。一支弯 弯曲曲的树根扎近了她的腰里。那也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以前没有 人告诉她,她是低级人呢?她自己多少知道一些,她一直心里都明白,但别人却从 来没有向她点破过。 后来,她才明白为什么那男人和女人对她说那样的话,尽管他们一定看见或者 猜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因为他们有孩子,或者伙要生孩子了。他们憎恨所有的机器 人,机器人是多余的,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子女的敌人。 然而当时,她只是无可奈何地等着,没有力气去思索。那男人会来揍她的,苏 珊和罗杰还会把她撵出去,她将永远失去幸福。 “我的父母一直不知道这件事,”艾丽逊说。“我在灌木林里一直躲到天黑, 然后一口气跑回家去。我从侧屋爬进自己的卧室,后来推说在卧室里呆了好几个小 时。” “你为什么个跟别人说?”罗德里克问道。 艾丽逊耸了耸肩膀,答道:“这只是我私人的一件小事。过后,我有功夫思考 时,我知道我的养父母会生气的,但不是对我生气。我想最好还是不告诉别人。我 并没有受什么损害。事后回想起来,也无所谓了,对吗?” “那个想好好揍你一顿的男人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第一次受到惩罚,是在两年以后的事。” “等一等,”罗德里克说,“你刚才说你当时就知道自己是低级人——你一直 就知道,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向你揭破。那以前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有谁对你说的? 还是从哪件事开始知道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艾丽逊回忆着。人们可以看出她在思索。可是,她却只能说:“我不知道。” “算了,”罗德里克说道,仿佛这并不重要。“两华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我夸大了这些小事件的重要性,”艾丽逊抱歉地说,“这些事确实是发 生了。可是当我说‘两年以后’时,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在这两年里几乎没有发生 什么事,也没有人说过什么话或做过什么事,使我想起自己是机器人而不是天然人。 “大约十六、七岁上,我突然显露出打网球的才能来。我从小就打网球,但只 能打前排,在场子上跑来跑去。后来我取得了出人意科的进步,加入了一个新成立 的俱乐部,被选中参加一次重要的比赛。我参加了单打、男女混合双打和女子双打。 我打得不错,但这是题外话。 “赛完球以后,我的双打伙伴告诉我更衣室里有人找我。她说话的样子有点蹊 跷,可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我心想会不会是犯了规,忘了跟谁碰头了,弄错了比 赛场数,要不然会不会忘记朝东力行三鞠躬礼——你们都知道那些俱乐部的名堂。” “不,我们不知道,”柯立厄法官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记得吗?你告诉 我们吧。” 出乎意料之外,不可捉摸的罗德里克却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艾丽逊跟在维罗妮卡后面走的时候,忐忑不安地笑着。她通常不是神经质或敏 感的人,很少担惊受怕。自然她对这外事会感到诧异,内心不免引起一些荒诞不经 的猜测。会不会弄错了人?会不会有人偷了东西而误认为是她?会不会有人检查了 她的网球拍,发现宽了一英寸? 全队的人都在更农室等她。看样子是个严重问题,尤其当她注意看他们的表情 时。当时,她仍然没有想到她是机器人这件事跟这会有什么关系。她一生中只遇到 一次有人真正对她点破:机器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低级人。 然而,正是为这件事。队长鲍勃·华尔顿阴郁地说,他们的对手虽然被打得一 败涂地,却指控他们招聘机器人球星充当他们的救兵。 艾丽逊不由笑了起来。“真新鲜。我听说过一些希奇古怪的借口,我自己也使 用过——灯光不好呀,裁判是个糊涂虫呀,鞋里有石子呀,有人走来走去呀,球网 太高呀。可压根儿没听说道‘你们让机器人上场跟我们比赛。’机器人也不过和一 般人一样——有打得好的,也有打得不好的。自由赛的单打冠军就是一个机器人, 而女子第一名却是个天然人。这一点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简直跟吃了败仗,却抱怨 对手个子高、个子矮、胳臂长一个样。” 紧张的气氛松弛了些。 “对不起,艾丽逊,”华尔顿说,“问题是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听你说过你不 是机器人。” 艾丽逊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不错,我是个机器人。我没有对你们说 过,只是没有人问过我呀。” “我们认为,”华尔顿板着脸说,“你应该知道……事实上你肯定知道。雅典 联队没有机器人参加比赛。我们想至少保留一个清一色的天然人队。” 他朝另外两个男队员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一起离 开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剩下艾丽逊和另外三个姑娘,其中有一个是由于有艾丽逊才不得不当 候补队员的。艾丽逊看样子很气愤。 “废话,”她说,“你们想要组织一个清一色天然人球队,我觉得完全可以, 可你们也得在广告上预先声明一下,免得人家误会呀。当初我并不知道你们是……” “问题不在于你知不知道,”维罗妮卡(就是仅仅几分钟前还同艾丽逊有说有 笑、并且一道赢了一场球赛的那个维罗妮卡)说,“我们想让你以后永远不再忘记。” 她们把她包围了起来,显然是要打架。艾丽逊并不害怕,她当胸一拳,把维罗 妮卡打得喘着气直滚到屋子那头。她等着她们来撕她的衣服,心想这是对付机器人 的一贯手法。但是这次跟灌木林里那次大不相同,倒是正大光明的。男的都规规矩 矩地走了,再也不是五六个小伙子手里拿着刀对付一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站娘,而 是三个站娘对她一个。 艾丽逊公公道道地奋战着。她想,她要是规规矩短地打,准会给那些仇恨机器 人的家伙抓到把柄的。说句公道话,那几个姑娘也很公道。她们打得很凶,但不伤 她的脸部,不用指甲,也不扯头发。 艾丽逊打得很漂亮,可是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一个人总敌不过三个人。 她们把她脸朝下打翻在地。一个姑娘坐住她的脚,一个坐住她的肩膀,另外那个则 使劲地挥动网球拍打她的屁股。 这可个是闹着玩的,不过就是再比这厉害很多,她也不会吭一声。等到她们罢 手时,她心里却替自己感到很难过。她们撇下她一个人走了。 她自己支撑着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地板上很干净,从屋角里的镜子中 她看到自己还不难看。她确实要比打她的三个姑娘漂亮多了。 她虽然仍旧怒气冲冲,但当她想到自己在美女竞赛的网球中都可以把她们三个 打得落花流水时,不由得达观地笑了起来。她满可以安慰自己说,她们妒嫉她。或 许至少有一半是这样。 她的感情受到了挫伤,别的损害倒没有。她甚至还能体谅她们的观点。 “她们的观点究竟是什么?”罗德里克问道。 “嗯,她们是天然人,所以有点势利眼。你要是问得得当,她们甚至还会承认 自己是势利眼。那是个私人俱乐部——” “那么他们把比他们低一等的机器人消除出去,”罗德里克温和地谈,“是合 情合理的喽。” “不,不是那么说,”艾丽逊笑着争辩道,“我并不是真相信……” 她没有说下去。 “只是偶尔相信?”罗德里克固执地问,“或者是一半相信,而另一半则明明 知道机器人跟天然人是完全一样的?” 艾丽逊突然打了个寒噤。“你知道,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象你是要让我上 什么圈套似的。” 罗德里克说:“人们在下定决心不再怕蜘蛛或其他自己所害怕的什么东西之前, 一般都有这种感觉。” 法庭上十分安静。罗德里克高明的业务能力和艾丽逊与他密切配合的决心所造 成的那种气氛,使全场的人谁都不愿打断他们的对话。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什么别的要说,”艾丽逊说,“我找了个工作,并不是 迫于生计,而是出于兴趣。我在一家广告社工作。他们知道我是机器人,给我的薪 水跟别人完全一样。我干得好,他们就给我加薪。 “可是,后来我发现一个问题——我做出了成绩,总得不到表扬。有时我出了 个点子,可不知怎么的,功劳总是记在别人头上。过了不久,出现了一种非常奇怪 的现象。我的职位很低,没有什么地位,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地位,却干着重要的 工作,薪水也很高。 “后来,我到另一家广告社工作,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虽然也知道我是机 器人,但是人们似乎毫不介意。我干得好,就受到提升;我干得不好,我的上司就 把我大骂一通,骂我是蠢货、废物、绣花枕头以及许多我不愿在这里重复的难听话。 “然而,他似乎从来想不起骂我臭机器人,而且,我相信他并不是机器人。 “我参加了一个剧社,可是这一回我又进错了俱乐部。他们倒一点也不在乎我 是机能人,也不让我老扮演配角。可是同台演出的那三个天然人姑娘却不愿意跟我 和只一个机器人姑娘合用一间化妆室。不过,这倒也很自然。在小地方演出时,我 和她只好在舞台两侧化妆。 “诸如此类的小事件过多得很呢,而且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多。这倒不 是歧视变得越来越厉害了,而是因为我渐渐踏进了上层社会。在有些地方,你要是 没有上过哈佛或耶鲁,就吃不开;如果你又是机器人,那自然就更不利啰。 “后来,通过了一项法令,机器人不必再声明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雅典网球 联队对这件事怎么办。当时,我已到埃佛顿来,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机器人。 不管怎么说吧,现在很明显:几乎没有一个人在乎这件事了。那么多机器人,那么 多天然人。你在一个团体中也许会发现你自己是唯一的机器人,或者是唯一的天然 人。” “后来,我认识了罗德里克。” “行了,”罗德里克说,“我想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他转过脸去对法官说, “我撤销我的起诉,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刚才早就明确表示过了。” 他把胳膊伸给艾丽逊:“来,亲爱的,我们走吧。” 法庭上又喧哗起来了。这肯定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场官司,同时也是最肃静 的一场官司。 这时,法官也顾不得体面了,竟然站起身来,烦躁而生气地跺着脚。 “你们不能这样就走啊!”他尖声嚷着,“我们还没有结束……我们还不知道 ……” ‘我在这里该说的都已经说啦,“罗德里克说。这时,喧嚣声越来越大,他不 由得犹豫了一会儿。”好吧,“他提高嗓门接着说,”可是,人们做的事往往自己 都弄不清楚。有时他们心血来潮,干了些傻事或者反常的事,你得让他们慢慢向你 解释,慢慢自己想通。“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串钥匙。“走吧,在汽车里等我,亲爱的。”他 说道,并告诉艾丽逊汽车在什么地方。她莫名其妙地走了。 “这一两天内我得不让她看到报纸,”罗德里克继续往下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过后就没有关系了。”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向法庭。“那好吧,大家听着。如果我 说得没有错,我发现了二百年来一直摆在大家面前却始终不为大家注意的一个问题。 我不是说我五分钟内就发现了它,而是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借助于好些机器人的案 例才弄明白的。 “你们听着好吗?”他高声嚷道,因为法庭上激动的交谈声越来越大了。“我 并不想对你们说这些,我想和艾丽逊回家去。你们都见到她了;如果你们处在我的 地位,难道不想和她回家去吗?” 法庭上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们先考虑一下天然人的不育症,”罗德里克说,“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有 些情况是医学现象,有些情况则是心理现象。作为一个心理学者,我曾经治好过一 些所谓的不育症患者。治疗的时候,当然,我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不育症,而是一种 神经官能症。这些人过去或现在之所以不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下意识中存在某种定 论,因为有的不愿生孩子,有的认为;不应该生孩子,有的肯定自己不能生孩子。 “然而这仅仅是一部分情况。有些病人到我这里来治疗,我同那—行的专家会 诊时,发现完全不是心理现象。 “现在,我认为所有机器人的不育症都是心理现象。不育症已经破坏了天然人 繁殖的周期性,可是它怎么会影响到机器人呢?如果一个机器人能生育,那么所有 机器人就都能生育,除非他们同我医治过的那些天然人一样,下意识中已有定论, 认为机器人不能、不应该或者被禁止生孩子。 “我们知道,他们几乎全都是这样想的。”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而罗德里克轻声说话时就是在强调他的论点。人 们鸦雀无声地听着。 “我想,要是你们去调查一下,把那些现在还在否认——激烈地、恳切地、认 真地否认机器人会生育的人找出来,那么你们就会发现:否认得最激烈、最恳切、 最认真的人恰恰都是机器人。要是你们调查一下以往的情况,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 两样。必得由一个天然人医生出来公开宣布机器人不是不会生育。难道这件事意义 还不重大吗? “每个机器人心里都根深蒂固地铭刻着这样一条天经地义的道理:机器人为了 生存必须处于比天然人低一等的地位。答案就在这里。机器人不到我这里来治这种 病,并不是他们不想治。他们知道非这样做不可。当他们头脑清醒时,也许知道情 况恰恰相反;但在这种问题上,那样的想法不起作用。 “很久以前,机器人不知不觉地悟出了这个道理: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不 可能成为一种威胁;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理应低人一等,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 就可以被允许生存下去;机器人要是不能生育,就可以在其他方面跟天然人竞争。” 他环视着法庭上的听众,心中明白自己是言之有理的。这一次,他几乎一眼就 看出了哪些是天然人,哪些是机器人。法庭上一半人表现出关注、腻烦、好笑、冷 漠、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些是天然人;另一半人则表现出愤怒、恐惧、羞愧、无 动于衷、忿恨、狂乱或伤心落泪的样子,因为罗德里克正在拆毁他们的社会基础。 “我对艾丽逊真的抱着很大的希望,”他温和地说,“因为她请来了斯密司大 夫。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千个机器人中找不到一个会这么做的。她一定非 常爱我……但是这跟你们毫不相干。” 他从艾丽逊刚才出去的地方走了。这次没有人再拦阻他。走到门口,他又站住 了。 “当第一批得到社会承认的机器人孩子生下来时,”他说,“那就意味着:人 类是不会绝种的,尽管还得面临许多考验和灾难。因为……我想我们大家都可以琢 磨琢磨这个问题……机器人生的孩子不会再是机器人,对不对?” 开车的是罗德里克。平常他们俩一起坐车外出时,都是艾丽逊开车。可是如今, 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默契:暂时一切都得听罗德里克的。 “我们两个人都赢了,”她高兴地说,“至少一直到小罗德里克出世以前是这 样。” “你相信会有个小罗德里克吗?”罗德里克用不置可否的职业性语调问道。 “还不十分相信。我对你刚才在法庭上说的那些还有疑问。你大概不许我自己 去找答案吧?” “你想自己找就自己找吧。不过,得从你自己身上去找,从你思想深处去找。 我可以帮你的忙。” “我想,”艾丽逊思索道,“这必定跟斯密司大夫有关系。” “哦?为什么?” “因为当我回想起听到关于他的传说以及机器人会生孩子这种说法时,我有一 种极其古怪的感觉,就好象希威特把刀尖对着我的肚子时那样,只是仿佛……”她 神经质地、不自在地笑了笑,“仿佛是我自己拿着刀子要从身上割掉什么东西,但 又无法避免使自己丧命。不过,我总觉得通过艰苦持久的努力,我是能够把它割掉, 同时又不致使自己丧命的。” 罗德里克拐了个弯,把汽车开进他们那条街道。“你说的好象是些外行话,” 他说,声调中掩盖不住他内心的喜悦,“不过,我想这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的,艾 丽逊。小罗德里克会出世的。这不是我决定得了的事,而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事。它 不会让你丧命的。而且……你瞧!” 当罗德尼克·李夫康把他的新娘抱进自己的家门时,照相机象蚱蜢似地咔嚓咔 嚓直响。摄影记者们用不着眼踪他们,因为他们知道李夫康夫妇的去向。 许多照片登出来了。李夫康夫妇成了新闻人物,李夫康的名字几乎尽人皆知了。 罗德里克生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根本不把他妻子那一百五十磅体重放在心 上,但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那样子却丝毫没有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意味。他抱着她, 就仿佛她是个轻轻一碰就会碰碎的水晶人儿似的。人们一望便知,他可以把他所喜 爱的任何一个姑娘抱进家门。 艾丽逊象小猫似地偎依在他怀里,陶醉得眯合着眼,双臂挽着他的颈项。人们 一望便知,她可以让她所喜爱的任何一个男人抱进家门。 他们进了屋子,故事从此开始。 不过,我们偏要标新立异,把它说成故事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