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很快他就能下床走动了,伤口也愈合了,并且剃光了的头上长出了头发,但只 有头痛并没减轻。关于这一点,他问过医生,他们安慰他说,这种情况在手术后前 几个星期内总是有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肿瘤被切除了,现在最最重要的是要有 忍耐力。 尼古拉自己也认为一切都会很正常,根本没想会有什么坏事。但疼痛仍在折磨 他,常常眼前发黑,勉强支持着不至于摔倒。 姬娜来了,她无微不至地关怀他,故意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一边给他桔子吃, 一边煞有介事地讲着他们如何在近期内就会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很想绘画,因此十分想念他的房间、那油彩发出的气味及铅笔在纸上沙沙作 响的声音。作为恢复健康的人,医院给了他一些任务,让他为医院画墙报和保健通 讯,他极为认真地做这些工作,并根据记忆为自己画一些草稿。他想把自己的梦描 绘出来。 过不久他头上的绷带被拿掉,允许他出院了。一位教授同他谈了一会,向他说 明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的重要性,告诉他应该服用哪些药,并且说最主要的是不要有 精神负担。 其实他毫无精神负担,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不快之感,似乎大家都在骗他,同 他谈话时把他看成无知的顽童。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听出大家是在把他当作不可救 药的病人看待。 姬娜租了部汽车把他送回了家。他简直认不出自己的房间了。女人的手使它面 貌全新,速写簿挂在墙上,画架被挪到窗前,地板被擦得格外干净。简直叫人不忍 踏上去。 ‘我的’秩序‘哪里去了?“他伤心地说。 姬娜就此留在了他身边,而他这个习惯于独身生活的人有她在眼前反而感到很 不自然,与此同时她那无限同情和关怀又能给他强大的安慰。 夜里,他总作梦,梦见有个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他,而他的身体仿佛是泥塑 的,总觉得一块块地在坍塌、倾倒、脱落。他只好停下来,把手、脚、头安到原处, 但它们重又脱落下来。这连续不断地塑造自己的过程,弄得他疲惫不堪,甚至白天 也摆脱不了这种萦绕不休的感觉。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使他才略感轻松,那就是绘画。 因此他便无休止地为自己画像。他的自画像不招人喜爱,有时甚至是奇丑的,犹如 是在无数哈哈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姬娜不安地注视着他,劝他终止这项工作,多休息,躺一会儿或散散步。她不 明白,是什么东西这样缠绕着他,她认为他有轻度的精神病,他听了也不向她作任 何解释,总是在疼痛平息之后才停止工作。 有时他也出去,到花园里散散步,散散心。往往引起他的气愤,他很厌恶邻人 们深表同情的目光和背后传来的悄声议论。 有一次他听到什么人在背后说:“可怜的人!已病入膏盲。不会活太久了!” 他自己也感到事情不妙。还在医院时他就发现其他人做过手术之后恢复健康非 常快,而他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晚上他开门见山地问姬娜:“我知道我的病情在恶化,而且关于这一点你比我 了解得更多。其实我清楚地看到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是要粉饰我末日的来临!你 也明白,没有必要再折磨你自己,因为你是自由的。如果你的关怀只是出于同情, 说真的,那就不值得了,我并不需要别人同情。” “就这些吗?”她冰冷地说,“也许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还要告诉你,我知道我快死了,但不要以为我害怕死,归根到底生活已经 使我得到满足,我已经应有尽有了。” 他用手在屋子里一挥。 “可我也是这房间的一部分,”她用带有挑衅的口气说,“再说,那面墙上就 有我的照片。我就留在这儿,哪也不去了。我喜欢这儿。你呀,将就着点吧!” “狠心人!”尼古拉说,“我这就告你去!” “那你就去试试看。” 象往常一样,他们又说了好一会儿毫无意义的废话。 “那好吧,”尼古拉终于问道,“有一点你得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只是不 许扯谎!” “我不知道,”姬娜说,“而且谁也说不准。” “吹,哪怕告诉我还有多少时光可供我享受呢!一年?一个月?” “一星期到一年。”姬娜确切地答道,“清楚了吧?但如果你再因此闹情绪, 或者我再听到你说类似的话,我就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重重的……”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夜里,他睁着眼睛仰卧在床上,想着自己不幸的一生,还想到他那可爱的梦永 远不会成为现实了,他永远不会在他故乡那绿色的平原上空飞翔。 不知为什么竟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他用自己的血液养育了自己的死神,用自 己的肉体为它御热防寒!这种不公道的厄运看来是不能逃避了。 他作了个乱七八糟的梦。父亲教他游泳,他在水里挣扎,向外吐着气泡,父亲 仍是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扔到水里并大声笑着。但后来似乎又不在水里了,父亲是从 高高的房顶上往下扔他,他在学习飞翔。他大叫着,在空中翻着筋斗,人们从下边 走过,并不向他看一眼。 他醒来,出了一身汗,心脏快速地咚咚乱跳。此时他听到姬娜也没睡,她面向 着墙低声哭泣着。于是他想,她的痛苦可能胜似他的恐怖。他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 说:“别怕。如果你那么需要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此时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哭 得更伤心了。清晨并没给他们带来幸福。 姬娜上班去了,而他却瘫软无力地躺在床上。他不想起床、洗漱,不想吃饭也 不想睡觉。他心不在焉地环视着挂满了油画和速写的墙壁、画架、油色管和色缸里 的毛笔。这一切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他感到自己并没有更多 的能力把这些油色变成反映现实的图画。这时他恼恨极了,为什么他——一个堂堂 男子汉必须屈服于病痛?为什么他竟去容忍疾病的折磨?而且为什么她必须俯首听 从厄运的摆布? 他想到了姬娜,并且第一次感到他对这个女人是多么热爱,同时他自己的态度 又是多么卑劣,简直不叫个男人,既不斗争,也不想寻求出路。但怎样去挣脱这病 痛呢?又如何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恼怒使他的思路更清晰了,意志更坚强了。只 有在自己身上才能找到支点。无济于事的药物和外科医生不高明的手术刀都不能拯 救他。只有依靠坚强的意志才能得救。如果能够…… 当一个人的手扎了刺,那么他必然会用另一只手把这根刺拔出来。这就是有目 标的、顽强的意志在起作用。与此同时,周身千百万白血球并不需要经过人的努力 和意志的摆布,自动地向扎了刺的地方聚集,抵抗这刺进来的异体。假若一个人通 过坚强的意志象支配手的动作一样能够目的明确地产生出所需要的抗病体,到那时 便会真正地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他重又着手工作了。他艰难地画着,手微微颤动,这颤抖激起他的愤怒。 赭石油色画了一面墙。他一把扔掉了画笔,把手伸到眼前,愤怒地、久久地看着那 不听使唤的手指,似乎想用目光来制止它们的抖动。他将手攥起来再伸开。手指倒 是服从于他的意志,但他却制止不了颤抖,他要找到并控制至今不服从他控制的那 条神经。初步胜利来之不易。他出了满身大汗,极其衰弱地倒在沙发上休息,心脏 跳动得极快,它的搏动一直传到头部,并在太阳穴处出现了剧痛开始的第一个信号。 尼古拉决定不去等待疼痛来饶恕他,他便开始搜索自己身上那根隐秘的发条。他紧 张地、万分痛苦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它,把它推到了一旁。起初他没有信心,后来 他理智地、清醒地如同婴儿学走路、芭蕾舞演员学习掌握自己身体平衡一样学习这 种特殊技能。这样一来,病痛退却了、消失了。这项不习惯的工作进行得很紧张, 尼古拉又很快地摸索到了控制心脏的“杠杆”,降低了它的频率。经过一段煎熬, 最后命令自己睡去,并且不知不觉地从现实转入梦境。 无论是当天还是以后,他始终没搞清楚,那时他机体产生了什么变化,是什么 东西迫使他的机体屈服于他的意志? 他把发生的情况隐瞒了姬娜,想自己找出答案。有一天,在他学习控制甲状腺 技能之后,经过一番照例的锻炼筋疲力尽,于是睡着了。他作了个梦,但在梦中他 并没得到休息甚至似乎没变换地方。他照旧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 脸。同时他又好象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并看到了自己病痛的原因。他将病因抛得远 远的,摆脱了它。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觉得轻松、自如。 “我是健康人。”他在梦中自言自语道。“我是完全健康的人了。” 他走上阳台,爬上栏杆,用手掌握着平衡向下瞻望,九层楼下的人尖声尖气的 如同小人国一样。他既不紧张又不害怕,一弯身躺在空气中,伸开两只手行慢慢地 随风飘荡。他知道,在某一个地方等待他的是漫无边际的绿色平原。但不知为什么, 要到那里去还得向上飞。他解释不出任何原因,只知道应该这样做,而且在梦中的 这种信心也并不使他产生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