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突然惊醒过来,问自己:“朗飞怎样才能经受住这个事件的打击呢?” 我的身体一定移动过了,因为我痛苦地感到眼前又是一团漆黑。我没有办法去 弄清这种令人病苦的昏沉状态到底经历了多少时间。当我的神志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后,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宇宙飞船的发动机在推动飞船前进。 这次,我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和意识,把自己的身体保持在不动的状态。沉睡多 年的重压深深地影响着我。我决定不打折扣地执行潘汉制定的规章。 我不愿再一次失会知觉, 我平躺在座椅上思考,我真傻,还在为吉姆·朗飞担心。他在五十年内决不会 脱离这种生命运动暂时停止的状态。 我开始注意装在肠顶上的那座发亮的钟。时针刚才指着二十三点十二分,现在 是二十三点二十二分。潘汉规定的从静止状态过渡到行动状态的十分钟时间已经过 去了。 我的手轻轻地伸向座衔的边沿。我按了一下电钮,咔嗒一声,一阵轻轻的嗡嗡 声便响起来了。自动按摩器开始按摩我赤裸的身体。 机器首失按摩我的手臂,然后它转到腿部,接下去是身体的体它部份。它一面 按摩,一面在我干燥的皮肤上涂上一层薄薄的油脂。 有好多次,我感到了生命重新进入肉体时引起的痛苦,几乎喊叫起来。但是过 了一小时,我已经能够坐起来抽烟了。 对这个简朴而熟悉的小房间,段只注视了一会儿。接着我就站起来。 这个动作一定太猛了,我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急忙用手拉住座椅的金属架, 口中不禁冒出一股颜色淡淡的胃液来。 呕吐过后,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不顾身体的衰弱无力,走去把门打开,跨 入通向控制舱的狭窄的走廊。 我在走廊中只呆了很短一段时间。那是因为突然产生了猛烈的痉挛,只好站在 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感到无法克服这突如其来的抽搐,就把身体靠在仪表盘上。 我看了一眼时钟,上面指着五十三年七个月二星期零天雾小时二十七分钟。 “五十三年啦!”我述迷糊糊地自言自语道。 在地球上,我的那些老朋友、老同学、在发射前夕的晚会上拥抱过我的那位姑 娘,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死了或者正在走向死亡。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这位姑娘的面貌。她漂亮、热情。我们过去根本不认识。 她大笑着,一面把红唇送到我嘴边,一面高声说道:“丑八怪也有权利和我接 吻。” 现在,她一定象老祖母那样老了或者已经进了坟墓。 我的眼眶只充满了泪水。我用手背把它们擦去,然后着手加热一只盒子中的浓 缩汤。等一会儿我就用它作第一顿饭。 我的烦恼心情逐渐消失了。 我沮丧地想道,已经过去五十三年七个半月了,这差不多超出原计划四年。在 服用我下次应该吃的长寿水以前,我需要对用药量作一个小小的计算。一般认为, 十三克的剂量可以将我的生命延长整整五十年。明显地,药品的效力比潘汉在做最 初几次试试验(试验用的时间都是比较短的)时要大得多。 我皱起眉头,紧张地想着—些问题。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刚才在做什么。从我 嘴中爆发出一串笑声,它象一阵枪声那样打破了沉静的空气,把我吓了一跳。 可是这一来,却使我的精神放松了。我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呀!这损失了的 四年时间意味着什么呢?这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滴商水而已。 我还活着而且很年轻。我们征服了时间和空间。宇宙是属于人类的。 我现在吃“晚饭”,有意识地咽下每一匙汤。这顿饭用去半个小时。于是我恢 复了力量,离开了控制舱。 这一次,我在观察荧光屏前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没用多少时间我就辨认出我 们的太阳来。它在后视荧光屏上靠近中心的地方出现,是很亮的一颗星。 要把半人马座的阿尔法星找出来比较困难一点。最后我终于把它找到了。这是 在布满星斗的黑暗天空正中的一个发亮光点。我没有浪费时间去试图把太阳到阿尔 法星之间的距离测算出来。这二颗星看来都在它们的准确位置上。在这五十四年中, 我们飞过的路程是地球和离它最近的星系之间距离的十分之一;四个光年又四个光 月的距离…… 我心满意足地走到星际飞船供驾驶员居住的生活舱。我对自己说:一个接一个 地去探望,先从潘汉开始。 我打开他住的房间的密封舱门。一股腐臭味钻入我的鼻孔。 我心中一阵作呕,打了一个嗝,迅速地把舷门关上。我站在门外,从头到脚一 阵哆嗦,竟在狭窄的通道中发起呆来。 一分钟后,我才醒悟过来:潘汉已经死了。 我已经记不大清楚那时我干了些什么。我向前冲去。我跑到朗飞的舱房前,打 开门,以后又打开勃莱克舱房的门,我嗅到他们房中的洁净空气,又看到他们静悄 悄地躺着,这才使我头脑清醒了一些。 我心头充满了悲伤。可怜的潘汉是个勇敢正直的人。他发明了长寿药,这才使 星际飞行成为可能。现在他死了,他发明的药品对他自己毫无作用。 他过去是怎么说的呢:“我们中途死去的危险是很小的。在使用第一份剂量时, 会有百分之十的死亡因素。假如我们的机体能经受住第一次用药后的冲击,那么以 后服用药品,都不会有危险。” 死亡因素一定超过百分之十。第一次服药使我多睡了四年就说明了这点…… 我走到储藏室去拿我的密封宇宙服和一块帆布。虽然用了这些工具,处理尸体 的工作还是使我毛骨悚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死者服用的药对尸体起了防腐作用。 但当我把它扶起来时,尸首却碎成粉末。我终于把尸骨包在帆布中,把它拿到过渡 舱里,全部倒出飞船,撒在空间。 现在我的时间很紧。我清醒的阶段是很短促的。这是强制实行的。大家都呼吸 我们称为“氧气流”的空气,可是禁止我们吸用主要储藏库的空气。放在我们各个 舱房中的化学药品,在星际飞船的飞行岁月中,慢慢地把这些吸用过的“氧气流” 过滤干净,使宇航员再次醒来后,可以重新吸用。 在设计飞船时,出于一种奇怪的原因,我们忽略了某个探险队队员会死去这种 重要而意料不到的因素。当我脱去字宙服时,我察觉到空气已经有点不同了。 我首先去开无线电发射器。原先计算好的发射范围是半光年,现在已经接近这 个界限了。 我匆忙地但又细心地写了一个报告,把它录了音,再把发射器调整到播送一百 次录音的地方,最所把开关打开。 五个多月以后,这个消息将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轰动地球的每个角落。我把 这份报告的底稿夹在飞行日志中,还附上一个给朗飞的便条。这是对潘汉的一个简 短的悼词。这次吊唁虽然出自我对潘汉的哀挽之情,但也含有安慰朗飞的意思。他 们俩原是好友。朗飞是一个富有才华的工程师,是星际飞船的建造师,而潘汉却是 一个伟大的化学家。他发明的长寿药,使得人类能在太空中作这一次神奇的飞行。 我有这种想法,在星际飞船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飞行途中,他需要读我这份悼词。 从兼爱这两位朋友的心情出发,我是可以做出这个小小的努力的。 当我做完这些事以后,我迅速地检查了锃亮的发动机,记录了仪表盘上的数字, 然后我称了三十五克重的长寿药。相据我的计算,这是飞行一百五十年所需要的剂 量。 在进入梦乡前,我迟迟睡不着,长时间地想着朗飞,想到他将要遭受那个可怕 的打击。朗飞是个古怪而又敏感的人,他醒来以后,获知这个噩耗,自然会感到震 惊。 这种想法给我带来了不愉快的感觉。 当我在黑暗中将要睡着时,我的脑海中还是充满着不安。 我差不多马上又睁开两眼。这种药,难道它没有起作用?!我感到双腿的关节 僵硬,这才使我明白了真相。我躺着一动也不动,注视着头上的仪表。这一次,那 套规定的动作比较容易接受了。 我的眼光停留在过道的时钟面上。 时钟显示出二百零一年一个月三星期五天七小时又八分钟。 我喝下一盆汤,然后兴奋地跑去打开飞行日志。 当我看见勃莱克的熟悉的笔迹以及朗飞在前面几页写的字时,我心中产生的激 动情绪,简直是无法描写的。我读着期飞写的东西,困扰心情慢慢地消失了。这是 一篇报告,没有别的。其中有重力变化的记录数字,飞行距离精确的计算,发动机 运行情况的详细记录,最后是在七种因素并存的条件下,对飞行速度变化的估计。 他的计算工作精确得令人赞叹。这也是一篇第一流的科学分析报告。但其中没 有一个字提到潘汉,对我以前记下来的事情和这期间的情况一句话也不讲。 朗飞一定醒过,可是他的那篇报告可能是由机器人代写的。 我感到这样很不正常: 当我开始阅读勃莱克的记录时,我确信他也有同样的反应。 比尔: 你读过这页后,把它撕去! 糟糕透了!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命运女神给我们的打击再也不会有比这次还可 怕的了。我接受不了潘汉已经死去这种想法。他是多好的人!多宝贵的朋友!当然 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我们的风险很大。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 因此,我们只能这样说:安息吧!老友。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可是朗飞的情况更严重。当我们猜想朗飞初次醒来后会有什么反应时,我们是 相当为他担心的。这还不包括潘汉的死讯会给他带去多么残酷约打击这一点。我认 为这种担心已得到证实。 你和我早都知道,朗飞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你很难找到一个象他那样将人材、 豪富、智慧这三者集于一身的人。他的最大缺点是从来不为自己的前途操心。他光 彩夺目的人品引人注意。不论他到什么地方,在他身旁总是挤满了十分崇拜他的女 人和奉承他的人,这使他除了享受眼跟前的声誉之外,没有时间注意其它的东西。 可是生活中的现实却象晴天霹雳一样降落到他的头上。他和自己的三个离婚的 妻子告别,根本没有想到这会成为永远的诀别。在我看来,这三个女人与他藕断丝 连,不象完全离了婚。 那天晚上的话别,回忆起来足以便任何人坠入迷茫的梦境。睡了几百年之后醒 来,才知道自己梦见的人都已逝去,成为蛆虫的食粮,这是多么…… (我是有意使用这些强烈的字眼的,因为人的思想,总是要大家从极不相关的 角度去看待事物,而不管这会受到多大的非难和谴责。) 我个人过去期望潘汉会给朗飞以深刻影响。我们了解他们俩。潘汉不是不知道 他对后者的影响大到什么程度。必领找到什么东西来代替这种影响。比尔,在日常 工作申,尽量为此动动脑筋吧。五百年后,我们还得和这个人共同生活呢。 你把这页撕掉,其它几张纸上都是些常见的问题。 南特 我把信放在销毁器中烧悼,然后去察看睡着的两个人。他们一动也不动的姿势 就殡殓时的死人一样。最后我回到了控制舱。 从观察荧光屏上,我看到一轮明亮的太阳,好象镶嵌在黑丝绒上的一颗宝石。 它光彩夺目。半人马星座的阿尔法星是最明亮的星。现在还没有办法把它的A、B、 C三个太阳和红矮星系的太阳分辨清楚,但是它们混合在一起所发出的亮光,看起 来是很强烈的。 我兴奋极了。突然间,我意识到我们飞行的光荣意义。我们是飞向半人马星座 的第一批人,是首先有胆量飞向星星世界的第一批人。 我越来越感到惊讶,因此即使在我怀念地球时,也无法减弱我的惊讶心情。我 想到自发射以来,已经有七代,甚至八代的子孙生下来了。那位姑娘和她的朱唇给 我留下了甜蜜的回忆。现在我对她的想念已经变成了对她的后代们的猜想——不知 这些人是否还记得他们的高高高祖母的娃名。 这样的想法,就其广度来说,对于感情的表达是过于沉重、难于负担的。 我完成了规定做的动作以后,吃下第三剂药,然后睡下。直到进入梦乡,我还 没有想出一个稳定朗飞情绪的计划。 当我醒过来时,警铃正在响着。 我躺着没有立刻起来,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假如我身体动一动,我就会失去知 觉。想到这里,我的精神很痛苦。但我明白,不管发生了多大的危险,要想最快地 起来,只有严格地执行飞行规则上定下的每一个细小的指示,连一秒钟也不马虎。 不管怎样,我把这些都照章做了。这时,铃声大作。但是我躺在座椅上,仍然 不动,直到我必需起身的时候为止。控制舱中,声音喧闹得很厉害。我一直穿过去 没有理会它。我花了半个小时去喝羹汤。我相信这阵声音再闹下去,最终会把勃莱 克和朗飞吵醒。 后来,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好转,能够应付紧急情况了。我感到自己呼吸急 促,就让自己平静下来,坐到驾驶座上,把警铃关掉,开亮了观察屏。 我在飞船后面看到了一片火光。一股粗大的白色火焰,几乎遮盖住小半个天空。 我脑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这部份宇宙空间,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太阳。我们 一定到了离它只有百万英里的地方。 我手忙脚乱地操纵着提升杆。一瞬间,我盯着仪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跟晴。 我看见那些指针铮铮作响,在表盘面上左右晃动。 七英里?飞船和它相距只七英里。人的头脑真是一种怪东西。不多一会儿之前, 我认为我们遇上了一个不规则体的太阳。我除了看见一团炽亮的物体外,什么东西 都看不见。现在,我看出这个飞行体是由固体物质组成的,它的线条清晰地显现出 来。 我吓得跳了起来,因为…… 这是一艘星际飞船。这艘巨大的飞船有一英里长。我跌坐在座椅上,被目睹的 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我努力集中思想,推测它所遇到的不幸。说它是一艘飞船,这 是就它的过去而言,现在它变成了一片火海。没有一个生物能在上面活着,唯一的 希望是飞船上的人员乘上救生气船逃出来。 我疯狂地用双眼在天空中搜寻,希望看到一丝过光线,一缕金属片的反光或任 何表明逃出来的人存在的迹象。 可是,除去漆黑的天空、星辰和这团火球,什么迹象都没有。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看到这个漂流在太空的物体似乎向后退去,离远了。 它强大的推进力本来就把速度提高,与我们并肩飞行,但由于船身燃烧的火焰产生 了很大的阻力,它的速度减弱下来我开始拍下几张它的照片。我认为出现了这件事 情后,我可以使用备用氧气了。 火球远去了。这颗过去是鱼雷形状的宇宙飞船,现在变成一颗新星了。它的颜 色也改变了。它的白色火焰的强度减弱了。它很快就成为黑暗天空中一个暗红色的 物体。我看到它的最后形状是一个发出暗光的长方体。从侧面看过去,是樱桃色的 一块星云。它又象夜间远处燃烧的火焰在天空中反照出来的红光。 这其间,我已经完成各种必需的操作。我把警报系统的闸门打开后,无可奈何 地回到自己的座椅上,脑中思绪万千。 当我躺着等候最后—剂药的药力发作时,脑中还在思考着。在半人马星座体系 中,若干行星上一定住有人类。假如我的计算是正确的话,我们离阿尔法星只有一 点六光年的距离了。这个星离我们比红矮星近些 我可以肯定,在宇宙间,至少还存在一个智力高度发达的种族。我们将会看到 一些奇迹,它们甚至在我们最荒诞的幻想中也没有出现过。一想到这种前景,我就 激动得浑颤抖。 这仅仅是最后,当我睡意朦胧时,我才突然发觉我已经完全忘记朗飞的事了。 我对此毫不感到不安。当朗飞将来面对地球之外复杂的文明世界时,他一定会 找到独特的应付方法并且活跃地生活下去。 这样我们的麻烦也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