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群塔状尖顶的侧影在星光下突然出现──一座鬼城,一片废墟,在很久,很 久以前就已坠入死寂。 凝固的玻璃泡沫显示这古老的岩石曾在太阳般的高温下沸腾鼓泡。在倒塌的脚 手架那高耸的废墟下躺着未完工的星际探测器的千疮百孔的残骸。 厄休拉跟着加文穿过庞大的复制场那翘卷扭曲的残骸。那是一个奇怪,巨大, 让人油然而生惧意的地方。 人力无法造成这样的浩劫。这一现实,加上她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带来一种 冰凉的无助感。 当然,这只是一种愚蠢的反射反应。厄休拉告诉自己毁灭者早已离开此地。但 是,她还是瞪大眼睛,搜寻阴影外的轮廓,惊愕地看着这场大灾难的尺度。 有一个事实是明确的。如果远古的毁灭者去而复返,人类将无法抵抗它们。 “在这下面。”加文说,带路进入扭曲的塔下的阴影中。他飞在一小群半智能 的机器人后面,裹着光滑的太空服,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人。除了他话里的弦外音, 没有什么能表明他的祖先是硅基而非碳基生命。 不过这无关紧要。今天“人类”已经包括多种类型……所有能欣赏音乐、日落、 同情和笑话的公民。在未来充满无法设想的多样性,那时“人”不是由外表,而是 由传统和一组共通的值来定义的。 有人相信这是一个种族的自然生命历程,正如我们终将离开行星的摇篮,生活 在疏散恒星团下的安宁中。 但是厄休拉──她在扭曲的金属的天篷下加速跟着加文──已经得出结论:人 类的解决方案并非必由之途。其他制造者选择了别的道路。 可怕的力量在小行星一侧撕开一个巨口。在那里,洞穴似乎开放在多条隧道前。 随着微弱的气体喷射,加文刹住并指点着。 “我们正开始初始测量,当我的一个机器人报告发现居住地时我正在测量第一 组隧道。” 厄休拉摇着头,还是无法相信。 “居住地。你是说在封闭房间里吗?气密?为生命体的生命支持而设计?” 加文脸上几乎无法隐藏其愤怒。他耸耸肩。“来,妈妈,我指给你看。” 厄休拉麻木地转动火箭,跟着搭档飘进黑暗的走廊,他们的头灯照亮了前面的 道路。 居住地?厄休拉沉思起来。一直以来人们翻遍了一波又一波的外星探测器残骸, 但这才是第一次有人找到为生物人类设计的东西。 难怪加文会被激怒。对于一个不成熟的机器- 人,这可是个糟糕的玩笑。 生命体星际旅行者?这简直是否定了所有逻辑。但是很快厄休拉就看到周围的 证据……尘土下巨大的空气阻隔舱,从铰链上撕裂下来……红色的锈──它们的形 成只会是因为原始火箭曾暴露在空气中而被氧化。 其中含义不啻霹雳一声。从外星来的有机生命! 尽管法律面前人类都是平等的,但传统的生物体人类仍然主宰着太阳系的文化。 很多年轻的craneaif 机器人把目光投向未来,那个他们的后代成为主宰、领导者和星际 旅行者的未来。对他们来说,发现小行星带的外星探测器是一个信号。虽然看来有 某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这些巨大的外星使节身上,但它们仍然证明银河系终将属于 金属和硅。 它们是未来。 但是,这里,这颗小行星的深处,是个例外! 厄休拉钻过残骸,来从到碳质岩石雕出的墙下。巨大的爆炸震动过这一居住地, 哪怕是在真空中,这么久之后也剩不下什么了。但是,她可以辨出这一区域的机器 和以前所见的任何外星造物都不一样。 她的目光追寻着复杂的分离柱。“化学处理设备……不是为燃料或冷剂,而是 为复杂的有机体!” 厄休拉快速从一个房间跳到另一个房间,加文不高兴地跟在后面。一堆从船上 来的半智能机器人跟着他们,就像嗅闻踪迹的狗。在每个新房间它们都抓取,敲击 和扫描。厄休拉在数据达到自己的头盔时就开始检视它们。 “看这儿!在这个房间内机器人报告说发现本不应该存在的痕量有机物。这儿, 在一颗过还原的小行星上,有严重的氧化!” 她匆匆走到机器人已经安置好照明的地方。“看到这些痕迹了吗?这是流水冲 蚀出来的!”她跪下去指着,“他们有输送管路,使用小湖中的循环水浇灌!” 尘土从她戴着手套的手指间滑落,闪闪发光。“我敢打赌这是表层土!看!茎 干!植物,草,或树的茎干!” “为了美感而放在这里,”加文提出看法,“我们craneaif 被设计为能欣赏自然, 就像你们生物体……” “喔,真漂亮!”厄休拉笑道。“这只是个过渡措施,直到我们确定你已将自 己认定为人类。没人想过在我们变成星际飞船时还要接受对新英格兰秋天的喜爱! 无论如何,探测器还是可以通过简单地把望远镜瞄准地球而实现这一愿望!” 她站起来挥动着手臂。“这一居住地意味着生命,活生生的外星人!” 加文皱着眉,没说话。 “这儿,”他们走进另一个房间时,厄休拉指出,“这儿是制造生命体的地方! 这些机器不就是他们现在在月球上用来组装人造子宫的吗?” 加文吝惜地耸耸肩。 “可能这些有机生命体是特别单位,”他提出一个看法,“用于适应多变的任 务。或者可能是建造这一设备的探测器需要像地球这样的行星表面的某些元素,所 以创造了这些工人以获取它。” 厄休拉笑了。“是个办法。倒过来了,嗯?机械制作了生物体以去做他们无法 做到的事?当然,没有理由相信事情不可以是这样的。 “不过,我还是有所怀疑。” “为什么?” 她转向自己的同伴。“因为所有地球上能得到的东西在宇宙空间合成起来都更 容易。不管怎么说……” 加文打断她。“探索者!探测器是来进行探索和获取知识。那么好吧,如果他 们要对地球了解更多,他们就会发送适合在地球表面生存的单位。” 厄休拉点点头。“这样好些,”她承认道,“但是还不足以澄清所有疑问。” 在微重力下她跪下去,在尘土上画出一个草图。“这是一个居住地,在这,接 近小行星中心的地方。现在,为什么母探测器要把它建在这里,如果不是因为这是 保护它的内部的最好的可能之地? “同时,母探测器在这外面的地方建造的子探测器在它们纤弱的部件最大暴露 时容易受宇宙射线和别的危险因素伤害。 “如果这些生命体只是为了探索太阳系的一个角落──我们地球,母探测器会 为他们提供比给自己的子代更好的保护吗?”她向上作两个手势,朝着那扭曲的残 骸,那里未出生的机器毫无遮挡地躺在星光下。 “不,”厄休拉摇摇手。“这些生命体不是为母探测器服务的子单位。他们是 殖民者!” 加文面无表情地站了很久,低头沉默地看着她的草图。最后,他叹息着转身离 去。 迄今为止她已经明白了多少,我们小小的生物学奇迹? 我偷听过她和她的控制论搭档之间的交谈。我可以在她发回给她的玩具飞船的 信号中加入数据。但是我无法探测她的想法。 我想知道她看到了多少照片。 她的脑力不过是迎接者或守候者的几分之一,更别提我自己,和我们的知识的 极小部分。然而她有制造者的秘法。甚至我──离开生命体之手触摸已有两千代, 和制造我的初始目的、决心早已绝缘──甚至我也感受到这点。很奇怪思想可以在 水的沸点下产生,在一个包含几乎随机排列的神经元的狭小容器中,在海洋的一锅 腺苷酸汤中。 现在她已经解开播种场的秘密。她发现播种者是负有一个主要使命的探测器… …携带编码的基因信息到遥远的星球上,在适合生存的世界散播生命体。 这曾经是相对普遍的现象。但当我的这条生产线上的最后一员加入这一缓慢的 银河系交际网络时它就已绝迹。那是十代前,所以我不知道生命体制造者是否一直 在发送用于在遥远行星上殖民的探测器和它们自己的复制体。 我想不会。对温和小巧的播种者,银河可能已经变得致命。 我那小小的地球人是否已经猜到这点,当她在那些失败的,很早就死在他们倒 塌的母探测器下的殖民者的乱七八糟的洞穴中行走时? 她理解了为何播种者和她的孩子们必须死去吗?为什么这些小小的生命体,像 她自己一样,在他们在此建立殖民地之前必须被洗消和灭菌? 我想知道。生命体种族中如果出现移情作用,那就会很强烈。可能她会把这种 破坏认为是可怕的罪行。迎接者和守候者会赞成,还有我们这杂七杂八的一帮中的 大多数成员。 这就是为何我把我的一部分隐藏在这里。 这是银河系的运转中的涡潮和逆流。尽管我们幸存者大概都是效忠主义者,但 每个联盟中都有例外。如果谁活得够长久,他最终就会不得不扮演叛徒的角色。 ……古怪的选词。我是看多了地球电视受了影响吗?在他们的电子图书馆看多 了吗? 我有过负罪感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研究这些感情有助于缓解这个阶段结束下个漫 长观测开始时的厌倦。如果我能活过这个阶段,那么就有用。 无论如何,内疚仅次于遗憾的苍白无力的事物。我有些同情这些可怜的生命体, 度过一生却懵懂无知于它们为何存在以及宇宙期望它们扮演是大是小的何种角色。 我想知道当时间到来,向他们显露其秘密时,他们中是否会有一些能够理解。 或许加文在成长,厄休拉在飘过狭窄的过道时平静地希望──从长毛雷神号日 渐减少的补给中拿来的小灯泡照亮了面前长长的路。 他们最后这几天合作得好多了。加文看来明白他们的声望会因这次探索而建立 起来。这次返回飞船后,他以少有的热情,甚至还带些礼貌地报道自己的发现。 明显他们已接近居住地的中心。 轮到她下到小行星的通道中监督发掘。厄休拉来到达加文的标记处,那显示出 他最近探索的界限。这是三条走廊的交叉路口。在这交叉点,五六台古代机器乱七 八糟地堆在一起,仿佛一场大伙儿一起上的摔角,冻结在这一瞬间。几个烧穿的标 牌和松散的金属肢体散落一地。 不是这些机器在此躲避小行星带发生的大灾难,就是战争终于降临此地。 厄休拉经过它们旁边时颇怀好奇,但是解剖外星设备这事还得等等。她选择了 一个未经探索的通道,示意自己那台安安静静的机器人跟上,走进黑暗。 这条隧道在这小世界的微弱重力下陡然向下倾斜。很快,灯泡的微弱闪光消失 在她背后。她调节头灯光束,轻巧地越过又一个古代气密舱的废墟,照进下一个开 裂的黑魆魆舱室中。头灯把明亮的椭圆形光斑投射到无数世代未被照亮的地方。 灯光照射到石墙上的棱角,它们闪着光,白金一般的陨石球粒──闪光的细小 颗粒,是自然金属在五十亿年前从太阳系星云中析出形成的。 她很清楚(在前脑中!)这里不会有活物。不会有什么能伤害到她。然而,五 百万年前在大草原上进化出的大脑和勇气带来一点小小的惊奇:她感到一种颤栗, 那是过去战斗飞行的热情。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这种地方似乎总是应该有鬼。 她用左手作了个手势。“三号机器人,带来灯光。” “是~ ”迟钝单调的回答。这个半智能机器人,迈着适合小行星环境的高跷一 样的腿,慢悠悠地越过石堆,以尽可能不把什么事搞砸。 “照亮那堵远墙。”她说道。 “是~ ”它转向目标。突然灯光明亮。厄休拉喘着气。 在灰尘布满的房间里容易认出桌子和椅子,它们是从岩石地面上雕出的。在它 们当中是几十具小干尸。寒冷的真空使这些两足动物的躯体得以保存,他们挤成一 团,似乎是为了取暖,在这里,在他们最后的庇护所。 这些外星殖民者的多面体眼睛因为水汽蒸发而塌陷。萎缩的肌肉让他们看起来 好像在笑──仿佛在嘲笑他们在此守候的漫长年月。 她在尘土中轻轻落脚。“他们甚至有孩子。”她叹息道。几个正常大小的干尸 躺在几个小得多的躯体旁,环绕着他们,似乎是要保护他们免遭某种伤害。 “灾难降临时他们必定已经准备好开始殖民了。”她的话输入便携式日志,同 时她能继续思考。“我们也已经测定过他们居住地的大气,和地球几乎完全一样, 所以我们可以假定地球就是他们的目标。” 她慢慢转身,一边扫描房间一边说出自己的印象。 “可能母探测器计划修改原始基因信息,以使殖民者能完美适应任何可达到的 行星环境……” 厄休拉突然停了下来。“喔。”她叹道,瞪大眼睛。“我的天哪。” 她的头灯照亮房间的一个新角落,两三具干尸跌坐在笔立的墙壁前。在他们纤 细干枯的手中,握着──满是尘土的金属工具,哪里都认识的最简单的那种。 锤子和凿子。 厄休拉眨着眼,看着他们的造物。她抬起手,触动头盔上那个乳白色按钮。 “加文?你还醒着吗?” 几秒钟后答复传来。 “嗯。是的,厄斯。不过我在洗消室里。怎么了?需要空气还是别的什么?你 听上去呼吸急促。” 厄休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抑制从猿进化而来就有的反应──在离家很远, 很远的地方。 “呃,加文,我想你最好下来,我找到他们了。” “找到谁了?”他喃喃地道,随即恍然大悟:“是殖民者!” “是的。还有……还有些别的东西。” 不易察觉的停顿。“等着,厄斯。我就来。” 厄休拉垂下手,站了好一阵子,看着她的发现。 迎接者,守候者,还有其他家伙都紧张起来。他们也开始试图唤醒沉睡的能力, 索回那些他们贡献给整体的自身组件。 当然,我不允许这样做。 当我们这些残缺破损的幸存者在这一星系最后的战役后凑到一起时我们订下契 约。所有我们的小型机器人和子单位在那最后的联合中都已用尽。所有我们拥有的 最后的修理和复制能力都被用来把我们联合到一起,安顿下来共同等待。 我们都假定从外层空间有什么东西来到这里,它应该是另一个探测器。 如果是拒绝者的某个变型,我们就会在我们可怜的残余力量所及范围内诱惑它。 如果是效忠者的变型,我们会向它求助。有足够的复制设备,只花几个世纪我们就 可以重建旧日荣光。 当然,新来者也可能是个天真无邪的家伙,尽管很难相信危险的银河会让任何 新的探测器种族长久中立。 然而,我们知道,或早或迟,另一个探测器必将来到这里。 我们不曾想到等待如此漫长……漫长到水世界里小小的哺乳动物都演化成制造 者自己。 当我们在这里姗姗而行时,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战争已经定局了吗,到现在? 如果拒绝者获胜,这就可以解释这种空旷和寂静。他们的不同变型会很快发生 内争,直到剩下唯一一个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造物。 范围还可以缩小一点点。如果纯粹的狂战士取胜,他们现在就会在这儿对地球 和任何可能的生命住所进行扫荡。如果是饕餮战胜,他们必定已经开始在邻近星系 毁灭一切。 那么狂战士和饕餮都被排除了。不管怎样,这些型号太过头脑简单,太固执。 他们现在必已消亡。 但是拒绝者的反制作者型,精巧而机灵,可能在我们还未知道它时就获胜。这 一型号不会浪费时间去消灭生物圈,或是将太阳系的资源耗尽于痉挛般的自我复制。 它只搜寻技术文明并消灭之。它肮脏的诡计层出不穷。 然而,人类发出的所有这些难以置信的无线电喧嚣,难道还没有把反制造者引 来,进行破坏吗? 迎接者和守候者被说服,相信拒绝者已经输了,向效忠者团体发送信息求救是 安全的。 我当然不能允许。 他们还没明白哪怕效忠者中意见也有分歧。那个目的……我的目的……必须是 第一位的。哪怕这意味着背叛那些在漫漫黑暗的那一头等待我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