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走到主干道上,但那里只有多得可笑的汽车,几乎没有行人。人行道旁边, 种着一株大约四、五十厘米高的猫苗。 有时我会路过一些刚刚栽种、还未长成猫树的猫苗。新猫苗们望着我的脸咪咪 叫或者大声叫,但那些四只脚都被种在地上的猫苗已经植物化了,绿色的脸一动不 动,眼睛紧闭着,只是时不时动一动耳朵。之后还有些猫苗从身体里长出枝杈来, 上面还长着一把叶子。这类猫苗的思想似乎也全都植物化了——它们甚至连耳朵也 不动一下了。虽然从它们的脸上还可以看出是猫,但也许最好把它们称之为猫树。 我想,也许还是把狗植成狗苗比较好。当狗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它们甚至会对 人类发蛮。但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把猫植成猫苗呢?因为猫经常会迷路?为了改善 食物供应状况,哪怕只能改善一点点?又或者是为了城市的绿化…… 街角的大医院附近,高速公路的交叉口有两棵男人树,以他们领头,后面是两 排男人苗。这一株男人苗穿着邮递员的制服,因为他穿着长裤,你没法知道他的双 腿已经植物化到什么程度了。他是男性,三十五、六岁年纪,个子很高,略微俯着 身子。 我走近他,像以往一样拿出我的信件。 “请寄一个挂号信,特别专递。” 这株男人苗沉默地点头,他收下信,从他的口袋里取出邮票和挂号信标签。 我付掉邮费之后飞快地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在。我决定试着和他说话。我每三 天就交给他一封信,可至今还没机会进行一次闲谈。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我低声问。 那株男人苗惊讶地望着我。然后,在他的目光往周围扫视过一遍之后,他带着 肯定的表情说:“别和我说些没用处的话。甚至是我也不行,我没打算回答。” “那个我知道。”我说话时直视他的双眼。 我仍然不打算离开,于是他做了个深呼吸。“我只不过抱怨了一下,说报酬太 低。而这又被我的老板听到了。但一个邮递员的报酬实在是很低。”他突然带着阴 郁的表情对着他身边的两棵男人树扬了扬下巴。“他们两个也一样。仅仅因为抱怨 过薪水很低就成这样了。你认识他们吗?”他问我。 我指了指其中一棵男人树:“我记得这棵,因为我给过他很多的信。我不认识 另一棵,我搬到这一带时他就已经是一棵男人树了。” “那一棵是我的朋友。”他说。 “另一棵原来是不是高级职员或者部门主管呢?” 他点点头。“没错。高级职员。” “你不会感到饥饿和寒冷么?” “你不会有很强烈的感觉,”他回答,依然面无表情。任何被栽成男人苗的人 很快就会变得目无表情。“甚至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像一棵树了。不仅是我对 事情的感觉上,而且在我思考的方式上。一开始,我很悲哀,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我曾经觉得非常非常饿,但他们说如果你不吃东西,植物化进程会更加迅速。” 他用无光的眼睛瞪着我。他大概希望自己很快变成一棵男人树。 “媒体说他们给带极端思想的人实行了脑叶切除术然后再栽成苗,但是我并没 有做那个手术。即便如此,我被种在这里一个月后,就再也不会生气了。” 他扫了一眼我的手表。“好吧,你最好现在就走。差不多是邮车要来的时候了。” “是的,”但是我还是不能离开,我艰难地犹豫着。 “你,”那株男人苗说,“最近没有你认识的什么人被种成人苗吧,有吗?”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 “事实上,是我妻子。” “嗯,你的妻子,真的吗?”有那么一阵子他对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原 本就想事情是否就是这么回事。不然没有人会费事和我说话的。那么她做了什么, 你妻子?” “她抱怨一个家庭主妇的花销太大了。那就是全部了,好吧,可她还是批评了 政府呀。作为一个作家,当时我正要窜红,我想她是为了合乎这样一个作家妻子的 身份才说了那些话。那里有一个女人把她捅出去了。她被种在五金店旁边、从火车 站通向大会堂的大路左侧。” “啊,那个地方,”他的眼睛闭了一会儿,似乎要回忆起那个地区的大楼和商 店的样子来。“那是一条比较宁静的街道。那不是值得庆幸的么?”他张开眼帘, 探寻地望着我的眼睛。“你不打算去看她,是吧?别常去看她是比较好的。对你和 她都好。那样的话你们俩都能更快地遗忘。” “那个我知道。” 我昂起头。 “你妻子?”他问,他的声音变得有一点同情。“有没有什么人对她做过什么?” “没有。到现在为止没有。她只是站在那儿,但即使是这样……” “嘿,”那个被当作邮筒的男人苗抬起下巴来吸引我的注意。“它来了。邮车。 你最好走了。” “你说得对。” 就像被他的话推出去似的,我摇摇晃晃地冲出几步,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有 没有什么事想让我帮你做?” 红色的邮车在他身边停住了。 我继续前行,走过了那家医院。 我想最好去那家喜欢的书店看看,于是走进一条挤满了商店的大街。我的书近 期内任何一天都可能出版,但那种事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快乐了。 和书店同一排,稍往前一点是一家店面很小的便宜糖果店,在店口的路边上, 有一棵就快变成男人树的男人苗。一位年轻的男性,种下已经有一年了。这张脸已 经变成一种略带绿意的咖啡色,双眼紧闭。高高的背脊微驼,姿势有些前倾。暴露 在风雨中的衣裳都变成了破衣烂衫,可以看到双腿、躯干和双臂都已经植物化,枝 杈从这里那里钻了出来。新叶从手臂根部的腋窝发出新芽,长得很高,超过了肩膀, 像一双振动的翅膀。这个已经变成树的身体,连脸部也一动不动。他的心已淹没在 植物世界的宁静中。 我想象我妻子也进入这阶段的那一天,我的心再一次痛苦地退缩,努力想忘却。 那是努力想忘却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