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我在这家糖果店转弯然后一直走,我想。我可以走到我妻子站着的地方。 我能看到我妻子。但是去那里没有用,我告诉自己。没法知道有谁会看到你,如果 告发她的那个女人向你质疑,那你就真的要有麻烦了。我在糖果店前停住了脚步, 然后向街道下方望去。街上的行人还是那么稀少。没关系的。如果你仅仅站在那里 说一会儿话,谁都不会注意的。你就只说那么一两句。我不顾自己心里的那个叫声 :“别去!”,飞快地走下大街。 我的妻子站在五金店前头的路边上,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双腿没有什么变化, 看上去好像她的脚踝部以下被埋进了土里,如此而已。她目光直直望向前方,面无 表情,好像要尽力做到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都感觉不到。和两天前相比,她的脸 颊似乎凹陷了一些。两个过路的工人向她指指点点,编一些荤笑话,然后哄笑着往 前走了。我冲到她身边,提高了我的声音。 “道子!”我对着她的耳朵喊。 我的妻子看着我,她的双颊涌起一阵红潮。她抬起一只手,抹抹打了结的头发。 “你又来了?你实在是不该来的。” “我没法儿不来。” 正在照管五金店的女老板看到了我。她装作漠不关心地转移了视线,然后退回 店里头去了。我对她的体贴感激不尽,我又向道子走近了几步,面对着她。 “你已经很习惯这个样子了吗?” 她尽最大努力在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嗯。我已经习惯了。” “昨天晚上下了点雨。” 她依然用大大的黑眼睛凝视着我,她微微点点头。“请别担心。我几乎没什么 感觉。” “当我想到了你,我无法入睡。”我仰起头。“你总是站在外面,在这里。当 我想到这个,我就不可能睡得着。昨晚我甚至想,我应该给你送把伞。” “请别做那样的事情!”我妻子眉头微皱。“如果你做出那种事情可就糟了!” 一辆大卡车从我身后驶过。我妻子的脸上蒙上了薄薄一层白灰,但她好像没有 觉得烦恼。 “站着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为了不让我担心,她用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轻松 地说。 我从妻子的表情和话语里查觉到与两天前不同的细微变化。似乎她的语言失去 了一些优雅的美感,几乎没有感情的变化。从这样的界限以外看,看到她日渐失去 表情,想想她以前的样子,使我愈加有孤独荒凉之感——机敏的反应,活泼明朗、 丰富饱满的表情。 “这些人们,”我的目光在五金店上打转,“他们对你好吗?” “啊,当然了。他们的心肠好着呢。有一次他们对我说,如果有什么事要做就 告诉他们。不过他们还是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 “你不会觉得饿吗?” 她摇摇头。 “不吃东西比较好。” 原来如此。她无法忍受变成一棵男人苗,所以希望尽快迈过那个过程,变成一 棵男人树,越快越好,最好一天就能完成这种转变。 “所以请你不要给我带食物来。”她盯着我。“请你忘记我。我想,当然了, 即使不做任何特别的努力,我也会把你忘掉的。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但之后会有更 长久的悲伤。对于我们两个人。” “你无疑是正确的,可是——”我对这个不能替妻子做任何事情的自己感到厌 恶,再一次昂起自己的头。“但是我不会忘记你。”我点了点头。眼泪涌了出来。 “我不会忘记。永不。” 当我抬起我的头再次望向她,她正用失去了一些光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她的整张脸在微笑中发光,那微笑如同一个菩萨雕像。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 她那样微笑。 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做一个噩梦。不,我告诉自己,这已经不再是我的妻子了。 她被捕那天穿的一套衣服已经脏得可怕,满是折皱了。可是,带换洗衣服来是 不被允许的。我的目光停在她裙子上的一个深色斑点上。 “那是血吗?出了什么事了?” “哦,这个,”她带着一种迷惑的态度低头看那个斑点,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昨晚有两个醉鬼和我开玩笑来着。” “这些恶棍!”他们的残忍令我怒火中烧。如果你拿这个告他们,他们会说, 因为我妻子已经不再是人了,所以对她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们不能做那种事,那是违法的!” “不错。可是我是无法上诉的。” 而且,我当然也不能到去警察局告发。如果我这么做,我会被当成比那两个醉 鬼更有危害的人。 “这些恶棍!他们做了什么——”我咬住嘴唇。我的心痛得都要碎了。“伤口 流了很多血吗?” “嗯,有一些。” “伤口疼么?” “已经不疼了。” 道子,在此之前一直表现得那样骄傲的人,脸上只露出了一丝伤感。我为她的 变化震惊。一群年轻人,有男有女,他们敏锐地把我和妻子做了比较,从我身边走 过去了。 “别人会看到你的,”我妻子焦急地说。“我求求你了,别让自己也被牵连进 去。” “被担心。”我对她浅浅一笑,带着自轻自贱的意味。“我没那个勇气。” “你现在该走了。” “当你变成了一棵男人树,”我临别时说,“我会提出申请。我会让他们同意 把你种在我们的花园里。” “你可以那样做吗?” “我一定可以。”我豪爽地点点头。“我一定能。” “如果你可以,我会高兴的,”我妻子面无表情地说。 “那么,再见。” “如果你不再来会更好,”她低声说,目光向下看。 “我知道,我也愿意那样。但是,我大概还是会来的。”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 之后,我妻子突然说话了。 “再见。” “嗳。” 我迈开步子。 我在绕过街角时回望,道子正目送着我,依然笑得像个佛像。 我攥紧那颗似乎马上就要裂开的心,走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车站前 头。不知不觉,我已经回到了我惯常的步行路线上。 在车站对面有一家总被我叫成“庞奇”的咖啡馆。我走进去,在角落里的一个 小隔间里落座。我要了咖啡,不加糖和奶。没有了糖和奶,咖啡的苦味穿透了我的 身体。我以一种自虐的心理品尝着。从现在起,我要一直喝黑咖啡。我下了决心。 旁边的隔间里,有三个学生正在谈论一个新近被捕并被栽成男人苗的批评家。 “我听说他恰好被种在银座的中央。” “他爱这个国家。他一直住在这里。因为这样他们就把他放在那样一个地方。” “好像他们给了他做了脑叶切除手术……” “而且那些为抗议他被捕而绝食的学生们都被逮起来了,也都要被栽成男人苗。” “那不是一共有三十个人吗?他们打算把这些人种在哪儿?” “他们说那些人会被种在他们自己学校前头,被叫做学生路的道路两边。” “他们可得换一个路名了。叫做暴行之林或者类似的名字。” 三个学生窃笑。 “嘿,我们别谈那个了。我们可不想让别人听见。” 三个人噤声了。 当我离开咖啡店往家的方向走去时,我发觉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株男人 苗了。我自言自语地哼着一首流行歌曲中的句子,继续向前走。 我是一株路边的男人苗。你,一样,也是一株路边的男人苗。见什么鬼,我们 俩,在这个世界上。 干枯的草原永远不会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