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晚,我在镇广场上开了个小型的音乐会。我开场用风笛吹了一个粗犷的调子。 风笛的指管和低音管全调到刺耳的音量。镇上的人听这噪音,时而鼓掌,时而捂耳 朵,一直大笑着。人们一直惊讶我的风笛囊竟能装这么多种声音。我敢说如果尽力 的话,它能吵醒魔鬼或是汤姆的上帝。 开场曲后,我邀请本丁福镇的各个音乐家与我合奏。汤姆带来了笛子,他ll岁 的女儿是个长着猪一般小眼睛的坏脾气的小东西。她带来一个八孔直笛。令我惊讶 的是,她演奏得非常出色。音乐融化了地脸上的愤恨,只留下近乎甜蜜的静谧直到 曲终。还有三四个人带来各种质量的竖琴,其中一具像是出自竖琴制作大师之手。 据那架竖琴的主人自豪地介绍,这本是她曾祖母留下的传家宝。镇上不少男男女女 噪音不错,不过是熏风热土磨炼出来的。 我用六弦提琴和我那声音轻快的笛子为人们伴奏,我还鼓励听众们在我吹高音 直笛时唱民歌。直到当地的音乐家筋皮力尽地演完全部曲目,我才从粗帆布包的最 下面拿出我的竖琴,引来人们惊羡的目光。我的竖琴由名贵乌木制成,装饰得很华 丽。我把它架在肩膀上、底放在交叉着的小腿上,闭上了眼睛。 竖琴有办法让听众渐渐安静下来—一甚至“柳树”也在帐篷那儿看我,竟忍着 不闲逛,而听我演奏。她小巧的头轻轻摆动着。我静静坐了—会儿,手放在竖琴发 音箱上,简短地向桀骜不驯的音乐祈祷说,今晚别让我的手发抖吧,别再发僵吧, 这样我才能给恭候多时的人们奉上最美妙的音乐。 我把手指放在琴弦上,轻轻抚摸,心怀爱意,竟濡湿了那呆滞的双眼。我对着 竖琴叹息,开始弹奏。 那夜睡时,各种形象闯入我离奇的梦中。我看见了汤姆,微笑着,像个情人一 样张开手臂扑向我。在梦中,我是个笛子。汤姆用我的身体吹出音乐,于是我哼着 雾之歌,笛子的歌。笛声吹得叶子飘飘,树枝摇摇,好像我是风。汤姆坐在高高的 树上,我的歌声让他坐着的那根树枝在延展的韵律中摇来荡去。当汤姆停止演奏, 去抓树干时,已经太迟了。树枝断了。 我惊醒了,发现一条柔软的舌头在我的面颊上滚动。我坐起来,“柳树”不再 舔我,在我面前一本正经的坐着,轻轻哀鸣。“王子”晚上习惯了蜷在我身边,这 时醒来,缓缓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个呵欠。他的小牙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我刚盘 上腿,“王子”就爬了上去,躺了下来。当他的鼾声几绝时,我知道他睡着了。 不只是他的鼾声,他的暖和的身体也让人感到舒心。我颤颤的叹了口气。用于 摩挲着脸。“ 柳树“把一只爪子放在我的膝盖上。就在”王子“的脖子旁。这只可怜的小狗 一定在为我焦虑,不然她会开玩笑的嗥叫,还要轻咬”王子“身上的白毛直到他醒 来,把她的脸推到一旁。她知道他对那块白毛敏感。 我低下头,捧着“柳树”的小脑袋,摩挲她身后的软毛。“我没事儿,真的。 可怜的柳树,可怜的小宝贝,别担心。我只是个做了恶梦的愚蠢的老妇人。” 但“柳树”仍然悲鸣。最后“王子”低低地叫了一声,醒了,又呜呜叫了起来。 “柳树”低头看他。这只柔软的小猫,还在我盘着的腿上,仰躺着,伸出前爪抓 “柳树”的鼻子。他把她的长鼻子向下拽,舔她多毛的下额。然后她欢喜地轻轻嗥 叫了一声,轻咬王子的白毛,他用后腿把她的脸踢开。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又过了几个小时,我才又睡着。那是因为“王子”蜷在我的头边,温暖着我的 脸颊和一侧头。我的头感到他颤动的鼾声,那使我舒服地睡着了。 那个午后我又为提琴和竖琴正音,准备当晚的演出。我有些担心风笛那尖锐而 又沙哑的噪音会妨碍人们的劳作。风笛这乐器很讨厌,最好用于室外用于吸引听众 注意。但我决定今晚还用它。我用肺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吸着,因为最近几个 下午我一直咳嗽。然后我均匀地把气流从气囊门吹进去,把气囊夹在胳膊下。先是 低音管发音了,声音很平,即而又升得很高。我又急呼出一口气吹入囊口,然后用 胳膊稍用力挤出足够的气流让指管发音。再吹时,我的手竟没抓住气囊,肩膀一阵 麻痛。于是我把低音管拍进去一些,终于它和指管的音调和谐了。 “柳树”在我调风笛时常常不见踪影,这时冲着我狂吠,她的爪子下面挂着发 霉的树叶和泥土。 我把嘴从囊口挪开。“柳树,怎么了?”她还叫着,我让气囊瘪下去。当那些 音管没了声响? 我才听到远处田里有吵吵嚷嚷的声音。我有一种与此情景不相称的强烈直觉, 于是我站起身。 “柳树,带路!” 她如子弹出膛,弹出了树林,又转回来不耐烦地等我挪着患关节炎的腿跟着她。 镇里的人正在开荒;我见待用的马匹戴着沉重的辔头拴在树栓上耐心地听候发 用。我循着声音和“柳树”急三火四的身影来到了田边。 立刻我看见了一棵倒下的巨树,树桩上斜插着几把双把斧。人们围拢在树旁, 跪着小声说话。有些人在哭。 他们抬头见我来了,忙让出一条路。“是伊维琳乐师,让她进去。”好像我无 论如何能做些什么。 最初,我以为汤姆爬进倒下的树里找人或什么东西。但后来我才看出他脸色发 白,痛苦地扭曲着肩膀。我意识到他是被压在了树下。 这裸倒下的树巨大无比,可能有我身高一倍半那么宽。汤姆幸免于死只因如我 手腕粗的断枝将树干支撑起了一些。汤姆周围的树叶和泥土看起来又湿又黑。 “我们不敢挪动它。”说话的是一个红发的女人,悲伤得快要发了疯。她的手 上全是血,脸上有块红色的污迹。 我意识到她在和我说话,即而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她敬慕地看汤姆吹奏,又十 分自豪地听场姆的女儿演奏。这是汤姆的妻子。 “我叫安妮。”他见我艰难地回忆,对我说。我点点头。“安妮,很抱歉。” 她没有在意。“如果我们挪那棵树,就会把支撑树干的树枝弄断。我们无法从 树下救出他。乐师,怎么办?” 音乐能处理这样的情况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可能因 为我曾在皇宫里呆过,我就应该有不少奇思妙想。 “可不可以,”我慢慢地说,“在树干下塞些石头树枝,免得树塌在他身上?”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我创造了奇迹。 “还有时间吗?”安妮这次小声对另一个村民说,“到天黑之前?” 太阳已低悬在半空:它金黄的光芒正在变红。 我们全到各处找石头树枝;强壮的人一起搬来巨石,但天黑之前想把树撑起来 时间怕不够了。从汤姆越来越虚弱的脸可以看出,他可能活不过今晚。 “柳树”自愿作汤姆的守卫。甚至“王子”也冒险从车上的藏匿处跑出,看大 家在忙什么。 他在这儿并不奇怪,因为“柳树”在这儿,“王子”相信他的保护胜于驴车。 不管怎样,“王子”在汤姆的头边蜷着,对着那张发白的脸叫着。 “柳树”坐在汤姆旁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虽然她不碰他,但每次 除我以外的其他人靠近,她都汪汪叫几声。在她冲安妮叫时,我训斥了她,于是她 走开了,让安妮靠近汤姆。 黑夜降临在田地上,在森林的阴影中夜色愈浓。沉默的女人们在附近举着火把, 火把的颜色像是垂死的太阳。 汤姆时而苏醒,时而昏厥,但当半月升起,他睁开眼睛看我,低语,“魔力宠 爱音乐,音乐钟爱夜晚。” 我知道他在说胡话,但那一刻我陷入如梦的追忆中——汤姆坐在摇动的树枝上, 乐声拂起强风,将树枝咔嚓折断。 音乐就是魔力;自从我第一次把笛子放在唇边,它洪亮的声音将魔力拂过我时, 我就相信这一点。但是现在它有什么用?在梦中,汤姆吹奏的是我这根有生命的笛 子。 突然,我转身看汤姆那坏脾气的女儿,此时忧虑几乎将她脸上的小猪似的表情 一扫而光,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嘴几乎没张,“莫莉。” “莫?” 传输中断! “就是昨晚我演奏的第一件乐器?”莫莉转着眼珠看我,很显然这是她的习惯 动作。 “我老了,走路很慢,我需要个强壮,跑得快的人去取我的风笛。你愿意去吗?” 有一会儿她似乎在衡量这个问题值不值得发火,但后来她的脸色好了一些,她点点 头。 “好的。柳树?”“柳树”拾起头,不愿挪窝。 “帐篷,柳树。带莫莉去帐篷,她是个好女孩。”狗把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 我跪在她旁边,到现在她已陪了我六年。我摩挲着她像兔子一样柔软的耳朵, 小声说,“柳树,亲爱的,我要用风笛,我急需它。告诉莫莉它在哪儿。带莫莉去 帐篷,到驴车那儿去。 别伤害她。“莫莉不信任地看着狗,那狗在细致地打量她。 我拽着莫莉的脏手,放在“柳树”的鼻子前。莫莉尖叫起来,但没有把手抽回, 可能是害伯那样做“柳树”会咬她。 “是朋友。”当“柳树”嗅那只小黑手时我缓缓地说,“帐篷,驴车,走吧!” 显然,我最终表达清楚了,“柳树”向前狂奔,只回头看莫莉是否跟着。几分 钟后,莫莉回来了。 攥着风笛的低音管。我悄悄骂了一句;风笛肯定得走调了,但至少它在这儿。 马上,我把风囊夹在腋下,把低音管放在肩上。然后我往风囊里吹气,用闲着 的那只手拍低音管正调。 像平时演奏一样,我闭上眼睛等韵律降临。我先吹了个进行曲;我的手指寻找 那些仪式用的音调和节奏。我继续闭着眼睛,开始想象风被这音乐的魔力吹开。 风笛是我的乐器中惟一一个曾感受过热血生命的。在我的梦中,汤姆吹着有生 命的笛子而使树枝断裂——现在我吹一个有过生命的乐器,祈望它多少能救急。十 分钟的凝神吹奏后,我睁开眼,发现一切如旧。在跳动的火把中,我看见无数眼睛 盯着我,手上脸上都沾着泥迹血迹。汤姆快要死了,而音乐不肯回应我。这真是个 愚蠢的主意;我只得接受衰老的现实了。 但汤姆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