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合上眼睛,均匀地向囊口吹气,保持音管的音调清冽如利刃。音乐必须有型 有款。必须有目的。我想象着从低音管流淌出的声音溶成紫色的溪流,从指管里泻 出声音织成一片蓝色。 我看那蓝紫色像一条条光线,从音管中飘出。沿着将汤姆压住的巨树树干飘上 飘下。乐声越来越大,直到震耳欲聋。我还在吹着,幻想一条条长长的光带围在树 上,将它勒紧。 风笛在我手中复活了;我把生命吹进它绷紧的皮肤。在我闭着眼睛的幻想中, 树被裹着紫色蓝色。我几乎看不见树干了。 起来!我想。把我的气息寄予有生命的呜咽的音管。起来!乐声轰鸣,让我失 去听觉,停止思想。我几乎无法站直。乐声狂啸,像是在烈火熊熊的地狱中,像是 狼群在我耳边嗥叫。 最后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气囊从我齿边滑落,我精疲力竭,吹出最后几声无力 的旋律。乐音渐无,但余音残存,最后消失了,我也恢复了呼吸。 我睁眼,一切如故,火把和严肃的面孔组成的平静场面。但我发现汤姆完整地 躺在我前面距树三四英尺的地方,头在安妮盘着的腿上。他的眼睛忽开忽闭,看了 我一眼,笑了笑,然后脸色黯淡,又合上了眼睛。音管在我手中变得无比地重,我 任由它滑落在地面,无法集中思想去顾及音管是否撞裂或是气囊是否被戳破。一会 儿之后,我也跟着倒在地上。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一块脏兮兮的稻草地铺上。“王子”蜷在我的脖子旁,我 一动,他就眨了眨灰绿色的眼睛,胆怯地伸了下懒腰,好像他不知道正睡在我身边 似的。可能要过几周他才会原谅我昨晚制造的噪音。 “乐师?”是安妮谨慎的声音,我翻身侧卧,肩膀后背一阵强烈的疼痛和酸麻。 一条粗糙的舌头舔着我的面颊,我把“柳树”急嗅的鼻子推开。 “她没让任何人碰您。”安妮的声音听起来又小又敬畏,好像柳树的忠诚对她 来说是超常的。 “她是那样的。”我瓮瓮地说,我的喉咙干痛。我感激地接过安妮递我的那杯 水。我试图笑一笑。“柳树在我睡觉时,必定守卫的。她把这看成她的职责和特权。” 安妮笑了,她的脸被折磨得很憔悴,但是在她脸上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绝望。 房间里点着三盏红色陶器制成的油灯,发着柔柔的光。 “汤姆呢?”我问。 她用手捂上嘴。起初我以为她要咳嗽,后来发现她在哭,不想让我看到她发抖 的嘴唇。“他伤得很厉害,一喘气就疼。他们说他的肋骨被压碎了,刺伤了他的肺。” 我坐起来,起初感到很眩晕,之后感觉精神多了。“我睡了多久?” 安妮耸耸肩。“几乎一晚上。一小时左右天就要亮了。你好些了吗?” 我挤出了个微笑。“我老了,安妮。没有年轻时的精力了。但我还好。”我强 站起来。“柳树”板着脸看我。 汤姆躺在一个厚被子下面——是的,我不必怀疑了——他的胸脯几乎不随呼吸 起伏。他像是睡着了。 “成功了。”我惊讶地说,百感交集。我倒下之前可能已经意识到了,但是那 时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现在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汤姆不在树下了。“那音乐……” “是个奇迹。”安妮低声说,低下头像是在祈祷。她的红头发用一个棕色手帕 系在后面,但是有几缕贴在她的额头和脸上。她的眼睛绿莹莹的,在灯光下看像是 宝石。 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只拨弄“柳树”脖子上那稻草色的毛。她毛茸茸的尾巴摇 了几下。“王子”呢,像没看到我和安妮似的,在那尾巴蜷在他旁边时,懒懒地冲 它眨了眨眼睛。 “他快死了。”安妮突然说,“他活不过今晚了。” 我低头看“柳树”,不敢看安妮脸上毫不掩饰的悲伤。眼泪从她眼中滴落,冲 刷着脸上的斑斑血迹泥迹,所以当眼泪从她面颊上滴下来时,变成了粉红色。看到 你爱的人活受罪,也知道他快死了——我在这个棚屋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我召唤“王子”到我怀里,在门那儿踌躇了一会儿,回头看见安妮绝望的目光。 “安妮,我希望——我很抱歉。”她点了点头,我离开了。“柳树”跟在脚后。 音乐是有魔力的,我痛苦地思付着。可它不能尽全责又有何用?如果汤姆就快 死了,还举起这棵只有汤姆的上帝才能移动的大树干什么用? “王子”在我怀里呜呜地叫着,我蹒跚地走回帐篷里。“柳树”在帐篷四周巡 逻。照例尽职,好像她从未离开这里去过安抚一个垂死的人。 我把“王子”放在铺盖上,我的竖琴盒就在车边。我死后,我的竖琴会作为纪 念送进皇宫。 我想像着我的一部分精神巳渗入这木料中,无论我死了多久,这精神将与这乐 器长存。我的学生会为竖琴争斗,除非我事先指明一个作为我的继承人。竖琴就会 被珍藏。我的骨头会在厚厚的黑土里腐烂,但是我的竖琴却会被珍藏起来。 我把竖琴放在盘起的腿上。这一次,我还没闭上双目就已泪眼蒙蒙,我的手指 在琴弦上拨动,哄着音乐向我走来,它回应了,像平时那样将我笼罩在舒适之中。 我只能做到这些了。汤姆被压在树下,我乞求音乐挪开大树,它做到了,但那 是不够的。我还能求它做什么?竖琴的声音给我带来了几许平静,过了一会儿,我 站起来,抓着竖琴的弓“柳树”冲着我叫,但我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可以呆在 这看守帐篷。尤其是保护王子——你知道他有多不愿意在晚上被单独留下。” “我可以进来吗?”我轻声问。 看到我手里的竖琴,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她的脸上燃起了希望,但马上熄灭 了。因为她看见我的表情很沮丧。“我救不了他,”我说,“但也许我可以安慰他。”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立刻眼里又充满了泪水。“请进来吧。他有时像要醒了。 我相信他很愿意听音乐。” 我坐在一个矮矮的小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的脚踝上,这样就可以把竖琴放 在我的小腿上。 起初音乐飘然而至,很虔诚地,好像它也意识到了此情此景的严肃。它复活了, 像一个唱诗班的男孩在做教堂公益活动时走进回廊,头低着,双手祈祷似的紧握胸 前。部分是因为仪式,而大部分是深感到自己的责任,音乐是甜美而阴郁的。好像 是焚香时的烟。 起初汤姆静静地躺着,我所能看到的是他的呼吸越来越顺畅,越来越深。然后 他的嘴角咧开,无力的笑了笑。他的眼睛也勉强睁开了。 “安妮?”他低低地喊。她低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她的脸紧贴在他的脸颊 上。 魔力宠爱音乐。音乐钟爱这夜晚。黎明即将来临,不管音乐到底会带来什么, 都要在天亮之前出现才行。汤姆轻轻叹气,脸上的痛苦减轻了。“安妮,我的爱, 我的笛子。” 安好取来笛子,放在他手里。很显然她以为他只是想握着它,因为在他颤抖着 把笛子按在嘴边时,她的脸惊恐得扭曲了。“汤姆,不要。”她说。但来不及了。 笛子深沉的韵律响彻棚屋,竟如此清冽。汤姆的手指几乎没动。但笛声轻轻唱 起雾之歌,梦之歌,笛子能奏出的惟—的歌。笛声愈加响亮了,汤姆的胸也起伏得 更加平稳了。 安妮露出微笑,看着丈夫吹奏。我让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用瀑布之歌来配合笛 子悠缓的梦。 有时弹奏,我会刻意注重旋律,和谐,搭配。此时,欢偷如期而至,在固定的 主题中延展。 但也有些时候,音乐会在我心底激荡,通过手指的传递进入到竖琴中。我不知 道也不在意到底在弹什么。这时是魔力在控制着我。因为它赋予音乐以自由之形, 赋予我以灵魂之光,让我暂时忘却疼痛的肩膀和发僵的手指。 当第一缕曙光从门缝中透进来。我弹了最后一个和音,汤姆向笛子里叹了最后 一口气,任笛子从唇边滑落。不用看安妮的脸,我也知道汤姆死了。 安葬汤姆前,安妮想把汤姆精美的笛子送我,但我又把笛子按回到她手中。 “我不能拿。”我小声说。眼泪偏偏这时刺痛了我的眼睛。“它属于汤姆,就 让它与汤姆一起安息吧。” “汤姆想送给您,”安妮说,“他告诉过我。” “那么好吧,”我说,绷紧了脸以防声音发颤,眼泪涌出。“你遵他遗嘱把笛 子送了我。现在我要把笛子送给他,以与他同眠。这很合适——他是个优秀的音乐 家。” 安妮不愿意在此事上计较,所以他任凭我把笛子放在她手中。 “和他一起埋了吧。”我说,她照做了。 一个庄严的日子里,我最后打点好驴车,再次给老“忠诚”套上辕。“王子” 又回到裹着的毯子上坐好。“柳树”精力充沛地围着驴车跳着、转着,搞得那可怜 的驴子心烦意乱。我静静地告别了,受到旅途平安的美好祝愿。我释然地牵起“忠 诚”的缰绳、走出本丁福镇。 音乐是爱我的,一直没变。这么久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它的清鸣中度过的。 但是它在我年轻时更爱我吧,我总以为它现在更爱汤姆。在他需要时,音乐为他赶 来,尽力去拯救他。虽然失败了——它毕竟尝试过。 但是我老了,力不从心了,有时摸索不到旋律了。音乐却对我不耐烦了。驱使 着我,在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时,掠走它赋予我的光芒。 当我像个垂死的人一样急需它的安抚时,它却变得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