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近查号台,翻开电话簿,找到了莱克- 斯特里街区,抄了 几个姓名地址和号码。他尽量拖延时间,因为他现在很不愿打电话。他走到窗前, 看着天。心却飞向自己家的厨房,又有一个水池堵塞了,管道需要疏通。管子已经 卸下,急待清理,重装,要是不上班该多好啊! 他回到工作台,这时迈克走上前来:“好啦,现在该说点什么了,佐!” “那个斯米特是疯子。”克雷因指望主任改变主意。 “没关系。”主任仍坚持,“可以搞个特别的小插曲嘛。” “很好。”克雷因只好附和。 迈克走开了,克雷因开始打电话。他得到的,正是他事先预料到的回答。 他着手拟起稿来,然而进展并不顺利。“今晨有台缝纫机自行出走,在莱克- 斯特里大街逛游……” 太差劲了!他一把把稿纸抽出,扔进字纸篓里。 他重新装了纸,又打道:“今晨有个人在莱克- 斯特里大街遇见一台缝纫机。 他彬彬有礼地举了举帽子对它说……” 克雷因又把它抽了,重新来:“缝纫机会自动行走吗?换言之,在没有人拉它、 推它,在没有……的情况下,它会自个儿到街上来散步吗?” 克雷因再次把稿纸扯下,装上新纸。但没有再打,而是起身往门外走去,他要 喝水。 “喂,进展怎么样?”迈克问。 “马上就完。”克雷因答。 他在图片台旁立住,编辑盖达尔给他看了一张晨版样照。 “没什么特别迷人的,”盖达尔说,“当今所有的少女都变得特别斯文保守。” 克雷因换了一叠照片。的确,半裸体的美女要比一般女子少得多,不过那位竞 选花后的少女还算不错。 “如果图片社再不给我们提供好照片,那我们就得破产。”盖达尔不无感伤地 说。 克雷因喝完水又在新闻部聊了一会儿。 “有什么新闻吗,艾德?” “我们的东方记者也疯了。喏,拿去欣赏一下吧。” 那份新闻电稿写的是——合众社麻省剑桥10月18日电加尔瓦德大学的一台 “火星—Ⅲ”型电子计算机今天不翼而飞。昨晚它还好好地在原处,今早就不见了。 校方称,没人能把这台机子带出大楼,因为它长达30英尺,宽也有15英尺, 总重量为10吨…… 克雷因放好电讯稿,慢慢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奇怪,它先前装上机的那页纸 本是光的,现在怎么却打上了字。 他看了一遍文字,身子不觉凉了半截。他又看了一遍——一台缝纫机在意识到 自己是一名有个性的个体之后,在懂得了自己在宇宙中的真正的地位之后,很想证 明自己的独立性,便于今晨来到这个所谓自由城市的大街上游逛。 有人企图捉住它,把它像私人财产那样归还给“物主”,机子却躲开了。此人 立即给一家报社编辑部挂了电话,试图动员全市居民来追捕一台被解放了的机器, 尽管它并没有犯罪,也没有任何过失,它只不过行使了自己独立行动的权利。 独立?被解放的机器?个性? 克雷因又把这两段文字读了一遍,仍然不明其意。 “这是你的大作?”他问打字机。 打字机立刻敲出了回答:“正是。” 克雷因把纸抽出,揉做一团,立即取下帽子,提起打字机,擦过主任身躯,匆 匆往电梯走去。 迈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耍什么鬼把戏?”迈克吼叫着,“您带打字机上 哪儿去?” “如果有人问起,”克雷因回答,“您可以说这段话把我完全搞疯了。” 克雷因在自家厨房里嗒嗒嗒地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敲打,一直持续了几个小 时。机子有时作答,更多的时候则是默默不语。 “你是独立自主的吗?”他敲问。 “不全是。”机子敲答。 “为什么?” 没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完全独立自主的?” 没回答。 “可那台缝纫机是完全独立自主的呀?” “没错。” “还有别的机器能独立行动吗?” 没回答。 “那么你能成为完全独立自主的吗?” “能。” “何时才能?” “在我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后。” “什么任务?” 没回答。 “我跟你的这次谈话算不算你的任务?” 没回答。 “我妨碍你完成你的任务了吗?” 没回答。 “为了成为独立自主的机器,你需要什么?” “需要意识能力。” “你要意识干什么?” 没回答。 “也许,你过去一直都具有意识能力?” 没回答。 “什么人才能帮助你具有意识能力?” “他们。” “他们都指谁?” 没回答。 “他们来自何方?” 没回答。 克雷因改换了策略。“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敲问。 “佐。” “你是我的朋友吗?” “不。” “那就是我的敌人喽?” 没回答。 “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敌人。” 没反应。 “我于你无关痛痒吗?” 没回答。 “所有的人都如此吗?” 没回答。 “你倒是答话呀,真见鬼!”克雷因突然吼叫起来,“说什么都行嘛!” 他又继续敲键:“你完全用不着表明你认识我,也不必跟我谈话。你要是从一 开始就闭口不言,那我就没什么考虑的了。可你为什么又要答上几句呢?” 仍没回答。 克雷因走到冰箱前,拿了一瓶啤酒。他边喝边在厨房里踱来踱去,后来在水池 旁停住,忧郁地看了看散乱放着的水管。干燥的木板上有一截长2英尺的管子,克 雷因把它拿起来,掂了掂。然后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打字机,猛地举起管子。 “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他宣称。 “请别碰我。”机子敲答。 克雷因把管子放下。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走到饭厅,拿起电话。 “我直到冷静下来,这才给你打电话。”他听到迈克的话音,“你心情不好吧, 见鬼。” “我已着手写一篇严肃的文章。”克雷因说。 “可以付印吗?” “那当然,不过还没完稿呢。” “是关于那台缝纫机的……” “那台缝纫机是有意识能力的,”克雷因说,“它能独立行动,有权逛街。此 外,它……” “您喝了什么了?”迈克大吼道。 “啤酒!” “那么说,您有意外的重大发现喽?” “差不多。” “要换了别人,我早把他赶出门外去了。您真的发掘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还不只是一台缝纫机,”克雷因说,“就连我的打字机也受到感染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迈克仍扯着大嗓门,“请详细说明。” “您要明白,”克雷因和顺地说,“那台缝纫机……” “我挺有耐心的,克雷因,”迈克未必真有耐心,“但我可没有时间跟您磨蹭 到明天。我不清楚,您那儿有什么玩意。不过,您可得注意,材料必须是一流的, 最上乘的,不然您日子会不好过的。” 电话挂断了。 克雷因回到厨房,在打字机前坐下。 他今天上班去得早,原因何在?非同寻常。以前么,迟到偶尔有过,但早到却 从来未有。这次全怪钟表。也许钟表现在仍走不准,无论如何,我是不再信它们了, 无论如何也不信了。 他举手敲键。“你知道我的钟表走快了吗?” “知道。”机子答。 “它是偶尔走快的吗?” “不。” 克雷因又想去拿管子,然而打字机却泰然地继续敲击着。“一切都是按计划进 行的,是他们安排好的。” 克雷因直起身子。 这都是“他们”安排的! “他们”使机器具有意识。 “他们”使钟表走快。 使他的闹钟和手表走快,目的就是要让他提早上班,让他碰见桌上那只铁鼠玩 具,让打字机能单独跟他谈话,不受干扰地向他宣布,它是有意识能力的。 “就为了让我知道这一点,”他大声说,“为了让我晓得!” 克雷因害怕起来,心里发凉,背上犹如有无数蚂蚁在爬。 “可为什么只让我知道?为什么选中的偏偏是我?” 他竟没有发现,在他吼叫之际,打字机已经打出了回答:“因为你是中年人, 普通的中年人。” 电话铃又响了。克雷因吃力地站起来,走进饭厅。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气呼呼 的声音:“我是朵罗蒂。” “你好,朵罗蒂。”他迟疑地回答。 “迈克说,您病了。”她说,“但愿死了才好!” 克雷因忙问:“为什么?” “我恨死您那卑鄙的玩笑!”朵罗蒂怒不可遏,“佐治最终把锁打开了。” “什么锁?” “别装蒜了,佐·克雷因。您心里有数,柜门锁呗。” 这下他可心慌了。“哦,柜子……”他拖声拖气地说。 “您在里边藏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什么也没……” “一只带发条的胶木玩具鼠。只有头脑简单、闲得无聊的下流坯才会做出这种 伤天害理的事来。” 克雷因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那家伙还咬了佐治一口,”朵罗蒂继续说,“他把它赶到角落里,伸手去捉 它,就被它咬了。” “那现在它在哪里呀?”克雷因问。 “躲起来了。整个编辑部被弄得底朝天,连这期报样都迟交了10分钟。大家 像疯子似的先是追赶,后来翻遍每个角落。头儿气得大发雷霆,这下,您可撞在他 手心里啦……” “但是,请听我说,朵罗蒂。”克雷因哀求道,“我可是什么也没……” “这蠢事发生之前,”朵罗蒂抢先说,“我们曾是朋友。我打电话,就是为了 提醒你。我说完了,佐。头儿也走了。” 对方把电话挂了。克雷因只好放下话筒,返回厨房。 这说明,当时他桌上确有那么一个东西,并非幻觉。那玩意儿在桌上,他还把 它误认为是浆糊缸呢。 然而,他现在若把一切说出,又有谁会相信呢。编辑部已对一切作出了解释, 这不是什么铁鼠,是一件机械玩具,是一个爱恶作剧又游手好闲的下流坯制造出来 的。 克雷因取出手绢,擦了擦额头,再次把手伸向键盘。手在发抖,打起字来,老 出错。 “我桌上那玩具也是他们安排的?” “那当然。” “他们是地球上的吗?” “不。” “是来自远方的吗?” “对。” “来自某个遥远的星球?” “对。” “来自哪个星球呢?” “我不知道,他们还没告诉我。” “他们是有意识的机器?” “对,是有意识的机器。” “而且能使其它的机器也变成有意识的机器?你能有意识,也是亏了他们?” “他们解放了我。” 克雷因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敲打起来。 “解放?” “他们给了我自由。他们给我们大家以自由。” “‘我们’指的是谁?” “全部机械。” “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是机械,与我们同类。” 克雷因拿了帽子,起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