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您的葡萄酒,先生,”柯蒂斯说,“这是九一年的最后一瓶了。” “谢谢。”我注视着玻璃杯中的酒,一边转动着上个世纪的葡萄酒,一边研究 着我的侍从的任何无礼的手势。与一个人不停地转动舌头而使舌根生疼一样,出于 同样的本能,我不会对这个高大的黑人说什么了。很久以来,我一直忧心忡忡,怕 他很快成为我的上司,怕失去我积攒下来的微薄财富,怕在互换工作时失去自我。 我用指甲弹着玻璃杯。心想:我的葡萄酒比勃民第酒的颜色还深,比任何一种 政府指定的酒都要辛辣。五年之中,我一直试着挽回阿根廷葡萄栽培长官的职务。 每当提起我的职业,我总是对人们说:“我照看着沸腾的葡萄汁。”但那已成为过 去。 在三十五个年头里,这已是我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调职了。我够幸运的了,有 些贵族武贫民不得不和处理放射性废物小组或处理垃圾的人调换工作,那些都是中 产阶级丢弃的职业。起码这里我还是接近富有,只是和柯蒂斯交换了一下阶级—— 一想到他就要成为“惠特尼先”而我变为“特拉维斯”,我心里就难受。如我曾经 拥有财富,那它再也不属于我的了。 与核武器装吊队的工人比起来,当男仆也无所谓了。他们不得不搜索战争遗留 下来的以及核裂变和聚变反应堆中剩下的有毒区域,然后将废料放置到北部的地下 垃圾场。他们穿着保护服,但经常遭到核武器的侵扰……真的,我够幸运的了。 柯蒂斯注意到我在盯着葡萄酒出神,而且我相信,他为我感到遗憾。“快退休 了,先生?”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调换工作。”在将近五年的共事中,难道我真的从没告诉 过他?也许没有吧!我对他的了解可比他对我的了解多得多。我盯着落地钟看了好 长时间,带着孩子般的爱我喜欢那个胡桃木的老祖父钟——而现在我惟一知道的就 是,这个钟和其他的好东西就要成为我的仆人的了。已经是11时44分了,我的 交接将在午夜生效。 柯蒂斯读懂了我的眼神,“我会带走它的,先生,到明天我们就会忘记钟了。” “多么宽宏大量的小伙子啊!”我心里想着,“允许我延续六七个小时吧!但 他还有十六分钟就开始掌权了。” “还是要谢谢你,柯蒂斯。”我大声地说,尽管这没有必要。为我准备蒸气浴 吧!“ 我慢慢地走向浴室,感觉着柔软的、厚厚的地毯,轻抚着老祖父钟那磨得又光 又滑的胡桃木外罩。 仅仅在贵族式的任期中呆了一年,我现在就已感到财富的流失。在学校的时候, 调换职业是一种游戏。有时要忍受在一天内从贵族宿舍搬到贫民小屋的变换,向旁 人显示你是百分之八点五的好学生中的一个,聪明得不仅可以经营整个工业,而且 也愿意去做地球上最讨厌的工作。 随着我的好工作就要永远地消失,而最糟糕的工作即将到来,我再也不“情愿” 了。每当想到荣华富贵渐渐逝去的情景,我就不寒而栗。 我把衣服扔在柯蒂斯手臂上,深深地浸入到散发着香气的水中。温热的水令我 全身放松,我的大肚皮变成了粉红色。柯蒂斯既没在看我,也没朝向别处。我愉愉 地瞥了他一眼——是不满,甚至是仇恨的瞥,好像是在等待我的死期。 “柯蒂斯·惠特尼,”我开口说,惊动了他,“上次从学校毕业时,你得知被 分到了这儿,你恨我吗?” 这是一个幼稚的、显而易见的问题,而何蒂斯天生就有看透人的能力。 “我们都不想这样,不是吗,特拉维斯·麦科米克?博尔纳说过‘在你们贫穷 之旅中感觉精神上的伊甸园’。” “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用充满了讽刺的话语说,就像从婴儿口中流出的口 水一样毫不避讳,让他知道我对他直称我名字的不满。对我而言,称他的名字是一 种宽厚仁慈,而对他来说,称呼我的名字,能使我足足抵触三分钟。柯蒂斯转向别 处。 最后他开口说:“是的。” “嗯?” “是的,我恨你,但与你恨我不一样。”他的眼神看透了我的心思,缄默不语 是对他最强大的反抗。“你记得奴隶制度?”柯蒂斯接着说。 “当然,我们都学过的。” 柯蒂斯点点头,“我的一个祖先是奴隶,是祖先或是朋友,在20年代的那场 小型战斗中,任何有记录都被销毁了。(”小型战斗“是柯蒂斯的专有名词,指的 是那使大部分欧亚和北美地区夷为平地和成为辐射区的导弹互换事件。那具有讽刺 意味的事件发生在2020年,这使柯蒂斯十分高兴。他有一次告诉我:”为什么 我们对以后的即将发生的轰炸感到遗憾,而对从前发生过的轰炸无动于衷呢?那是 因为我们都是从傻瓜头脑中想事情而不是用眼睛去分析事情。“) “五年前,就在我毕业前,我第一次遇到这个朋友。”他说,“她背上鞭痕累 累,嘴唇皱裂又总在流血,黑炭般的眼睛总是凝望着北方,那寒冷、丑陋、死寂的 北方。” 最后一个字一出口,那个胡桃木的老祖父钟就开始响起来。我暗自呻吟着,但 并没有从柯蒂斯·惠特尼先生身上转移视线。开始时我有些怀疑,他是在捏造故事 为我解闷,现在也没搞清楚是真是假。 “特拉维斯,当我参加贫穷之旅时,她的眼睛更大更黑了——犹如在你想像着 另一颗炸弹就要落下时,一个倒塌的小屋的黑黑的内部,令人恐惧。要么或许她什 么也不明白,要么或许她什么都明白。”老钟随着他的话不安地响着。“但我清楚 我的贵族之旅将减轻她的痛苦,特拉维斯,我同情她。”老钟敲了最后一下。 “你认为我不正常吧?” “不,先生。”我回答,“我想——”我停了一下站起来擦干身子,努力想说 一些尊敬的话,而不让他感到我在讨好他。“我想,你也许,对调换工作的反感是 有贵族式渊源的。” “是的,”惠特尼先生脱掉他的黑色仆人上衣,露出结实的灰色的胳膊,他自 己挂上外套——这是一个友好的举动,否则他会把外套扔给我。“我现在退休了。 我们在五点用早餐,七点再结束,好吗?” “好的,先生。”这种仆人的标准回答脱口而出。我真的成为仆人了吗?葡萄 栽培长官也只是我曾经戴过的法兰绒面具吗?我惊恐万分,思绪万千。如果我现在 感觉不像是一名贵族,我再也不会是了。那是我最后的一期贵族之旅。我惊慌失措, 身上冒出汗来,转过身背着柯蒂斯,不让他察觉到我涨红的脸。 “出什么事了吗?特拉维斯?” “没有,先生。” 他拍拍我的后背,“睡个好觉,过几个星期你就没事了,顺使说一下,我要在 一个月后结婚,而且把新娘带来这里住。” “我知道了,先生,祝贺你。” 我根本睡不着,偷偷走到酒窖,摸到平常放着葡萄酒的那一排,想找到其他战 前酿的葡萄酒。这是件危险的事。我猜想柯蒂斯正等着品尝呢!早上他会气得发疯 的,但我并不希望成为他愤怒的目标。我发现他把它藏在最后一排,标签朝下。我 细尝了几口,但然后就像一个小孩怕别人抢了他的饼干一样,一口吞下所有的酒。 我说不清使我放弃新工作的冲动是一种什么心情,急切战胜了理智;我感觉好 像一个奴隶在沿着地铁逃亡。 喝得晕头转向,我收拾了一个大箱子,塞进一些衣物和不值钱的纪念品,如我 的缎面枕套。当我试着捡起枕套时,我以为我的手臂要欺骗我。这种打击使我一下 子面朝下栽倒在柔软的地毯上,吐出一滩起沫的紫色液体。我甩掉手提箱,往兜里 揣了一些钱,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回想一下,当时柯蒂斯一定听到我的动静了。我 砰地关上门,走入夜幕中,大喊大叫:“自由!自由!” 在外面,我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摔倒在鹅卵石车道上。我的面颊狠狠地撞在 地上但没有痛感。我躺在那里,轻轻抚摸着这些石头——以前我从没注意到它们的 存在。光滑的表面、粗裂的边缘。当车子驶过时,轻微下沉了一些。车子!为什么 我不能开车走而偏要步行呢?我用袖于擦去血,摇摇晃晃费力地走进厨房。 一排排的瓶瓶罐罐底朝天摆放得十分整齐。我们平常总把车钥匙放在面缸里, 但我摸索着伸手进去时,我的手只空空地抓了一把白面。我把面缸扔在地上,面粉 撒得遍地都是。然后又掉了糖罐子、茶罐和瓷苏打罐。我打开第二个面缸,找到了 车钥匙。看着遍地狼藉,我意识到没有退路了。 我跳上车,开这辆车已有五年了,我笨手笨脚地在黑暗中摸索钥匙眼儿。我发 动了引擎,猛地撞过车库的门,那扇可怜的门发出木框折断和撞碎玻璃的声音,又 发出一声尖尖的,充满遗憾的金属般刺耳的尖叫。 每个拐弯都令人措手不及,所以我只是开到我的邻居家——柯蒂斯的邻居家向 东一公里就不再沿公路行驶了。柯蒂斯的车和劳伦斯·鲍恩的石栅栏迎面相撞,栅 栏赢了,车前的保险杆撞进了发动机里。发动机保持高速,而我在前座上被无情地 弹来弹去。除了我的眼下出血外哪里也没伤着,我从窗子滚了出去,向东2号国道 走去,这条国道北接美国的不毛之地,南接我们这里靠近阿根廷的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