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月冷冷的空气清醒了我的大脑,使我能够沿着1号国道的外围走,避开了不 时来回呼啸而过的卡车。几个小时以后,我转向北上了二号车道,在那里,许多卡 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它们带着四五辆载满人的拖车,那些人在美国南部大陆不停 地迁移寻找工作。每个人都在极度激动狂乱的心境下渡过几个星期。我蹒跚地向前 走了大约三公里。 在最后的二十分钟里,没有碰到路过的卡车。我的脚和头都在阵阵痛,眼皮不 断打架。我倒进离大路几米远的灌木丛中,迷迷糊糊中仍然咕哝着:“自由,自由。” 但热情却少了许多。 我一直就是一个好睡的人,那天早上我在顺路而下的卡车队的轰鸣声中醒来。 四肢僵硬、浑身疼痛、周身血迹斑斑、散发臭气、脸上胡子拉茬的,使我自己中了 毒一样,我示意最后一辆卡车的司机我要搭车。 他把车停了下来。“看来你好像英勇地度过了昨夜。”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连十秒钟的慎重考虑都没用上,就突发奇想地回答说: “向北。”(因为卡车向北,我别无选择。) 司机看起来比我年长,而在一些基本的方面又比我年轻:灰白的乱发、肌肉坚 实的胳膊、开朗的笑容,我想他是我见过的眉毛最浓的一个人。 他问:“你正在摆脱什么事或陷入什么事吗?”他知道了我的困难处境。那时 我第一次想到,我不是惟一的一个放弃贫穷之旅的人。而且我是一个可怕的骗子— —常常在扑克牌游戏中输掉百十元钱后才罢手——所以我告诉了他整个故事。 他看似陷入了沉思,只是驾车前行。最后他侧身对着我说:“我们在你们的阶 级上犯了一个大错误。我们计划他们离校后把他们安排到管理岗位。通过他们的高 层管理,会给工业带来新的观念。那一点进行得很顺利;我们汇集你们的力量使前 景有所改善,但是我们没有计划这一点——”他向我作着手势,“甚至就是你们的 同代人发现了这个错误:以贵族开始,以贫穷结束。那正是为这种退出而作的乞求。” 很明显他已在劳工计划委员会多次任职。他看起来身居此职足有十年左右。 “我猜我被惯坏了,”我说,“确切地说,尽管不是贫穷困扰了我。” “当然不,”他打断我的话,“是缺乏选择。听着!年轻人,人们从来不把工 作或贫穷当成不可避免的条件那样在乎。你知道,我们从里威第科斯那里得到的变 换观念。在那里,青春女神每隔七年就释放一次她的奴隶。他们不是仍然教给你们 那种东西吗?”他抿紧嘴充满疑问地看着我,似乎他在怀疑我是打乱秩序的独臂大 侠。 我摇了摇头,我当时记不起来了。 “太糟了。州董事会的那些笨蛋们总以为只有穷人才会放弃,然而富有者也同 样不可避免。一些贵族或全部贵族彻底丢掉了判断力。感觉是他的生命在做选择而 不是其他别的什么方式。”他变换速度挡,在半山腰追上其他的卡车,并向我作着 手势,好像我是一具展览品。“眼下,有这么一个人,在职业变换的最后一次时, 感觉到了选择的权利,所以他破坏了制度,而这制度是惟一一个可供选择的。小伙 子,富有,贫穷或介于两者之间,不是你选择什么,而是你选择。” 从他晓得的一切,就足以断定这个家伙可能就是博尔尼本人。杰瑞米·博尔尼, 生产卡车的巨头,战后与州际联盟作战过。博尔尼的阿瑞斯拖波夫斯制度是一个完 善的计划方案,这一制度让一小部分穷困阶级去做粗重工作,但给他们希望,与此 同时让贵族们更有能力做高级管理工作,因为他们在循环的基础上看清了事情的另 一面。 当那一切发生之时,我还是一个婴儿。我惟一的记忆就是一次——仅仅一次— —我把头藏进母亲的怀抱,仍然不能平静下来。那一次一定已经是六十年以前了, 大约是2021年。 无论他是谁,无疑他知道这一制度,所以我问他:“你想如果警察发现我,他 会把我怎么样?” “他们会找到你,然后可能只是把你再放到贫穷的劳动大军中去,无论如何你 属于那儿,或许再加上个一两年。” 当我写下这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是他告发了我。我那样说毫无怨恨之意,我 可能是自己告发自己。 几分钟后,那司机说:“我们说点有意思的吧。”他压下节流杆,卡车回以爆 炸式的力量。“我亲自修饰她。”他盯着我。我没忘记思考,当我们经过头车时 “这有一个快乐的人。” 花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忘了自己的罪过。跳上卡车或火车、乞讨食物、感觉天 气转凉、想像着发射性的增长。我似乎正在向着生命的万灵药行进——或者可以说 行走的本身就是万灵药。我更加强壮,有时我在大白天跑步或裸游,然后晚上在饭 店后门乞食。有时我三餐丰厚,有时饥肠辘辘。甚至来自迷途之猫的抓挠也因生命 的存在而抽痛。 逃亡中七八个星期过去了,我已经到达了墨西哥的中部,那里有大的农场和小 的村庄,我注意到两个看似当地的人跟着我。他们一定是为农村基层政府工作的: 老式的宽沿帽子,新的苍白色的巴拿马衬衫和裤子,但已经擦脏了,看起来很旧。 当我下车的时候,司机告诉我,我们正处于一个离墨西哥城五十公里的小镇,塔尔 西哥村,并且告诉我要想在农场上找到一份工作不应该有什么大困难。当然他是对 的。我步行到第一块庄稼地,开始和其他人一起收割庄稼。 甚至没人抬头看一看,第二和第四列机器收割机很明显并没有到达这大北边, 所以很可能这一地区的非重要人物都被鼓励来此收割庄稼。这些人可能把你推到一 边说:“嘿,你不是来帮我们的吧?”(我曾经当过开进我们葡萄园的收割者先锋 ——取笑两个星期来将有多少人被抛在后面)。这两名监工假装在成捆的玉米杆旁 打盹,但我能看出来他们烦躁不安。 最糟的是,我开始享受着丰收。我身边的一个四五十岁、大惊小怪、非常保守 的妇人,指着树下的两个人对我说:“博尔尼没说过睡觉者会长痔吗?”她说话带 着一种西班牙人惯用的腔调。 我承认第一个进入我意识的想法是:“不,我相信他没说过。”但是感谢上帝, 我至今还信仰着他,我用智利方言说,(我猜这是她的母语)“而且割玉米的会长 水疤吗?” 她笑得很美,眼眸中那甜美的悲伤更增加了其韵味。她黑棕色的皮肤让我想起 了柯蒂斯的祖先,以及老祖父挂钟上的胡桃木刻花。我和她一起笑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一起收割,几乎是只身一人在比我们高半米的玉米秆下。她 是个可爱的交谈者,很高兴我和她处于半隐半现的状态,尽管玉米秆使我们无法看 到壮观的高山,波波卡特帕特尔。有时我把我的最大的玉米放进她的篮子,尽管她 比我割得快。当她割完一垄她就到另一头等我与她会合。 一次,我们一起够到玉米秆的最后一个玉米,她先拿到它,我触到并抓住了她 的手,她手背很光滑可手心很粗糙。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现在写到这一点给我一 种不同的感觉,而当时她说的话在我听来是最浪漫的语言。这些话甜蜜且忠诚,悲 伤且美丽。它们使我想起打雷时睡在母亲脚上的感觉;当我赢得垒球比赛时身上汗 水的气味;第一次示爱时顺利的生涩感,我的狗被卡车撞死后一双胳膊环住我的肩 头,我的头埋在母亲脖子与头发之间的感觉…… 她说:“我叫卡莱斯特,我丈夫死于北进过程中的一次意外事故。” “很遗憾,很高兴。”这可能是我说过的最深奥的蠢话。在半绿半黄的玉米秆 叶子下,我们彼此拥抱。一个亲吻的威胁性太大,握手又太有距离感。一个拥抱则 是一对爱侣从朋友到家庭甚至到不仅家庭的进步。(白手起家的人?) “我还没结过婚。”我告诉她。 当移动的号角吹响,我们偷偷地返回塔尔新哥,穿过田野以避开追踪我的人。 我花掉了最后一点现金。我本打算留着的,给她买份早餐和一些装饰品。我们单独 走到墨西哥城的收音电台,主人的儿子拾到一个水晶体收音机。她舞跳得很精彩。 墨西哥城节目结束后,我们在午夜走到户外,到院子里跳舞唱歌,我们一起哼着在 波波卡特波特尔山峰的月光下,在那儿,我们自然地长久地亲吻着就像我们在田地 里拥抱那样。 卡莱斯特轻松地摇摆着,头放在我的胸前,哼着一首我不知道的小曲,这时她 问:“你在逃避谁?”好像这句话是这首歌的一部分。我回答之前她又开始哼起来, 并不断地摇摆着。 “我想警察正跟踪我。” “我不会保护你。”她的脸色一点没变,也没有料想的冷漠。 “我明白。”可我不理解,现在也不理解。 “我不认识你。”她说,我通过解释的方式假设。 “完全可以原谅,就是我自己我也不很了解。”我这样说但她却笑了,还把我 抱得更紧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又跳了一个小时,直到走廊里的一个声音吓坏了 我们,我们停止了跳舞,一个男人正在盘问谁,以急切的口吻描述着我。 “你得走了。”卡莱斯特说。 “我不想。” “我也是,走!”这句话使我很伤心。 “我会回来的。”我看着她等待着回答。 但什么也没等到。她犹豫着。我试图迫使她说些什么,哪怕是出于完全的不自 由。最后她说:“是的。”或可能是“不是的。”她说得如此温柔,我放下她的手 走开了,以至于我们接触中的点点滴滴,看起来都那么自然。 在街上我的两个警察朋友正搜查我。很明显我轻而易举地从他们那儿逃脱,他 们很气愤。 他们匆匆朝我走来,举着手枪,这时左边的高个子用流行的西班牙语说:“麦 科米克,我们想同你谈谈。别想逃,否则我会打死你。” 我跑开了,他们跟踪我但没开枪,我跑到很熟悉的那个麦地里。在过去的几个 月里,我一直藏在那里。我把他们甩得很远,藏在麦地中。我知道他们不会跑到这 么黑的地方找我,所以我爬到灌溉渠中。就在那里,两颗子弹从三四米远的高麦秆 上飞过。我听见远处愤怒的声音在喊:“快投降!” “妈的,我又统回来了。”我想,我又沿着干涩的沟渠爬,朝我身后的地里扔 了几块石头分散跟踪者的注意力,然后开始跑。 我就是无法回想起接着的三天,他已真的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永远不在。其 中几个事实仍可想起,但感觉——在我一生中有一两次,我感到我有所归宿,我对 别人的依靠就如树叶对树一样,然而我知道我是属于我自己的。“是的,这就是生 存。”我知道生活有时很愉快的。假如我相信上帝,那是因为那三天。 那三天如卡莱斯特的话一样又甜又涩。“我丈夫死于北方的一次事故中。”我 逃脱了,而越来越多的警察跟踪我,有时,我不得不放松一下来感激他们,而且我 知道他们也很感激我,因为有这样一个机会最终可以抓到“罪犯”,那就是警察的 事。在很大程度上,我使他们的存在更令人激动,是的,更令他们激动。在理论上, 惯坏了他们;在事实上,提高了他们,使他们马上有用处、更快乐、更冒险。 在大约75公里的墨西哥城北,主要是因为我太饿了,我冒险雇佣了劳瑞,一 个临时司机。整个庄稼地空空的,所以我知道那是惟一的可行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