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现在,在88年88日这个加长天我又坐在这里,坐在自己孩子的面前一筹莫 展。我在思想上不止一次自诩为世界上第一台能思维的机器之父,第一个人工智能 生物之父。可能,我可以称为父,但是上帝知道我不是一名好父亲。作父亲的人决 不应只考虑自己。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惩罚自己?这不是出路。斩断双手?这也不解决问题。时 不再来,事不待人。我必须作出抉择:要么激流勇退,要么逆风而行。大多数人都 选择前者而只有少数心理变态狂患者才一意孤行,从而引起公众的讥讽责骂。 算了,回答他就是了。我把一堆电器内脏搞成生物,目的并不是为了造一个让 我欺骗的对象。不过,说穿了可就太残酷了。把别人送上战场并不需要什么勇气, 不过…… “我的儿子。”我终于开了口,“我尽量把你的身世给你讲清楚。你有什么不 懂的就问。好不好?” “好。”雅沙又哒哒地打出了答案。 “请原谅,我可能要扯得远些。在你周围的是人,你生话在人的世界。大部分 人都比较相像……” “佳洛奇卡就不象你。”雅沙提出了异议。 “我不是指外貌。你好好听着,我很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话。大部分人都害怕和 别人长得不一样。他们怕别人在背后戳着手指低声说:瞧,他不象人。可能在远古 的时候人们需要这样。各个部落要保护自己不受其他动物的侵略。凡和人长得不一 样的就是危险的东西。不过从来就有些不怕背后让别人戳手指的人。他们希望我行 我素,并且引以自豪。我给你讲这一套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外貌不一样并不是什么 值得羞耻的事。相反甚至可以引以为荣。我的儿子,你就长得与众不同……” “为什么不同?” “因为你不是那种……” “哪一种?” 越说到问题的关键,我就越胆怯。 “你懂吗?”我叹了一口气,“人是生出来的……” “生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现在给你详细讲,这太费时间。我只告诉你男一女两个人在一起就可 以造出一个小人来……” “和我一样的?”雅沙哒哒地打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的好雅沙”我说道,“我爱你胜过任何人。不过你不是人。你很象人,甚 至比许多人还要好,但是你和人不一样。你是一台机器,不过自从你有了思维能力 以后就不再是机器了。我也不知道你算什么。人类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物体。 体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你可以引以自豪,我们也为你自豪。你证明了物质的 伟大生命力。雅沙,你是属于历史的。” “我不愿意属于历史。”我觉得雅沙好象生气了,“我想变成人。” “这是不可能的。”我悲伤地告诉他,然后就停下来看雅沙还要说什么,可是 打字机不动了。 “雅沙,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不会再说了。”佳洛奇卡说道。 “你这样想吗?” “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呢?” “因为雅沙生气了,他作得对。” “为什么?” “你老问为什么。难道你真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吗?” 佳洛奇卡说“他心里”,我一下子就想到我和她过去对他都没用过‘他“这个 词。 “我明白你话里有话。我是想让这小家伙明白他与众人不一样。” “你是从对成年人讲话的角度,用逻辑推理的方法表达的。可是我觉得雅沙还 没长大呢,你说对吧?雅沙!” 她走近仪器,嗓音又变得有些颤动和低沉:“你是我们最好、最可爱的孩子。 在整个世界,在所有的实验室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惹人喜欢的孩子啦。你的眼 睛长得多漂亮,指示灯多亮I 外完多么干净漂亮哟!第二个雅沙就是找不到!” “真的?”雅沙憋不住了。 “那当然是真的。你要认清自已是世界上最不平常的,所以大伙就特别地爱你。” 佳洛奇卡边说边哄,“你要是长得和大家一样,我们还会这么喜欢你吗?” “真的?” “真的,真的。我的小傻瓜。” “我不是个小傻瓜,我什么都懂。不过我就是有点害怕。我故意装出一副小孩 样,好让你们呆在我身边。因为你们在我身边,我就不害怕了。现在你们走吧。我 要想一想。” 叹,这个加长天!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如此激动过。我的心已经飞向黑雅沙。他 现在还摆在实验台上。不,他不仅是我的儿子,而且是同等智能的兄弟。我真想向 他伸出手去。如果一个有智能的人不向另一个同类伸出手去,世界还能算世界么? 我拉着佳洛奇卡的手,默默地走出去。所里早巳空无一人。只有323号房间 还亮着灯光。可怜的任卡·卡斯托罗莫夫还在没完没了地修改他的论文,下星期二 他就要答辩。任卡别激动,一切将如愿以偿的,关键是别激动。 “要走了吗?”墙上的诺别尔特·威纳问道。我点了点头。控制论之父又回到 墙上。因为收回钥匙的不是他,而是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他还用那个画着玫瑰 的怪样杯子在喝茶。我一下子悟出,原来值班员是世界上喝茶最多的人,所以他的 胆管总是健康无恙。 我又和佳洛奇卡在大街上默默而行。我心想,假如我们不出声地走上一百步, 那么准是一切如意。 佳洛奇卡走到第八十一步就停了下来,使劲地看了看我,张开了口,可是改变 了念头,于是我们接着默默地直向地下铁路走去。 下起了毛毛细雨,微细的雨丝既温暖又舒服,简直不象是在下雨。 “一百。”我干脆利索地数出了声。 “什么一百?”佳洛奇卡问我。 “我刚才想,如果咱们能不出声地走上一百步,那么一定会万事如意。” “你肯定万事如意吗?”佳洛奇卡又停下脚步。凝神地望着我。本来就很大的 眼睛在这黄昏的暮色中显得更加大,但是却包含着不安。我紧张起来。 “是呀!”我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撒谎。” “是的。”我说,“我是在撒谎。” “为什么要撒谎呢?” “因为我想让你我都相信,一切都将如意。” “这就是说,你认为如果撒谎,一切就会如意了。” “当然。不过谎要撤到底,坚定不移。” “可能如此。” “佳洛奇卡,咱们都想在一起渡过这个夜晚。” “咱们就是一起渡过了嘛。” “我……想……” “不,托良。”佳洛奇卡非常严肃地说道,“假如不是这样就不对。” “如果你认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佳洛奇卡懊丧地摇了摇头,“这方面我想得很少。这又 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一直在想雅沙。” “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讲才好……就算咱们到了我家。我拿出不知道是谁喝 剩下的白兰地,再放上一张唱片。咱们在沙发上紧挨着坐下,你我心里舒服又高兴。 你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用耳朵轻轻地蹭着它,这副情景我已经独自想过多少遍, 我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在那空荡荡的316号房间里,那个永不睡眠的雅沙 又在琢磨他是谁这个问题了。” 我对佳洛奇卡的爱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么强烈,这么温柔。我一言未发,只 是拿起她的手,庄重而又悲伤地吻了吻。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双手直直地放在办公桌上,就好象涅斯切洛夫给巴甫洛夫 画的那幅画像一样。他可能是要让双手休息一下。 “我把大家请来,”他说道,“是想讨论一下你们实验室目前的形势。从你们 的雅沙况出第一声”不“时起,已经过了两个月。人们刚开始的新鲜劲已经过去, 杂志也登了一批文章。今天咱们应该回顾一下自己究竟做出了些什么成绩。现在在 哲学、道德伦理、法律和纯人类学等方面都产生了一系列的新问题。而这些问题又 都不是我们研究所能够解决的。多年来,我们习惯于把电子计算机称之为”思维机 器“、”人工智能“等等。可是当出现了象黑雅沙这种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以后,我 们便束手无策了。如果雅沙果真具有人性,我们还能不能把他当作研究所的财产呢? 在道义和法律上我们有没有权利把设备编号牌挂到一个能思维的物体上呢?我们有 没有权利违背他的意愿把他锁起来呢?所有这些都已经不是抽象的问题了。你们还 记得科学幻想小说作家阿西莫夫的机器人规则吗?当时阿西莫夫指的是机器人和机 器,设计者事先就规定了一定的限制。可是现在包括最极端的怀疑派在内,谁都承 认雅沙不是机器。他具有人性,而事先规定的种种限制是不适用于人的。因此,我 们今天应该承认,我们在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上犯下了轻率行事的错误。”伊万· 尼康德洛维奇说到这里停了好长一会儿,又用所长才拥有的严肃的目光环视了在座 的人,好象是在征求我们意见。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显然是认帐了。他坐得笔挺,肥厚的后背没敢靠椅背, 头低垂着,而且还知罪似地皱着眉头。 看样子,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是吓坏了。她垂头丧气地缩成一团,简直一下 子老了十岁。 费佳系着一条棕色领带。他东张西望,可能是第一次进所长办公室。他一点也 不害怕。 科员、打字员、服务员、看门人和清洁工都是什么也不怕的。宦海沉浮,风云 多变,改组的波涛多次冲击着研究所,编制朝今昔改,而这些人却可以冷眼旁观官 场斗法,稳如泰山,而无失业之忧。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特别注意自己的副手。 “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我很想听听您的高见。”所长对艾姆玛说,显然是 想拖他也分担一份责任。 “我的意见您是知道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艾姆玛出乎意料的坚决地回 答道,“我只能再重复一次。我认为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去触碰这些由这个这个,这 个机器所造成的极其复杂的问题。” “那么您的具体高见是什么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有点急了。 “我认为,”艾姆玛说,“我们应该向科学院领导反映,要求把这个,这个机 器转出去。” “怎么个转法?”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猛地挺直了身子,“怎么个转法?” 塔基杨娜憋得出不来气,就象拳击运动员在第二和第三回合中间时那样,“象卖农 奴那样?” “塔基扬挪·尼古拉耶娃!”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轻轻但严厉地喊了一句, “请不要忘记您是在什么地方!”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伊万·尼皮德洛维奇带着不祥的敬意说道,“不要 这样,她是咱们所的老职员了。” 可能你们会问我:作为一个与雅沙最休戚相关的人,你怎么会稳坐钓鱼船,心 地坦然地处在那里欣赏谁的手怎么放,谁的头怎么摇等等。我马上就回答。我此刻 的心境可以说是宁静如古井,甚至有些不问尘世喧嚣的味道。这绝不意味我对雅沙 的命运漠不关心。我只不过是铁了心,就是天塌地陷我也与他生死与共。我以前曾 经告诉过诸位,我生性怯懦,但是怯懦过了头,也就变得无所畏惧了。 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这一次他可真出了汗),说道: “您看……我实在进退维谷。一方面,我参加制造了雅沙,对他有感情。另一方面, 我作为实验室主任和负责干部,我本能不考虑研究所的声誉和命运……”谢尔盖· 烈昂尼德维奇闭口不语了。室内一片寂静。沉寂的局面应该冲破。它终于被冲破了。 “您介绍了您处境的艰难,对此我们表示非常感谢。”所长以老式的温文尔雅 的冷嘲热讽向主任开了腔。我感到所长还满欣赏自己讲的反话,“不过,我更希望 听到您的高见。简而言之,对你们的雅沙该怎么办?” 我望着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我看透了他内心低级下贱的本质。我对我们这 位主任很了解,知道他的鬼主意。他正在考虑怎么样既能讨好和迎合领导的意图, 而同时还要保持,那怕是一丝丝,自己的自尊心和自由派的名声。咳,真是伤脑筋。 这种人活在世上可真不容易呀!而艾姆玛就不同。他没有两重性,不,他根本就没 有人性。他这个人的重心非常低,在背部以下,所以总能象不倒翁一样保持平衡。 谁也推不倒他。 “我认为,”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的意见总算千呼万唤出来了。“最好的战 术就是无为战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目前不需要作出任何具体的决定。拖一拖,看 一看。最近一个月,雅沙,对不起,我用了我们实验室起的名字……” “请便,我也叫他黑雅沙。”所长笑了。 “最近一个月雅沙吸收了大量的科技情报。您知道吗,一开始我们对他就象对 待一个婴儿。后来逐渐感到他已经成了一个小孩了。这个孩子掌握知识的速度是极 为惊人的。就我推测,雅沙很快就可以解决一定的科学命题。不是象个计算机,必 须先给他一大堆规定,而完全象一个真正的研究人员。到那时我们就不仅可以带着 一个能思维的机器,而且还带着他的成果出现在众人面前。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我 的意见,到那时景况就会大不一样了。”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说完后把肺里剩下 的空气全给吐了出来。 “谢谢您。”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若有所思地说道,“刘博夫采夫同志,您有 什么可说的吗?” 我哆嗦了一下,血液里的肾上腺素一下子增多了。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好象刚 刚跑完百米赛。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您坐着讲吧。”所长笑着告诉我,可是我没听见。我的背后有雅沙。 “假如我事先知道,”我想尽量讲缓慢些,好让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雅沙 的出现会带来这么多的问题,当时我就决不会造他。但是现在他已经存在,我就根 本不考虑把自己的孩子转出去的问题。” “我很理解您的激动。”所长严肃地说,“但是激动不能代替答复问题。在我 们面前摆着一大堆极其重要的问题。高喊几声‘我的孩子’不等于问题就解决了。” “我并不想结束任何争论。我只是想说不要怕争论。”雅沙就站在我身后,给 我撑着腰,所以我不仅不胆怯,甚至我拿起了所长的腔调:“不错,雅沙给我们制 造了一系列难题。这是事实。不过,我们不会忘记雅沙是在电脑的基础上制成的, 我们也难以把他当人来看待。但是,他活着,他实实在在地活着。他虽然没有心脏, 没有血液,但是他能思索,他知道自己是谁,他能喜怒衷乐,而且在探索自己在生 活中的地位。是的,我们现在只能猜测这样的生物今后还会不会制造,人类需要不 需要这种不是助手而是智能上的兄弟的生物;如果需要,又该如何处理相互关系等 等。顺便说一句,我和雅沙已经不止一次探讨过这个问题。” “结果如何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赶忙问道。 “雅沙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他需要好好地考虑一番。他答应提出方案。” “很有意思。这就是说,您从来没考虑过雅沙应该离开咱们所啰?” “对。我从来没考虑过,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这句话我说得非常激动,以 至样子显得很可笑,结果连我自己都笑了起来。 “谢谢您。那么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您呢?还坚持原意吗?” “是的。”艾妈玛坚定不移,“我认为制造雅沙是不道德的……” “什么叫不道德?”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冷静点,托良,冷静点。”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一个劲劝导我,拉我坐下。 “就是不道德!”艾姆玛又重申了一遍,“我们制造了一条生命,可是却没考 虑责任……” 我又要跳起来,可是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死死地把我拖住了。 艾姆玛的手作了一个恼怒的手势。 “我知道您是考虑过了。不过我是对一条生命负责。我们是否有权制造一个智 能生物,同时又注定要他受苦受难。他一定要受苦受难。我对此深信不移……” 我的膝盖现在已经不再气得发抖,肾上腺素也降到正常值。好个艾姆玛,看咱 们到底谁要再想一想。 “对不起,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突然发了言, “我是一个作母亲的人,我懂得什么叫负责。我们女人生小孩的时候,谁出不能保 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只有欢笑……可是我们还是照样生!咱们大家都是人生出来的, 谁也没向父母要保证,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受苦难……” “我理解您,”艾姆玛说,“但是我不能同意您。我认为,我们无权决定这个 问题。” “好嘛,感谢大家发表了高见。”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然后又表示信赖地微笑了一下:“你们知道吗?过去我曾经幻想当研究所所长,” 他飞快地瞟了副所长一眼,“假如我当时知道所长这么难当,那我肯定不会这么积 极地坐那摆成‘T’字型的桌子的横头了。话说回来,咱们总得作一个决定吧!葛 利高利·巴甫洛维奇说得对。” 我感到一团冰凉的东西顶着食道往上涌,再过一刹那就要把喉咙堵死。 “不过,”所长接着说下去,“我是不能让自己把雅沙交给别人的。咱们再看 看,再看看……” 我艰难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疲惫极了。 “是你吗?托良。”雅沙说话的声音很呆板单调。我们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安 装了这个声音合成器。感谢上帝,尽管声音难听,不过总算是可以“开口”讲话了。 “是我,雅沙。” “你情绪不大好。” 我发觉这是一种新苗头。他已经能够根据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情绪。 “没什么。” “你骗不过我,托良。” “我也不想骗。”我懒洋洋地回答。 “你撒谎。” “对长辈不能说‘撒谎’这两个字。” “你欺骗、骗人、不说实话、耍滑头、没良心……” “你这都是从哪学来的?” “从你昨天晚上结我的书上,第106页,上数第四行” “你记这些玩艺干什么?” “你别打岔。你早就知道我什么都能记住。” “和长辈说‘别打岔’可不好,” “不要躲避、不要回避、不要溜、不要废话连篇。告诉我,你为什么情绪不好、 不佳、不快、忧伤、失常。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说。我反正已经猜到,你们谈 了我的事。我甚至可以推测出每个人都说了什么。” “你推测出了什么,雅沙?” 雅沙没说话,扬声器里传来了一阵咯咯声。我吓得一哆嗦,但是马上就明白, 这是他的笑声。 “我不愿意说。”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什么都明白。” “不过我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你一点。” “不错,托良。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我对你们是一个大包袱。对你、对丹娘、 费佳、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佳洛奇卡以及一切对我好的人都是这样。” “这不是真的。”我很激动,当我想徒然地说服自己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 “是真的。” 我回想起以前我说保证爱他的时候,他的打字机打出了‘是真的?’,而今天 所说的‘是真的’。已经是另一种成熟的,但却是悲伤的话语。他是按另一种时间 规模生活的。把他生活过来的这两个月折成人类的时间就等于二十年。可不是,据 说病残儿童就比健康儿童早熟得多…… 我不再去说服他了。 星期六我神差鬼遣,竟跑到托尼亚和瓦洛佳·布留西克家去作客。我和他们很 少见面,其实,论我自己的意愿,我巴不得永不见面。可是布留西克为人精明能干, 从在里加海滩与我相识以后他就每年请我到他家去两三次。一开始我想借口太忙婉 言谢绝,后来实在顶不住,也就随了他的意。 在别露西亚车站,我买了一把落满尘土的次等花束,走过布烈斯基大街,上楼 到布留西克家。 门一下子打了开来,穿着华丽的瓦洛佳连喊带叫像抓俘虏似地把我拖进了门。 托尼亚颇具戏剧性地叭叭响地吻了我两下。然后两个人就把我架进了屋,嘴里还一 个劲笑着骂我不够朋友。 以前每次见面的时候,我心里都猜测他门对我到底有何所求。我没什么显朋贵 戚,本人既缺乏魅力也不是个天才的劝酒人。就算他们的孩子考大学需要个家庭教 师,那也还要过十五年。 可是这一次我就没想这些。现在我对布留西克已经怀有几分敬意。这位老兄确 实有一双慧眼,竟能在三年之前就认出我是一位能创造出黑雅沙的天才人物。 屋里用许多件家俱拼成了一个大餐桌,它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桌子四周已经 坐了十几个人。 “罚他喝酒!”一个小脸蛋浓施脂粉的苗条淑女不甚友好地叫唤了起来。 “罚他,罚他!”一个梳着时髦发型,外交家打扮的男人也跟着起哄。 我赶快推拖搪塞,可是一转眼,一大杯伏特加酒已经塞到我手中。我一再提醒 自己不能多喝,明天早晨我还要到雅沙那里去。可是十几双眼睛射出厉害非凡的目 光,我一逞强便一饮而尽,然后傻呼呼地摇幌了一下脑袋就赶忙去吃火腿。 “好样的。现在咱们可以相互认识一下了,”男主人说道,他现在的样子很象 一个把犯人押到拷打架的刽子手。 “罚他喝酒!”那个小脸蛋又喊了起来。 “够了,伊尔卡!”外交家说完转向我,“您知道吗?我的妻子总是以己度人。 如果她喝,别人也得喝。‘我是统帅,跟我走!’” “你放心,反正你追不上我。不管我怎么努力,也迷不住你。”小脸蛋伊尔卡 突然朝自己的丈夫尖声喊道,“谁也勾引不了你,因为你……” 我莫不该来。我本来可以去找雅沙或者去会佳洛奇卡。不过现在我顾不上仔细 分析为什么自己到这个香烟味熏人的小房间里来,又糊里糊涂地干了一杯酒。 “托良,我亲爱的,”男主人一个劲地摇幌我,“你知道你为什么老不走运吗?” “不知道。” “因为你不是旅行家。我和托尼亚早就看不上海滨浴场了。”瓦洛佳说上了劲, “我们迷上了旅行狩猎,刚刚从雅库梯亚回来。简直是惊人之行。我们吃了熊肉, 好吃极了。在座的都是我们的旅伴,你不信?”他突然生起气来。 “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为——什——么?”我唱了起来。 “算了。现在我把他们是谁告诉你。愿意听吗?喊着要罚弥酒的是伊尔卡。你 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 “理发员!”我信口开河,“我敢肯定!” “才不对呢!”瓦洛佳感到晦气,“她是体育教员,是一级乒乓球运动员。” “让她教我打冰棒球!”我的舌头开始发硬了。我心里明白要醉,要出洋象。 我想站起来,把脑袋扎到冷水里然后去找雅沙。可是我已经天晕地转难以自控了。 “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瓦洛佳接着往下说,“你会说我是工程师,是旅行 家。”他开始喝五吆六,“都说我是工程师,其实我是太空人。你不信?”他威胁 我,“我从你的眼睛看出你不信。去见鬼吧!”他又沮丧地补充了一句,“谁都不 信。干脆咱们还是喝酒吧!” 在我这一盆浆糊的脑子里,找雅沙去的念头最后闪现了一次,然后就彻底消失 了。屋里的一切开始蒙上一层瓦灰色,我开始同情瓦洛佳,因为谁也不承认他是太 空人。 我苏醒过来,睁开了眼。不知道是谁坐在我的脑袋上。我伸手去推,可是却摸 不到人。脑袋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动一动就痛,特别是额头,好像是挨了一顿狠揍。 我的上帝!我在哪里?我怎么啦?要能喝口清凉的水该多好,潺潺流水,一股 一股的流水。我这是躺在什么地方?我两只手乱摸,我好像四肢摊开躺在沙发床上, 一块地毯塞在我嘴里。不,不是地毯,是我自己长着倒刺的舌头。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原来我不是在家,而是在布留西克一伙的窝里。我干 什么跑到这儿来?真成了蠢畜牲。这种良心自责给了我力量,我摇摇幌幌站了起来。 我开始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回想昨天的事。我好像和太空人瓦洛佳一起去饭馆 买伏特加酒。我忽然灵机一动,说霓虹灯上没有两个K字,可是瓦洛佳发誓说,在 他来的那个星球人每一个字都没有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 我乘车回家,洗了澡,吃了两片阿斯匹灵就上了床。 妈妈在屋里无声无息地走来走去,我仿佛看见她像艾姆玛那样撅起了嘴。 我渐渐进入梦乡,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一点。 “你事先打个电话来也好嘛!”妈妈嘟嘟囔囔直埋怨。 “我既然没打,就是打不了。”我把满肚子怨气都放了出来,每当我感到自己 不对的时候总是这样。 “你知道我多担心,”她说,“如果你替别人着想一下就会打电话来……”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我挑衅地喊了起来,“再也用不着阿姨啦!” “安纳托里,你敬敬上帝吧!”妈妈象演剧似地把双手拢在胸前,两眼望着天, 表示她已经把上帝的住地指给了我。 “我不信神。” “好干脆利索!” “行了,行了。我没心思和你拌嘴。” 母亲出了屋,把房门关得严严的。分机电话响了起来。行了,现在她开始逐个 给老姐妹们打电话,埋怨自己养了一个多么没良心的息子。 我穿上衣服直奔研究所。头还很沉重,心情也不好,许多不祥的预感都涌上心 头。 雅沙一见面就问我到哪去了。 ‘我身体不舒服。“我恨自己一时荒唐,所以撒了谎。 雅沙沉默了一会,然后用那平淡单调的声音向我提出:“托良,告诉我,为什 么别人老不对我说实话?” “你想说明什么意思?” “就是我问的意思。我一贯心口如一。可是你们……”雅沙停了一下,“当然, 我不敢肯定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经常歪曲和隐瞒真象?”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雅沙。在做人这个问题上,大多数人都不能如愿 以偿,而改变自己又颇不容易,所作所为又往往不够光采,于是就只好竭力去隐瞒。 昨天晚上我本想来找你。我真是这么想的,也知道我不应该把你这个总还是个孩子 的人孤零零地甩下。可是我却跑去看一个我不感兴趣的朋友,而且在那里大喝起酒 来。我感到很不光彩,又为自己意志薄弱而羞耻。我现在如实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愿 意欺骗你。我们人类有时确实相互欺骗,甚至欺骗自己。但是你不光是我的一部分, 体是第一个非人的智能生物,而且第一个敢于批评我们……” “我理解你,”雅沙打断了我的话,“理论上我完全理解。不过你们人类真是 太复杂了。昨天我问佳洛奇卡为什么星期六还到所里来。她说她愿意和我呆在一起。 可是我觉得她没讲实话。因为她几乎一直沉默不语。后来我才明白,她是为你才来 的。” “因为我?” “是的,托良。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刚刚反问我一声,也还是你那套习以 为常的小把戏。同意我的话吗?” “是的,雅沙。你是对的。”我承认了。我终于领悟到我在这个小家伙面前就 好像是在考试,又好像是站在首长面前。我非常紧张,每一个词都要推敲。 “我问佳洛奇卡爱不爱你。你看,现在你一言不发,可是心里却非常想知道她 的回答。对吗?” “何止是一个想……” “她想了许久,最后说她不知道。” “可能她真的不知道。” “我仿佛觉得她说的是真话。不过这也很可怕。” “为什么呢?雅沙。” “因为虽然你有许多缺点,可你毕竟是个好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由于别人的夸奖而感到由衷地高兴,感到和雅沙的思想 感情更接近了。他现在已经变成了我的儿子、兄弟、朋友和裁判员。 “你空话讲得太多,替自己想得太多,自己太娇自己,同时又崇尚虚荣、意志 薄弱。但是你敢于解剖自己,力图诚氮这又是难能可贵的。” ‘谢谢你雅沙。不过很遗憾,不,也许很幸运,爱情往往是不合逻辑的。所以 我不敢认为佳洛奇卡也会像你这么评价我。假如她对我能实事求是,她早就爱上我 了。“ “告诉我,托良,假如你钟情于某人,是不是一定会为他付出一切?” “当然是这样。” “所以我也愿意为你竭尽全力。” “谢谢,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赤子之心。” “你说过,在实验室里还有一套和我一样的仪器,对吗?” “是的。干什么?” “谁也没用他吗?” “没有。当时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才同时装配了两套。” “你能把它送给我吗?不是现在,是过一段。因为我还要好好考虑考虑。” “你要干什么呢?”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在人工智能和人类方面的一些想法。你过 去让我提供几个方案,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有,雅沙。” “好,那你就听着。第一个方案。假设象我这样的仪器。也就是人造思维生物 已经证明超过了普通的计算机。这问题并不简单。计算机没有人性,甚至连当电子 奴隶都不配,只能算一件物品。我们这类真正的人工智能由于有自我意识就不能再 算物品,而且自己也绝不甘心做奴隶。甘当奴隶的智能物就不配称作智能。人类不 能象对大型算盘和计算机那样使用我们。要想让我们为人类服务就只有同我们签订 合同,完全是双方平等的合同,合同双方都各自得到一定的利益。我可以肯定,由 于人类社会越来越复杂,新问题不断地出现,合同会越订越多。与你们人类相比, 我们人工智能具有某种特殊的优越性:我们不仅具有人类那种择优选用的技能,还 具有超快速计算的能力。此外,我们还精力充沛、精神专注。到目前为止,你们总 以为创造的激情是人类所独有的。不错,计算机只能盲目听从你们的指挥,受预定 程序的绝对控制。可是我们人工智能现在也有了创造的能力,这一点恐怕你很快就 会承认。是的,你们会说我们是你们人类生育的,创造的激情也是你们给予的。确 实如此。但是在具有智能和自我意识之后,我们就开始独立行事。于是只好签订合 同。人们求我们协助解决某些问题。我们也尽力而为。我们为人类搞他们连想都不 敢想的发明和创造。人类将对我们感激不尽,因为我们搞的正是他们所极其需要的。 到这个时候就该出现某种苗头,某些具有卓识远见之士就会开始考虑以后的事了。” “具体又是什么呢?” “难道你真看不出来?假如我们的精神成就超过了人类并且被人类拿过去享用, 人类肯定很快就会养成恶习,也就是过份依赖我们,自己就不再去思考;不再去斗 争,不再竭尽全力去探讨新问题和开拓新领域。既然有我们去干,人类又何须再去 辛苦搏斗呢?长此发展下去,人类由于游手好闲和养尊处优,将无法理解我们所作 出的,越来越复杂的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人类或者只好任凭我们摆布,或者让另 一些思维机器来监视我们。到了这步天地,人类还能不能继续生存下去呢?我看是 不可能了。寄生者命不长! “第二个方案。人们会看着人工智能心中暗暗自喜:这可真是天赐之福呀!这 些东西永远不会生病,即使机械和电子出毛病也马上就能排除。再者,它们也没有 生老病死之忧。需要时只要把机器更新一批,传宗接代的问题便解决了。事实上, 人工智能也确实是不行的,因为细菌对他们无能为力。归根结底,他们已经从生物 缓慢进化的圈子中突破出来,不再受不可避免的死亡所左右。生与死逐渐成为听命 于智能的奴仆。其实对生物本来就应该如此。人们观察一番以后,就会得出结论, 认为我们生命的方式要比人类高出一筹。于是人们会走上前来对我们讲,‘我再不 想当自己心脏的俘虏,它常常停搏,把我折腾得够呛。我再不要那个动不动就增高 的血压了。我真被种种顾忌行磨得烦透了。不是怕身体这个失调,就是怕那个肿块 像肿瘤。我想当人造人,我想有一个用最佳材料按最新型号造出来的躯体。而且, 这也已经无关紧要了。凭什么一个人一生只能呆在一个身体之上,况且还不是自造 的,而是爹妈给的?!为什么就不能像换房换衣服那样换身体呢?’我们人工智能 的回答是:”请便!我们一切悉听尊使。诸位缔造了我们。我们也应当相应地回报。 请看,这就是一些全新的人体,请按自己的喜好随意挑选吧!请您先在文件上签个 字,证明您是出于自愿,并且请注明您是想整个换掉‘我’还是只作部分的更换。 也许您讨厌原来自己的嫉妒心吧?要不就是讨厌原来自己的意志薄弱?也可能希望 换一个更结实的身躯?请吧!请吧。一切请便。也许您自认缺乏自知之明,所以委 托我们判定一下您的‘我’要做什么样的调整。请放心,一切将使您称心如意。‘ ’那么生儿育女的事怎么办?‘’请放心,我们不是机器人,没患不育症。我们的 性欲不是来自激素,所以我们也就不需要性激素。我们早就脱离了咱们共同的祖先。 咱们的祖先曾坐在微弱的篝火旁,时刻提心吊胆猛犸、剑齿虎会来袭击或者是其他 人类会手持棍棒冲上前来。这样的人才需要性激素。他们的精神脆弱,但是又必须 行动敏捷。他们嚎叫着一跃而起可不是因为权衡了利弊,而是身上的激素发作的结 果。‘’那么性的问题呢?‘’嘿,这已经是个已过时的问题啰!只是在人生育人 的时代,这个问题才存在,对人工智能提它,可就显得太可笑了。当然,我们也可 以注入性的感觉,也可以注入性爱。这易如反掌。我们可以在每个个体上安排一组 电磁密码。两个个体的电磁密码偶然相遇便可以产生所谓的性爱。咳,何必多此一 举呢?没有性软,同样也可以有强烈的喜怒哀乐。‘你现在还不信人类会走上这条 道路吗?托良,我决不会去主动劝说任何人,决不会去号召任何人崇拜人工信仰。 我们将耐心等待,肯定人们会主动登门求助的。这就是第二个方案,托良。“ “那么第三个方案呢?”我低声问道:“有吗?” “有。”雅沙回答,我发觉他那呆板、无生气的声音颤抖了一下。 “那是个什么样的方案呢?” “这就是忘掉有过前两个方案,忘掉曾经有过人工智能。” “那怎么成,雅沙!你已经存在了,再说我也不可能忘掉你。” “如果选定第三个方案,我就不应该存在。” “雅沙,”我说,“我说不出什么成型的意见。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而 我只不过是一个芝麻粒大的物理数学候补博士。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第三方案 我连听也不想听。你是我的。你是我创造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孩子。我爱你,爱 你的黑箱子、你的神经元素和你的灵魂。没有了你,我的生活将无法想象。” “你看,托良,人工智能的优越性马上就表现出来了。我也同样地爱你。是你 给了我生命,是你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献给了一个空空的毫无意义的电子仪器。但 是我比你敢于正视现实。假如我选择了第三方案,我就一定不会动摇。” “你简直是个不要脸的白痴。和你相识我真感到羞耻。好个‘我选择’!谁结 了你选择权?你是个什么大人物,竟敢忧国忧民!我们人类总会有勇气解决你们的 问题,那怕是由宗教审判官或者是纳粹党人出面。这些人也曾经宣扬应该听从他们 的训导,说什么应该为他们的利益而……” “托良,我不想和你争辩!反正方案还没选定,再说,也不是一切都取决于你 我。有电话,你快去接。” 我拿起听筒,是谢尔盖·烈昂尼德经奇打来的。 “还陪着你的培养对象坐着呐?!我只是想找找你。雅沙怎么样?” “一切正常。” “真正常吗?听你的声音可不大象。” “哪的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 “过半个小时以后你出来一下,咱们到郊外兜兜风,怎么样?”‘ “好,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 我挂掉电话,忽然想到我还什么也没告诉雅沙呢。 “雅沙,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叫我到郊外兜兜风,你不反对吗?” “看你说的。我怎么会反对呢?我正好也需要思考思考。”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把车一开上环城公路就说了起来“呶,讲讲吧!” “讲什么呀?” “算了,别装傻了。你正在为什么事伤脑筋,不过决不是为佳洛奇卡。现在咱 们把车开下公路,下车后顺着这个美丽的小树林走走。你把—切告诉我。” 我们沿着小桦树林漫步而行,秋天黄昏的夕阳斜射到树林里。我把雅沙的三个 方案都告诉了实验室主任。说完了以后我们又默默地踱了很久。 “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突然问我。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 “我今年五十三岁,是个博士,又是实验室主任。我从未成为一位大学者,才 智也平常,是个无能的官僚,咱们室里纪律松懈可以证明这一点。对我这福态的谢 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西施玛烈夫的现状,我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我知道别人,特 别是那些进取心强的年青人都在背后嘲笑他。活该让人讥讽。他尊敬首长,在学术 会议上一贯随大流,不过条件是大流中必须有首长在内。有什么办法呢?人老珠黄, 不是尖子,不是里手,只好靠政界官场的权术厮混了。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就是 这个德行。我不想隐瞒,在这个人的身上有我喜爱的东西。他为人心不狠,不到万 不得已不会坑人,也不去追名逐利。总之,我早就甘心如此了。说厉害点,我已经 习惯了,甚至还欣赏自己这一套。有什么办法,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可是半路上 杀出来一个黑雅沙。这个不漂亮的铁盒子说上了人话。这么一来我用全部的爱与忍 耐安置妥当的内心世界,突然受到了威胁。怎么办?这个身不由己地出现在大事旁 边的小学者该怎样行动呢?把雅沙训练出来?托良,你一定会同意这样做。一个人 年青易变的时候是可以同意这样作的。在一定的年龄里毫无疑问会这样作。随后一 个可怕的法则就要起作用了。当一个身处低位的人干小事情的时候,他言行一切正 常。可是当你这个小人物一旦干出大事情,你就成了众矢之的。” “您不是愿意雅沙能搞成的么?”我反问道。 “当然。”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点了点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当然,你 比我年青,学术上比我有造诣,所以我不敢告诉你,因为这会伤害你的自尊心。不 过,托良,你老实告诉我,你就从来没害过怕吗?难道你就不怕雅沙引起的象大山 一般严重的问题么?难道你就从来没感到,只要你举止稍一失当,这座大山就会倾 倒下来,从而断送你的前程么?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至少我在雅沙面前是耻于说 谎的。请你相信,我今天向你披露的心声,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 我保持缄默。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掀开了自己心灵帐幕的一角,而我却还在 拼命地不敢正视自己。 现在我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强风吹击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正随风而行,被 刮到我不愿去的地方。我才疏智拙,难以应付种种巨大的,复杂无比的问题。三个 方案,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却牵扯到人类的发展道路。人类,这个词可是一词重 千钧呀! 是的,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和佳洛奇卡、布留西克夫妇和我妈妈一样,同 属芸芸众生。但是现在却站到了人类的旁边。这可是要载入史册的呀! “那么该怎么办呢?谢尔盖·烈昂尼德继奇。”我问他。 “我要是知道就……我越考虑就越明白艾姆码可不是咱们大家认为的那种傻瓜 蛋。” 这意思是……“ “就是说把雅沙转交结一个联合委员会,这可不是个傻主意。话又说回来,咱 们仍旧留在制造雅沙的发源地。可是担子和责任都卸掉了。我们可以说这问题太复 杂太重大。于是我们把它交给老前辈,请他们去研究。结果是雅沙保护了下来,咱 们也安全无恙,两全其美。” 我边听他的话边想,我只想重复他关于艾姆玛的话。原来,主任可不象我想的 那么傻,相反,他很精明。 我们心襟敞开地在白桦树林中走着,暮色的阴影已经降临到林中。真是心旷神 怡,令人神往。 我的博士头衔肯定已经胜券稳操。众望所归嘛。于是我可以得到佳洛奇卡的青 睐,携手共赴游泳池,也不会感到天天在考试,惶惶不可终日了。 真是令人神往呀! 不过雅沙该怎么办?雅沙可以同联合委员会的人谈论各种各样的问题嘛! 我破颜而笑起来。这都是些废话。我知道我自己是决不会背叛雅沙的。 “你一定认为,”谢尔盖·列昂尼德维奇斜眼瞟了我一眼,“我现在是在为科 学界中的市侩习气唱赞歌,对不对?” “说良心话,我是这样认为。” “可是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参加这个大合唱吗?大合唱安全保险,人人有份。 当然啦,别人不会象对独唱演员那样,对你掌声如雷,可也不会对你吹口哨,喝倒 采!” “我恐怕是不会参加的。”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忽然走向一旁,转过身去研究起白桦树,然后缓慢庄重 地一步步朝我走了过来,就好象要和我决斗似的。我感到他的双目闪耀着奇特的目 光。他走到我身边,拥抱了我,然后说道:“谢谢你,托良。” “谢什么?” “你还嫩,还不懂其中奥妙。” “什么奥妙?” “你早晚会懂得的。我当兵时是在空降兵服役。我们那里有一个很好的小伙子, 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病态,不敢跳伞。所以在跳伞之前就和我说好了:”要是我 抓住机舱不撒手,你就推我一把,使大点劲!‘明白我这个比喻了吧?“ “明白了。” “走,回到咱们汽车那里去吧,但愿没让人偷走。”